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鬱金香〉 (二)
老姨太怕女兒,怕兒子,也怕榮媽。榮媽是個大家風範的女僕,高個
子,腰板挺得畢直,因為是旗人;一張忠心耿耿的長臉,像個棕色的
馬。老姨太做了她的主人,一輩子於心有愧。那天榮媽背地裡和老姨
太說:「剛才姑奶奶告訴我,叫我給這金香找人家兒。」老姨太道:
「她認真要想把她給了?我們姑奶奶也是———剛過門,把他們那邊
的老人全開發了。等會讓人家說,連個丫頭也容不住!」榮媽道:「
可不是嗎!———還說呢!這丫頭,給人家,人家也不敢要。人都知
道她跟少爺們瘋瘋傻傻的。老姨太,你也是得說說二少爺———跟金
香那麼拉拉扯扯,叫人看著也是不像樣子!您不想,自從老太爺過世
,那麼些年,該多苦呢!好容易這時候靠著姑老爺,就是我們少爺們
,也全仗著姑老爺照應他們。將來也還得仗著姑老爺照應他們。這樣
子要讓姑老爺知道了。他准不樂意!」榮媽所說著,老姨太就得受著
。她連連點頭,一擺手道:「你別囉嗦了,我知道,我回頭是要跟他
說的!」
寶初寶餘一直到晚飯後方可回來。他們姊夫也有應酬,出去了。阮太
太老姨太都在陽台上乘涼。寶餘洗了個澡上樓來,穿堂裡靜悄悄黑魃
魃的,下房裡卻有燈。他心裡想可會是金香一個人在裡面。若是別人
,他就說是要拖鞋便了。當下把門一推,原來金香因為看見寶初回來
了,她操作了一天,滿臉油汗,見不得人,偷空便去拿一塊冷毛巾擦
了把臉,又把她的棉花胭脂打潮了一角,揉了些在手掌心上,正待拍
到臉上去。她在黯淡的燈光下傴僂著對準窗台上的一面小鏡子,鏡子
兩隻腳站不穩,老是要分開成為一字式,雖然用根細繩子拴了,還是
有點一溜一溜的。她又退後一步,剛把她的臉全部嵌在那鵝蛋形的鏡
子裡,忽然被寶餘在後面抓住她兩隻手,輕輕的笑道:「這可給我捉
到了!你還賴,說是不搽胭脂嗎?」金香手掌心上紅紅的,兩頰卻是
異常的白,這時候更顯得慘白了。她也不做聲,只是掙扎著,寶餘的
襯衫上早著了嫣紅的一大塊。寶餘哪裡顧得到那些,只看見她手臂上
勒著根髮絲一般細的暗紫賽璐珞鐲子,雪白滾圓的胳膊彷彿截掉一段
又安上去了,有一種魅麗的感覺,彷彿《聊齋》裡的。寶餘伏在她臂
彎裡一陣嗅,被她拚命一推,跌到了一個老媽子的床上去,鋪板都差
一點打翻了,他一只白皮鞋帶子沒繫好,咕咚一聲滑落到地下去。接
著便聽見有一個李媽在外面叫道:「金香,你去把澡盆洗一洗,大舅
老爺要洗澡呢!」一語未完,把門一開,卻萬萬想不到屋裡是這個情
形。寶餘連忙爬起來穿鞋,金香低著頭立刻跑了出去,前留海蓬蓬鬆
鬆全部掃到兩邊去了。
面臨陽台的起坐間裡開著無線電,正播送著話劇化的《王熙鳳大鬧甯
國府》。燈光明亮的房間裡熱熱鬧鬧滿是無線電人物的聲音,人卻被
攆到外面的黑暗裡去了。裡面外面各講各的。寶初陪著阮太太老姨太
坐在那老式大洋房的陽台上。那欄杆,每一根石柱上頂著個和尚頭似
的石球,完全像武俠小說裡那種飛簷走壁的和尚陰森森凝立著的黑影
。每次見到總有點感到突兀。究竟不是自己的家,這奇異的地方。在
這裡聽著街上的汽車喇叭聲也顯得非常飄渺,恍如隔世。榮媽拿了把
芭蕉扇來要寶初給她寫個「榮」字在上面,然後她就著門口的燈光,
用蚊煙香一點一點烙出這個字來。
寶初向阮太太說道:「剛才我們碰見閻小姐同她母親。她母親非常熱
絡,一定叫我們明天上她家去吃飯。」閻小姐和他們是先後同學,她
畢業以來,參與了好幾種社會福利事業,兼管接送外賓,逐日在飛機
場獻花,等於生活在中國的邊疆上,非常出頭露面。她生著烏黑的眼
珠子,上小下大的粉團臉,臉的四周彷彿沒剪齊,有點荷葉邊式。見
了人總是熱烈而又莊重地拉手,談上幾分鐘,然後又握手道別。
老姨太在旁說道:「可就是那個———那個閻小姐?說起來我們還有
點親戚呢!」阮太太道:「是誰家?」老姨太道:「喏,是那個閻裕
衡的女兒。」阮太太道:「哦,我聽見說閻裕衡新近進了外交部了呀
!」她頓了一頓,接上去便道:「那個閻太太別是對你們有意思呢?
」寶初微笑道:「不見得吧?」他已經在那裡懊悔提起這件事,一隻
手擱在藤椅扶手上,只管把那上面的藤條一圈一圈的拆下來。老姨太
道:「小姐多少歲了?」阮太太對於小姐的歲數並不感到興趣,只說
:「要給閻裕衡做女婿,要出去做事,有閻裕衡這樣的丈人給薦薦,
那還不容易麼?靠你姊夫好了———給托了一暑假也沒找到事,結果
還是塞在自己徐州分行裡。」 老姨太卻又擔憂起來,同寶初道:「
哎,真的,那事是你去就,是罷?」阮太太道:「還是讓他去好。二
弟他那個孩子脾氣,離開家哪行?」老姨太聽了,方才放心。又道:
「那這個閻家小姐……」寶初忙介面道:「那閻小姐要給二弟倒挺合
適的,不知二弟的意思怎麼樣?」阮太太笑道:「那你呢?你也得自
己留神點了,現在人都講究自由戀愛了,單靠人介紹是不行的!」寶
初笑道:「我想,對於這婚姻的事,現在真還談不到了,我總想等我
對於事業上有點成就才能講這一點。」
正說著,寶餘來了。寶初便笑道:「你來正好,媽要給你討媳婦兒呢
!」阮太太道:「剛才你大哥說有一個閻小姐,我說挺好的———那
樣的人家哪兒找去?」寶餘才坐下來又站了起來,走到欄杆邊朝外望
著,淡笑了一聲道:「啊,那閻小姐!滿臉像要做外交官太太那樣子
———我不要,我夠不上!」老姨太發急道:「你這叫什麼話呢?你
爸爸當時不是保加利亞國的第一任公使館的一等秘書,你還是養在保
加利亞國呢!」寶餘並不答理,逕自走到屋裡去撥無線電。阮太太跟
了進來,冷眼看著他,半晌方道:「哼!你洗了澡沒換衣服啊?」寶
餘茫然道:「換了。」阮太太指著他領口上一大塊胭脂跡子,冷笑道
:「才換了衣服這兒襯了什麼?」寶餘低下頭去看看自己,不禁紫漲
了臉,馬上一溜煙跑了。
李媽來請寶初去洗澡。老姨太向來只有和傭人們在一起話最多,這時
候恰又引起了談興,因把她生命史上最光榮的一頁敘述與李媽聽。寶
初寶餘的父親放洋到保加利亞,就是帶了她去的。她搖著扇子道:「
嗐!我那時候才十七歲!坐的那個船,那才大呢!是德國船,上上下
下什麼都是德國人,連西崽也是德國人,那伺候的真好!
———我那不是年輕火氣重,其實人家也不是有意的:上船的時候有
一個西崽搶著來攙我,我可不好意思叫他攙,不知怎麼一來他整個的
撞了我懷裡了,我摔起來給他一個嘴巴子,差點兒把人家打掉了海裡
去了!那公使館裡房子講究著呢,開跳舞會,那舞廳真不像現在上海
這些———又高又大,連那頂上都有一排玻璃窗,我帶著老媽子們趴
在視窗往下看———那時候就是不開通:看見男男女女摟之抱之的,
都臊死了!其實那賽金花不也就是跟他們那麼混混!我們就沒她那麼
臉皮厚!———不過那也不行,就是我肯去我們老爺也不讓去。那時
候到底年輕,記性好,還學法文呢,把字母全記住了———」當即悠
悠的背誦起來,聲音略有點幽默冷:「啊,倍,賽,呔……」
阮太太回到陽台上來,盤問李媽二舅老爺剛才可是跟金香在一起。寶
餘自己心虛,換了襯衫之後一直沒出來乘涼,阮太太後來差人去請二
舅老爺吃西瓜,他只得來了。阮太太若無其事,先談著一些別的,忽
然和顏悅色的問道:「你們明天到閻家去是吃晚飯還是吃中飯啊?」
寶餘道:「我不高興去。」老姨太道:「為什麼呢?人家好好的請你
們嚜!」
寶餘噘著嘴道:「我不高興去嚜!等會廢話又多了!」阮太太道:「
你就是這麼沒長進!人家好好的小姐你就挑精揀肥的,成天的跟丫頭
們打打鬧鬧,我的臉都給你丟盡了!」寶餘道:「姊姊就是這樣!我
說我不願意上閻家去又惹出你這一套來!」阮太太冷笑道:「你還當
我不知道呢!你以為我不看見就不知道啦?兩個人揪著在床上打,給
人家說的成什麼話?剛才你襯衫上襯的什麼,你自己心裡該明白!你
姊夫要是知道了不是連我都要看不起了!」老姨太忙道:「姊姊說的
都是好話,你明天去吃頓飯又怕什麼呢?」寶餘無奈,緊蹙雙眉道:
「好好好,我去我去就得了!」
次日,他獨自到閻家去赴宴,寶初就沒去。那天晚上阮太太夫婦與老
姨太都圍著無線電聽舞台上馬連良的轉播。寶初不懂戲,聽了一會,
便下樓來到自己的房間裡,沒想到有人在裡面。他和寶餘的兩張床都
推到屋角裡去了,桌椅也挪開了,騰出一塊空地來,金香蹲在地下釘
被。通客廳的兩扇高大的栗色的門暗沉沉的拉上了,如同一面牆。地
下鋪著的一床被面,是玫瑰色的綈,在燈光下閃出兩朵極大的荷花,
像個五尺見方的紅豔的池塘,微微有些紅浪。金香赤著腳踏在上面,
那境界簡直不知道是天上人間。
寶初呆了一呆,金香一抬頭看見了他,微笑著,連忙就站起身來,她
有一雙圓口布鞋放在旁邊地板上,她穿上了鞋,走去把窗台上晾著的
幾張市民證防疫證拿給他看,皺著眉笑道:「大舅老爺,這是在你衣
服口袋裡的,我洗的時候沒看見,連衣裳給扔了水裡了!這一張是電
車月季票罷?」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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