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話散文:賞月
作者:鍾理和
鄰舍的大人們剛走,小孩們就來了;這是明兒的同學和小朋友們。有
四五個人,都是十二三歲的少年。他們帶著大量的歡笑和喧騰出現,一到
,便「老明,老明」的直嚷。
「老明,」綽號白老鼠的少年嚷著說道:「超雄說今晚不將倒你不和
你干休呢。」
超雄是明兒的同年同班同學。於是明兒拿出棋盤棋子就在月下和超雄
二人大「將」起來,餘下的人在一旁觀戰,那是一場閃電戰,不到五分鐘
就解決了!結果超雄輸。
明兒用右手的拇指扳緊中指做成彈弓,以勝利者的姿態命令超雄:「
來!」
超雄瞅了一眼這彈弓,無可奈何的俯首獻出耳朵,卻惶惶地說:「你
用勁哪?」
超雄說罷剛一俯首,明兒便使勁一彈。
「哀喲!」超雄一跳,用手掩住耳朵:「你這猴精!」
於是他們重新「將」起來。
烏雲漸漸散去,霧氣也漸漸清澄,一輪明月,冉冉上昇,清輝四射,
把山川田野鍍上銀色。中秋年年有,難得今宵如此光明,如此明朗,如此
皓潔。
觀戰者漸漸對象棋失去興趣,都轉臉仰起頭來呆呆地對著月亮出神;
建平雙手抱膝,下頜靠在膝頭上,眼睛自額眉仰望明月;白老鼠稍偏著頭
若有所思;國基則看著遠方。月亮在少年們的臉上撒下一層夢幻似的幽光
。忽然白老鼠頭一搖,把月光搖落庭子,人清醒了。
「你們看,」他沉靜地說:「那上面有什麼?」
「有盤古老,」國基不加思索的說:「有……」
這是古老的說法,說那上面有老人盤古氏、有狗、有樹;盤古老用斧
兒去砍樹,那條狗就來翻他的飯包,因此老人不得不歇下斧兒去趕狗,但
就在這當兒,那條砍得半斷不斷的樹又重新合攏了;於是事情照樣再來一
遍:盤古老重新砍樹,狗重新翻飯包,盤古老重新去趕狗,大樹重新合攏
。如此反覆下去永遠沒完。顯然,在這個樸實可愛的傳說裡,說故事的人
巧妙地用催眠的魔術迷住推理,而把全體的關鍵輕輕帶過,使故事能夠連
環運轉不已。但每一個孩子聽了這故事時,都要為老人之砍不斷樹而覺得
可惜,卻沒有人會理會到老人的愚蠢。
「你們看盤古老是不是很傻,」白老鼠似乎已碰到那秘密:「他為什
麼不先把飯包掛到樹枝上再砍樹呢?那麼他……」
「也許他不願意砍掉那棵樹,」建平抬起頭來說。
「為什麼?」
「你說他為什麼一定要砍掉那棵樹?」建平肯定地說。「這是騙人的
,我想一切都是騙人的,那上面沒有樹,沒有狗,沒有盤古老。」
「那麼,」對方顯得有些吃驚,瞇細了眼睛看看建平一會,想了想說
:「你說那上面有什麼?」
「我想那上面沒有人,」建平說:「有一大湖水,湖水上面有數不清
的螢火蟲,螢火蟲一閃一閃發光。照在湖水上就變成那樣亮了。」
這時超雄又「哀喲」了一聲,又用手掩耳朵。
「你又輸了?」白老鼠站起來摩拳擦掌:「你退開,讓我來。」
超雄起身把位子讓給白老鼠。於是下棋的人「將」下去,不下棋的人
聊天。他們的話仍舊不離月亮及月亮有關的事。
「有一次,」他說:「阿兆伯在路上走著,忽然看見一隻高大的黑狗
衝著他迎面跑來。他急忙向旁邊一閃,可就在這當兒那條狗沒有了。阿兆
伯四處看看,月亮明晃晃,哪裡有什麼影子?」
「也許是他自己的影子,」建平說:「月光下的人影是黑黑的。」
「阿兆伯相信不是他的影子。又有一次,」超雄又說:「阿兆伯坐在
庭子裡乘涼,忽然看見一個孩子自裡面走了出去。他認出那是他的孩子阿
輝,他向裡面問,可是阿輝正在床上睡覺呢。」
「不會是阿兆伯看錯了人嗎?」建平再持異。
「阿兆伯說沒有看錯嘛。不過後來,就在一個月後,阿輝就死掉了。
」
說到這裡恰好下棋的人又已將完一盤;仍舊明兒贏,白老鼠低首獻出
耳朵。建平提議到法師爺壇去。於是一群孩子連同明兒便向東南山麓呼嘯
而去了,給庭子留下無邊的寂靜。
此時只有我和妻二人靜坐喝茶。月兒更高、更清、更亮。它那閃動的
、透明的,不可抗拒的銀光,像條蛇爬進人心中,在那裡搖醒一種漠然的
感覺。那好像是種想做做什麼的慾望。也許便是這種不自覺的慾望鼓舞了
古代的劍客炊亢d起舞,詩人們飲酒賦詩,狗兒無端仰天長嗥的吧。
庭邊有二坵田,要種蕃薯的,已經犁起成一壟一壟了,日間妻種了幾
壟便已天黑了,剩下一坵多一點兒沒補完。此刻,我和妻的視線不約而同
的落到這上面。
「還有蕃薯秧嗎?」看了一會之後我問妻。
「有。」
妻回答,那聲音是愉快的。我們的眼睛相遇,我們彼此明白各人的心
事何在。
「我們種蕃薯吧,」我說。
但不待我說完,妻已自屋裡拿出蕃薯秧來了,於是我們開始種蕃薯。
卑南山麓下時時揚起少年們那蓋過一切的肆無忌憚的歡笑和呼喊,它
像爆豆一般喧鬧、火熱、快活。這聲稍一停頓,便覺得有什麼地方有人在
唱歌,又有人在鼓掌,有時又有絃樂之聲隨風送到。我可想見有多少人在
明月之下飲酒作樂,歡度佳節。
月光如雨下注;我們身下那翻鬆翻碎的土靜靜地在吸著光的雨點,我
彷彿聽得見這土在飲雨點時發出的沙沙沙的聲響。用手把上面那層土爬開
,裡面的土還保持著太陽的溫馨,這感覺令人舒暢,我彷彿已觸到了大地
的心。透過指尖的媒合,地溫和體溫得到交流和融會,而二顆心,大地和
人的,則合成一個節拍奏下去。推動了我們下種的手和腳。那是輕鬆的、
愉快的、醉人的,我們便這樣種下去。我們種完時月已昇到中天;中央山
脈披著一襲袈裟,靜靜、低低。
那夜睡覺時我夢見一個白衣老者向我大笑不止,醒來時看見月光自四
個天窗把我的屋子照得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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