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鬱金香〉 (三)
金香卻又有點不好意思,道:「我也一半是猜的。」寶初低聲道:「
你真聰明。」金香道:「從前我們太太有時候一高興,也教我認兩個
字———鬧著玩兒。」她自謙地一笑,卻有一種悲涼的意味。她把那
張月季票按在窗台上慢慢的抹平了,道:「這上頭小照都掉下來了—
——」寶初把那一疊文件拿在手裡翻著,並沒有照片夾在裡面。那一
張半邊臉上打了個藍色印戳子的二寸照片,是不是給她留了下來呢?
她繼續說道:「字也糊塗了。我給你曬乾還能用罷?」寶初道:「不
要緊,反正我也不要用了,我後天就走了。」金香不禁怔住了,輕輕
的道:「你走?你上哪兒去呀?」寶初道:「姊夫給我在徐州的銀行
裡找了個事。」金香沉默了一會,倒淡淡的一笑道:「呵,怪不得呢
,太太叫我給你釘被,我想這熱天要棉被幹嗎?」
說著,她就又去釘被,這回沒脫鞋,雙膝跪在那玫瑰紅的被面上。寶
初不由主的也跟過來,也在她旁邊跪下了,彷彿在紅氈上。金香別過
頭去望了望房門口,輕輕道:「你快起來,快起來!」他把她的手握
住了,她便低下頭去,湊到她縛在腕上的一條手絹子上拭淚。是紅淚
,因為她臉上的胭脂的緣故。寶初到底聽了她的話,起來了,只在一
邊徘徊著,半晌方道:「我想……將來等我……事情做得好一點的時
候,我我……我想法子……那時候……」金香哭道:「那怎麼行呢?」
其實寶初話一說出了口聽著便也覺得不像會是真的,可是仍舊嘴硬,
道:「有什麼不行呢?我是說,等我能自主了……你等著我,好麼?
你答應我。」金香搖搖頭,極力的收了淚,臉色在兩塊胭脂底下青得
像個青蘋果。她又搖了搖頭,道:「不是我不肯答應你,我知道不成
呀!———喲,你看我糊裡糊塗,那麼大一根針給我戳了哪兒去了?
」越是心慌越找不到,她把棉被一處處捏過來,道:「可別扎了棉花
裡頭去了,那可危險!」寶初便也蹲下身來幫著她找,兩人把一床被
掀來掀去半天也沒找到。「就讓這根針給扎死了也好,也一點都不介
意」,他心裡未免有這樣的意念。
然而臨走那天她覷空又同他說了一聲:「針找到了。」別在她胸前的
布衫上。意思他可以放心了,他聽了反而有點失望,感到更深一層的
空拒。可是,不都怪他自己麼?他也很知道她為什麼回得他那麼堅決
———只是因為他不夠堅決的緣故。
坐在黃包車上,扶著個行李捲,膝下壓著個箱子,他騰出一隻手來伸
到褲袋裡去,看有沒有零碎票子付車錢。一摸,卻意外地摸出一只白
緞子糊的小夾子,打開來,裡頭兩面都鑲著玻璃紙罩子,他的市民證
防疫證都給裝在裡面。那白緞子大概是一雙鞋面的零頭,緞子的夾層
下還生出短短一截黃紙絆帶。設想得非常精細,大約她認為給男人隨
身攜帶的東西沒有比這更為大方得體的了,可是看上去實在有一點寒
酸可笑。也不大合用,與市民證剛剛一樣大,尺寸過於準確了,就嫌
太小,寶初在火車站上把那些證書拿出來應用過一次之後就沒有再筒
進去了,因為太麻煩。
但總是把它放在手邊,混在信紙信封之類的東西一起。那市民證套子
隔一個時期便又在那亂七八糟的抽屜中出現一次,被他無意中翻了出
來,一看見,心裡就是一陣淒慘。然而怎麼著也不忍心丟掉它。這樣
總有兩三年,後來還是想了一個很曲折的辦法把它送走了。有一次他
在圖書館裡借了本小說看,非常厚的一本,因為不大通俗,有兩頁都
沒有剪開。他把那市民證套子夾在後半本感傷的高潮那一頁,把書還
到架子上。如果有人喜歡這本書,想必總是比較能夠懂得的人。看到
這一頁的時候的心境,應當是很多悵觸的。看見有這樣的一個小物件
夾在書裡,或者會推想到裡面的情由也說不定。至少……讓人家去摔
掉它罷!當時他認為自己這件事做得非常巧妙,過後便覺得十分無聊
可笑了。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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