20060220 曾郁雯:追憶李天祿

看板ChineseOpera作者 (丹心何懼鬼森森)時間18年前 (2006/02/20 21:07), 編輯推噓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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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憶李天祿 二十年後回首戲夢人生 ◎曾郁雯 初識李天祿先生的那年,我是個新嫁娘。台大歷史系一畢業就馬上步入禮堂,讓 原本對我期望甚高的黃富三教授頗為失望,所以就推薦我到西田社布袋戲基金會擔任 義工,被派到的第一件任務就是幫李天祿先生錄劇本,並整理成文字。 那是發生在1987年的事,驀然回首,已經快二十年,而今大家暱稱阿公的李天祿 先生已經在天上做仙,我心中非常非常感謝黃富三教授當初的不捨與堅持,沒有放棄 我,任我去做歷史系逃兵。 在人生的路上逃了許久,還是覺得回到文學最能身心安頓。當初一見到阿公,對 一個醉心台灣歷史和文學的大學畢業生而言,簡直是挖到寶,阿公的一生就是台灣近 代史的縮影,我沒有企圖,所以在沒有任何奧援或贊助的情況下,憑著熱情與直覺, 我問阿公:「我來為你寫一本回憶錄好嗎?」阿公的回答很妙,因為他們家四代人四 個姓,錯綜複雜的關係,只因台灣人傳宗接代的神聖使命,故事雖精采,一時之間也 很難講清楚,所以有些記者或訪問者,未能深究,常常「主動」為阿公的四代人換姓。   這件事情讓他很苦惱,透過回憶錄,也許就能解決這個困擾,我們一老一少,就 這樣單純而美好地開啟回憶錄撰寫之旅。 ●   每個禮拜一到兩次,新婚夫婿開著紅色的嫁妝車從新竹送我到台北,大部分時間 是在阿公當時的士林舊家進行訪問及錄音,因為我覺得每次都要阿公從士林趕到台大 溫州街的西田社,有點遠,也有些危險,不放心他老人家這樣勞累,所以就把工作地 點移回他家,如果阿公有活動或演出,我也跟著他跑,上山下海,非常有趣。   也是因為阿公,認識了侯孝賢導演,據聞當初他非常想幫阿公拍攝紀錄片,但遲 遲未能動工,聽說我在為阿公錄音寫回憶錄,就相約見面,記得也是約在西田社,侯 導認為西田社都是在做義工,當天中午還叫助理買了便當進來,請大家邊吃便當邊開 會。   後來侯導借給我一部專業可消除雜音的錄音機,原意是將來也許可以用在紀錄片 裡,哪知紀錄片沒拍成,卻拍成一部電影。   錄音工作持續進行,我懷了身孕,九月隨阿公和劇團到法國參加世界偶戲聯盟總 會在夏維爾雙子城舉辦的「世界木偶節」,上機時我的小腹微凸,不太明顯,又有外 子隨行照顧,對那趟歐洲之旅充滿期待。   我們走訪了比利時、盧森堡、法國,從秋天走到冬天,阿公患了重感冒,每天很 痛苦地縮成一團,他原本就非常瘦弱,又怕影響士氣,不敢叫苦,只能把自己蜷成一 個小圓球。   因為旅費拮据,我們幾乎沒住過旅館,都是住學生宿舍,每晚的熱水供應時間有 限,大家得搶時間輪流洗澡。到了隔天早上還得用冰水刷牙洗臉,然後你會看到一群 來自東南亞的老老少少(亦宛然的老師傅和微寂然的小朋友)抖抖瑟瑟地穿越空蕩蕩 的操場,呵著白霧走到學生餐廳吃早餐。   這個時候阿公就會講笑話逗大家,他盛讚那壺熱騰騰,又香又濃的鮮奶是人間至 上的美食,用假牙努力啃著硬硬的法國麵包,叫旁邊的人幫他塗上厚厚的牛油:「再 厚一點,再厚一點。」要不然就教我一定要多吃一點:「一人吃兩人補。」叮嚀我千 萬別動了胎氣。   幾天後班任旅不忍見阿公為病所苦,堅持先帶他南下巴黎,我也隨行,看到阿公 終於鬆一口氣住進班任旅媽媽在塞納河畔美麗的家中,當天我本來想訪問班任旅,班 仔有點生氣,認為我不該繼續「騷擾」阿公,應該讓老人家專心養病,我很能體會班 仔的心情,就識相地告退,也沒有去跟阿公道別,只遠遠地看到他依然蜷臥成一團, 陷在班媽媽柔軟舒適的大沙發裡,像一隻回到家的小貓。   阿公常說他最喜歡「換館」,戲演完了換下一個地方,暗夜中經常在台灣的公路 或大街小巷與也在換館的同行相遇,大家互相寒暄問候,也許寒夜如凍,也許燥熱如 爐,只有他們這群客舍似家家似寄的戲子藝人,知道那種流浪的況味,現實生活的考 驗與逼迫,和舞台上演的有何不同?阿公從一個不見容於後母的小男孩,11歲隨父親 學布袋戲,14歲隻身到石碇山中擔任囝仔師,22歲成立亦宛然到他闔上雙眼的那一刻, 還在擔心徒子徒孫在法國亞維儂藝術節的演出是否順利!他的一生,都在換館。 ●   法國回來之後,我生下大女兒,1990年二月透過詹宏志的介紹,認識當時在《自 立早報》副刊擔任主編的林文義,我帶了修改六次卻仍未完稿的《尪仔人生》去見林 主編,心中十分忐忑不安,因為回憶錄已經進行三年多,出書仍遙遙無期,怕對阿公 無法交代,所以心情十分複雜。   在報社樓下的咖啡廳裡,我很緊張地坐在林大哥對面,他點支菸,很輕鬆地叫我 喝咖啡,專心地翻閱,十五分鐘後,咖啡還沒涼,就把稿子還給驚惶失措的我,他接 著說:「一個月後開始連載!」我高興得幾乎流下眼淚,因為沒有人知道這件事情的 意義有多麼重大。   因為婚姻,我遠離學校,嫁為商人婦,從事貿易的外子常居海外,我的生活變得 非常非常地空蕩,《尪仔人生》開始連載後,有了趕稿的壓力,因為後半段仍未完成, 卻也督促我全力以赴,沒有理由拖延。每天除了照顧女兒,晚上就振筆疾書,白天推 嬰兒車出去散步也滿腦子想著回憶錄的事,鄰居都笑我這個河洛媳婦只有在吃飯和倒 垃圾的時間才看得到人影。每個月最快樂的事情就是推著女兒去郵局領稿費,一個字 八毛錢,卻是當時唯一的收入,領到錢先去客家小鎮上同樣是河洛媳婦開的小麵店, 吃一碗具有濃濃家鄉味的擔仔麵解饞,然後再去美容院洗個頭,神清氣爽地回家,真 是天大的享受,那時候我覺得自己愈來愈像阿公,一切隨遇而安,在字與字、句與句 之間,完成我的夢想。   回憶錄就在新竹的鄉下寫完,截稿壓力非常大,起初回憶錄命名為《尪仔人生》, 因為阿公認為他自己的一生都被命運捉弄,不也像是戲台上的尪仔?後來侯孝賢導演 和張華坤製作人在報上看到《尪仔人生》的連載,非常感興趣,之前他們與阿公合作 的《悲情城市》勇奪威尼斯影展最佳影片金獅獎,侯導一直念念不忘為阿公拍的紀錄 片,因為《尪仔人生》的出現,促使他拍攝以阿公一生為背景的《戲夢人生》,回憶 錄也更名為《戲夢人生》,1991年 8月由遠流出版社出版,阿公的故事也同時躍上大 銀幕,並獲得1993年坎城影展評審團特別獎,阿公的聲勢如日中天,應驗了算命仙說 他「吃愈老,走愈遠,人愈紅」的預言。   回憶錄出版的同時,我在台北東區開了一家珠寶店,開幕當天阿公攜了兩尊戲偶 前來祝賀,我特別把戲偶和一本他親筆簽名的《戲夢人生》陳列在店門口的小櫥窗, 細心的客人或路過的行人常常會好奇地詢問,那是一個不肯放棄的小小夢土,在繁華 的東區巷弄,不甘願地掙扎。   其後,我和文壇若即若離,專心經營生意,然後轉型成珠寶設計師,遺憾的是阿 公最後幾年我們非常疏離,只從電視或報章雜誌得知他的消息,但我仍不斷地為他做 剪報。1998年 8月14日夜裡,接到來電,告知阿公剛剛過世的消息,並要我在一個鐘 頭內傳真一篇悼念文章,我幾乎是全身顫抖地寫完那篇短文,第二天趕到三芝為他老 人家上香,見到曾經相處四年,親如家人的兒子、媳婦時,忍不住相擁而泣,阿公, 我真想告訴您,其實我每天都惦念著,一直想去三芝探望您,但終究還是徒留遺憾。   阿公的二媳婦對我說,阿公生前常常問:「為何那麼久沒有見到曾小姐?」這件 事令我深深自責。人與人之間要懂得珍惜與感恩,日本人最愛說「一期一會」,多麼 令人動容。   阿公走了好久好久,亦宛然有些沉寂落寞,日前阿公的孫子,也是現任的基金會 執行祕書李俊寬找我寫一篇撰寫戲夢人生過程的文章,答應後遲遲未能動筆,其實是 害怕重新面對逝去的純真與熱情,阿公從來沒有在我的心中消失過,他瘦弱的身軀承 載許多責任與無奈,卻散發無比巨大的力量,在他走了那麼多年之後,愈顯珍貴。   為了寫這篇文章,我走訪三芝的李天祿布袋戲文物館,阿公的兩個外曾孫掄起鼓 棒從通鼓、扁鼓、單皮鼓、大鑼、鈸,有模有樣,右手打鼓,左手還會打手勢,這些 孩子也許可以繼續幫阿公圓夢,將傳統的布袋戲技藝一代一代傳下去。   返回台北的路上,富基漁港遊客如織,車行緩慢,有部小貨車坐滿三代同堂的一 家人,其中一位約三歲的小女生站在車窗邊向每一部經過的車子招手,她笑得好開心、 好燦爛,一隻小手不斷地揮,不嫌煩也不怕累,我也朝她揮揮手,回應她一路熱情的 大放送,夜色漸籠,濱海公路上那個可愛的小女孩變成一個明亮的光點,照亮生命如 逝的河流,我們向遠去的單純美好揮手告別,向二十年前我天真勇敢地向阿公承諾一 起來寫回憶錄的日子告別,車子愈走愈遠,小女孩依然微笑,像永遠把身體縮得小小 的,卻永遠笑得好燦爛的阿公。   驀然回首,青春歲月的二十年,如戲,如夢,如我們的人生。 自由時報2006年2月20日星期一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40.109.232.72 ※ 編輯: hsingpen 來自: 140.109.232.72 (02/20 2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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