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國語譯本之【海上花列傳】(上)
作者: murder (往事如風) 看板: ChangAiLin
標題: 關於國語譯本之【海上花列傳】(上)
時間: Wed Oct 7 11:46:14 1998
前一陣子無意間在電視上看見了介紹電影《海上花》的片段，侯孝賢導演
的作品，不禁佩服起他的勇氣。張愛玲早就預言「看官們三棄海上花」，這部
清末完全以蘇州方言寫對白的作品，第一次出版時無聲無息，第二次有胡適賞
識，但仍湮沒於世；縱使日後張愛玲將它翻譯成白話，似乎仍未能使之起死回
生。歸根究底起來，可能是它的風格不合現代人的口味，紅樓夢的內容已近清
淡平實，寫了很多家庭瑣事，連菜單、作畫用的工具單都可以擱在裡頭，但它
畢竟有另類才子佳人寶玉黛玉的戀愛故事，多少還能吸引一些口味較重的讀者
，只是不免抱怨：「這內容簡直是淡出個鳥來！」如果用這種標準來看《海上
花》，通篇描寫的全是零零落落的生活片段、對話、作息，主角們又都是再平
庸不過的商人妓女，幾乎沒有高潮可言，那可不真要怕淡出毒蛇猛獸來了！
胡適說《海上花》是吳語文學的第一部傑作。當年的蘇白小說在上海必定有
一批讀者，可惜方言文學永遠有其時間及地域的限制，流傳有限。而張愛玲更稱
《海上花》是方言文學的第一部傑作，她花了十年時間前後將之翻譯成國語及英
語，是將蘇白《海上花》來一次再創作。「譯」當然是最耗心血的工作，若將小
說中的構成要素分為敘述、描寫、對白幾個部分，則傳統章回小說的寫實功夫之
深厚，最見於對白。《紅樓夢》、《金瓶梅》、《醒世姻緣》，莫不如此，《海
上花》也一樣。張在給胡適信中談她譯書的志願時就稱「裡面對白的語氣非常難
譯」，這雖說的是英譯，譯為國語的難度其實也不在英譯之下，因為使用方言正
是原書的一大特點，人物的惟妙惟肖，聞其聲如見其人在很大程度亦正源自方言
的活力。國語則是漢語的一個公約數，除去的恰恰是方言中最能傳達說話者口氣
神情的部分，可「達意」而難於「表情」。要使《海上花》能讓不諳吳語的人讀
來沒有障礙，而又能令人物的對白聲聞紙上，大是難事。且看張愛玲如何對付這
個難題。原書第二十四回有蕙貞勸王蓮生的一段話：
小紅這個人，凶末凶煞，搭耐是總算無啥。……我倒勸耐，耐搭俚相好仔三
四年， 也該應摸著點俚脾氣個哉，稍微有點勿快活，耐噥得過就噥噥罷。但
有辰光就推扳仔點，耐也勿要去說俚。耐說仔俚，俚勿好來怪耐，倒說是倪
教耐個閑話，倪末結在俚幾花冤家。單是背後罵倪兩聲倒也罷哉，倘忙台面
浪碰著哉，俚末倒勿要面孔，搭倪相罵，倪阿要難為情？
小紅這個人，兇兇死了，跟你是總算不錯。……我倒勸你：你跟她相好三四
年，也應該摸著點她脾氣了。稍微有點不快，你噥得過去就噥噥罷。她有時
候就推扳了點，你也不要去說她。你說了她，她不好來怪你，倒說是我教你
的話，我跟她結的冤家還不夠？光是背後罵我兩聲倒也罷了，倘若台面上碰
到了，她嚜倒不要面孔，跟我吵架，我可要難為情？
又第二回中妓女王阿二之聲口：
王阿二忽跳起來沈下臉道：「耐倒乖殺哆！耐想拿件濕布衫撥來別人著仔，
耐末脫體哉，阿是？」……王阿二道：「呸，人要有仔良心是狗也勿喫仔屎
哉。」
王阿二忽跳起來沈下臉道：「你想拿件濕布衫給別人穿了，你嚜脫身了，是
不是？」……王阿二道：「呸，人要有了良心是狗也不吃屎了！」
不懂吳語的讀者，在沒看過原書而徑直讀張的譯本的情形下，仍可發現這裡的對
白仍是高水準的，可「達意」也可「表情」。張愛玲的本錢是將章回小說如《金
瓶梅》《紅樓夢》到清末民初的社會小說讀得爛熟，對「古白話」可謂驅遣自如。
在技術上她又儘可能保留一些方言的味道，並且大量使用語助詞如「嚜」、「嘎」
等，這些語助詞在白話小說中極少見到，也不是與原書中「末」、「哉」等語氣
詞一一對譯，但常常意想不到地使對白平添幾分吳儂軟語的嗲味，頗能增加效
果，傳達出說話者的神態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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