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國語譯本之【海上花列傳】(下)
作者: murder (往事如風) 看板: ChangAiLin
標題: 關於國語譯本之【海上花列傳】(下)
時間: Wed Oct 7 11:47:20 1998
除了「譯」之外，張愛玲還為之注。她的注有相當數量是背景性的，包括清
末的服飾、舊上海的地名、妓院的行規、用語、典故等等；並引導讀者讀出書中
的「夾縫文章」，例如第八回寫到羅子富與翠鳳定情，那一晚子富留宿，遣走了
僕人，「隨後大姐小阿寶來叫翠鳳到對過房裡去」，「子富直等到翠鳳歸房安睡」。
平平淡淡，似是流水帳，很難看出其中有何蹊蹺。這裡有一條長注云：
對過房間向作招待同時來的另一嫖客之用。小阿寶請翠鳳過去，顯然是請去
陪客，而且是住夜的——當時已經快天亮了。散席前與子富談判，就是在對
過房間，那時候那房間空著，因此這另一客上剛來不久，想必就是叫翠鳳出
牌局的人，此刻麻將散場後來找她。作者在「例言」中解釋他字裡行間的夾
縫文章：「如寫王阿二時，處處有一張小村在內；寫沈小紅時，處處有一小
柳兒在內；寫黃翠鳳時，處處有一錢子剛在內。」第二十二回翠鳳告訴子富，
錢家常請客打牌，叫她的局，每每要代打到深夜兩三點鐘。第四十四回她又
告訴子富她只有兩個客人在上海。除子富外，唯一的上海的客人就是錢子剛
了。此回凌晨來客就是錢子剛無疑。子富與她定情之夕，竟耐心等她從另一
個男子的熱被窩裡來，在妓院雖是常事，但是由於長三堂子的家庭氣氛，尤
其經過她那番裝腔做勢儼然風塵奇女子的表白，還是使人吃一驚的對照；而
輕描淡寫，兩筆帶過，婉而諷。
這一類點醒讀者的注甚多。也有的注是點明作者對白運用之妙的，如第五回
徐茂榮、張壽同在下等妓女潘三處，徐幫著僕傭阻張廝鬧過分，「張壽抹臉羞他
道：『你算幫你們相好了！可是你的相好啊？面孔！』」這裡有一短注：「『不
要面孔』咽掉上半句，如聞其聲。」
韓子云最自負的是這書的結構，所謂「穿插、藏閃」之法、「一波末平，一
波又起」，閱者「急於觀後文，而後文又捨而敘他事矣。」張愛玲的許多注就是
將「藏閃」處掘出，將似斷實續曲筆的照應勾劃出來。像第三十九回，趙二寶在
張秀英處靜坐無聊，開衣櫥取出春宮冊頁與嫖客同看，下有注云：「趙二寶沒到
張秀英處來過，徑自去開衣櫥找出畫冊，顯然知道她一向放在衣櫥裡。當然是施
瑞生送她的，跟她與二寶同看的，大概也三人一同仿效過晝中姿勢。……二寶去
開衣櫥的一個動作，勾起無邊春色。」第五十回高亞白開玩笑順嘴說小贊跟癡鴛
學詩被教壞，「不要說有內心，連外心也有了」，回末即影影綽綽寫到小贊與人
私通，這裡言者無心，張看出作者有意，注云：「一語成識」，回末又有一注推
斷小贊私通何人。這些注很容易使人連想起明清盛行的小說評點，金聖嘆批《水
滸》，張竹批《金瓶梅》，脂硯齋批《紅樓夢》，於今皆被視為中國式的文藝批
評了，張愛玲對這種方式一直有偏好，她對脂批的熟悉度固無須贅言，對其他名
家的評點也十分熟悉，注《海上花》自然受到他們的影響。
《海上花》既然是傑作，但卻命運坎坷，一再遭到讀者的捨棄。語言的隔閡
固然是個問題，比起當時同是以滬上妓家風光為素材的《海上繁華夢》和《九尾
龜》，後兩者風行一時，但其性質不過近於「嫖界指南」；海上花太富有文學的
風格和文學的藝術，所謂「平淡而近自然」（魯迅語），但這種境界當然是普通
看小說的人所不能夠賞識的。
更可怕的還是聽到了電視上的女聲旁白稱讚電影《海上花》裡的女演員，
演得活脫脫就跟張愛玲筆下所描寫的清末上海租界的妓女十分神似。張愛玲何曾
「描寫」過海上花，她只是翻譯加註解而已！真正的作者是清末儒生韓子雲
，但是張愛玲名聲太盛，皇冠出版的《海上花》上下兩冊歸在「張愛玲作品集」
裡，封面上只見張愛玲譯註五個斗大的字，連韓子雲的名字都省了。「客大欺
店」，出版社當希望借重張愛玲的大名來增加號召力，可惜效果不彰，如今提
起《海上花》，恐怕沒有幾個人知道，知道的人也未必看過，連作者都被打入
冷宮去了。張愛玲的預言固然不錯，但她沒料到日後竟有導演將《海上花》搬
上銀幕，如果張地下有知，最不希望的情況大概就是：
眾看官四棄海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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