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誌] 五四人物與台灣大學 (上)
五四人物與台灣大學 (上)
‧歷史月刊 2009/10/13
【文/劉景輝】
他們想念你,你還是你。
他們不想念你,你還是你。
就是他們永世的忘了你,永世的罵你,你還是你。
任憑你力量怎樣單薄,效果怎樣微細,
一生怎樣苦惱,命運怎樣不濟,
你終是人類向著「人性」上走的無盡長階上的一個石級。
「人性」要向你微微的笑。
這微微一笑之中,證明你的普遍而又不滅的價值。
──傅斯年〈前倨後恭〉
民國8年5月1日
《新潮》第一卷第五號
今年(2009)「五四」進入90週年,不禁想起我在台大求學時期(1958~1966)有機會聆
聽到幾位五四人物在台大的演講,覺得實在是個人平生莫大的幸運,能親眼目睹到幾位創
造歷史的人物的現身說法,也是一生值得懷念的珍貴經驗。
傅斯年先生
第一個與國立台灣大學有關的「五四人物」自屬光復後第四任校長(民國38年1月至39年
12月)傅斯年先生(1896~1950)。我雖未曾親炙傅校長的風範,但在李玄伯師指導下,
讀過他多篇有關中國上古史的論文,對他在學術方面的成就極為敬佩,故首先論及傅校長
。
「五四運動」在中國近代史上不外兩種詮釋。一是指民國8年5月4日的「學生愛國運動」
,一是指民國8年前後中國所發生的「新文化運動」。既然是以「五四」為名,我們還是
先從5月4日的學生愛國運動說起。五四運動的真正爆發原因,是因為巴黎和會列強對中國
的欺凌。
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協約國的勝利而結束。當時各戰勝國大肆宣傳說,這是「公理戰勝強權
」。中國是勝利國之一,在北京舉行了勝利慶祝大會,並將「克林德碑」拆除(克林德是
德國使節,在義和團之亂時被害。辛丑和約中,德國要求中國在克林德遇害處立碑),改
立「公理戰勝碑」(1953年,中共將「公理戰勝」四字改為「保衛和平」。此碑現立於北
京中山公園)。中國將因此有轉弱為強的機會,對巴黎和會寄予厚望。
民國8年1月,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戰勝國(協約國)和戰敗國(同盟國)在巴黎舉行和會。
中國以戰勝國的身分派出外交總長陸徵祥、駐美公使顧維鈞、駐英公使施肇基、駐比公使
魏宸組和廣州軍政府代表王正廷等5人組成的代表團與會。中國希望能夠在和會中廢止列
強在中國的特權,取消中日新約(「二十一條」),收回德國在華的所有權益。可是和會
對廢止列強在中國特權的要求,根本不加考慮;也未將取消「二十一條」列入議程;於是
中國全力爭取德國在山東權利的歸還。但和會在四月下旬竟將德國在山東的權益完全讓與
日本,並且迫使中國在和約上簽字承認。
和會上不利於中國的消息陸續傳回國內,國人憤慨達於極點,痛恨列強橫蠻如故,公理全
為欺人之談。中國人除奮起救國外,已別無他途。北京各大學學生反和會(不公)、反政
府(無能)、反日本(霸道)情緒高漲。他們認為只有喚起民眾迫使在外交上準備屈服的
北洋政府拒絕在和約上簽字,作為收回山東權益和取消「二十一條」的張本。他們也認為
以往辦理對日交涉的現任交通總長曹汝霖、幣制局總裁陸宗輿、駐日公使章宗祥等人乃是
罪魁禍首,需加以嚴厲譴責和制裁,以伸張民族正義。而喚起民眾、同仇敵愾的最好辦法
,就是由北京的大學生們舉辦一次轟轟烈烈的示威遊行,向北洋政府,向日本帝國主義,
向巴黎和會來表達中國人民強烈的不滿和抗議。
傅斯年是北京大學中國文學系即將畢業的高材生,也是一位熱血的愛國青年,由於愛國心
的驅使,毅然參加五四示威遊行,是20個領導者之一。5月4日下午1時許,北京大學,北
京高等師範等13所學校的3000多名學生在天安門廣場集會,發表簡單宣言(此宣言為羅家
倫所擬):
現在日本在國際和會要求併吞青島,管理山東一切權利,眼看就要成功了。山東大勢一去
,就是破壞中國的領土。中國的領土破壞,中國就要亡了。所以我們學界今天排隊到各公
使館去,要求各國出來維持公理。務望全國農工商各界一律起來,設法開國民大會,外爭
主權,內除國賊。中國存亡在此一舉。今與全國同胞立下兩個信條:一、中國的土地,可
以征服,而不可以斷送;二、中國的人民,可以殺戮,而不可以低頭。國要亡了,同胞們
起來呀!
示威遊行主旨宣讀後,隊伍即浩浩蕩蕩的向東交民巷進發,準備先向日本使館示威,再向
英美法等國史館提交抗議書。口號和旗幟是形形色色的,主要是「還我青島來」、「取消
二十一條」、「懲辦賣國賊」、「拒絕簽字和約」、「中國是中國人的中國」等等。那時
東交民巷巷口軍警密布,禁止遊行示威隊伍通過,於是按預定計畫,遊行示威隊伍折向趙
家樓胡同曹汝霖住宅,找賣國賊曹汝霖算帳。下午4時30分到達趙家樓胡同時,曹家大門
緊閉,戒備森嚴。學生們打破窗戶攻入屋內。學生們遍尋曹汝霖不著,正在曹宅的章宗祥
走避不及,被學生們痛毆,憤怒的學生們放火焚燒曹宅,是謂五四運動「火燒趙家樓」一
幕。這時大隊軍警趕來,數十名學生被捕。傅斯年是打入趙家樓胡同曹宅的學生之一,但
因離開曹府較早,得以倖免。
傅斯年也是新文化運動的主要旗手之一,他和北大外國語文學系的羅家倫等人在《新青年
》(北大教師們的刊物)的感召下,組織了「新潮社」。民國7年1月開始出版《新潮》月
刊,鼓吹白話文運動和提倡新思想。傅斯年在《新潮》中發表的新詩和提倡新思想的文章
,都是一些發人深思的哲理之言。如本文卷首所引的「前倨後恭」一詩,就是宣揚做一個
「不計毀譽的自我」的信念。他也將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的「認識你自己」的觀念入詩。
民國8年的秋天,傅斯年考上山東省的公費留學英國倫敦大學,12年轉入德國柏林大學。
15年由歐洲返國,16年任廣州中山大學文科學長。17年,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成立
,傅斯年以專任研究員兼任所長。在擔任所長的20餘年間,治學勤敏,論文屢有創見。傅
斯年除從事學術研究外,關心國家政治與社會亦不遺餘力,曾出任國民參政會參政員,提
出許多針砭時弊的讜言。36年寫出了〈這個樣子的宋子文非走開不可〉一文(《世紀評論
》二月號),批評當時行政院長宋子文施政之不當,充分展示出知識分子不畏權勢的風骨
。這種風骨是孟子所謂「浩然之氣」,文天祥所謂「天地正氣」,羅家倫所謂的「淋漓元
氣」。傅斯年於代理北大校長後,38年1月接掌國立台灣大學。傅斯年的風骨為台灣大學
奠立了自由主義者對執政當局的批判傳統,他真是「大氣磅礡」的傅校長。
胡適之先生
我在台大見識到五四運動另一個真正大人物是胡適之(1891~1962)。高中時代曾在國文
課本中讀過胡先生所撰的〈差不多先生傳〉,原文發表在《新生活》第二期,民國8年2月
出版。〈差不多先生傳〉如此說:
「你知道中國最有名的人是誰?提起此人,人人皆曉,處處聞名,他姓差名不多,是各省
各縣各村人氏。差不多先生的名字,天天掛在大家的口頭,因為他是中國全國人民的代表
。
「他常常說『凡事只要差不多就行了,何必太精明呢?』他死後,大家都很稱讚差不多先
生樣樣事情看得破,想得通,大家都說他一生不肯認真,不肯計較,真是一位有德行的人
,叫他做『圓通大師』。
「他的名譽越傳越遠,越久越大,無數無數的人都學他的榜樣。於是人人都成了一個差不
多先生。然而中國從此就成了一個懶人國了。」(作者節略)
中學時代,對背誦古文頗感興趣,如熟記「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乎」。這
樣的古文句子之後,頗覺樂趣無窮,而自己似乎亦覺頗有學問的樣子。因而對不能背誦的
白話文極為排斥。此外,〈差不多先生傳〉似乎對中國人諷刺過甚,其時個人年輕氣盛,
民族自豪感頗為強烈,故對胡先生這樣的文字和思想保持相當的距離。
我在台大過的第一個校慶是第十三屆校慶(1958)。是日上午在大操場舉行慶祝大會,由
錢思亮校長主持,演講人是中央研究院院長胡適之先生。這時我抱著一個好奇的心理,想
看一看胡適之先生究竟是什麼樣的人物,了解一下為什麼他的演講受到人們熱烈的歡迎。
他當天演講的主要內容是談中西方大學的歷史。他認為與世界的先進大學比較起來,台灣
大學尚處於襁褓中,希望台灣大學能多向國外著名大學學習,有朝一日能擠身世界著名大
學之列。期盼之殷,令聽者動容。
胡先生演講時,要言不煩,充分表現出他思想和口齒的清晰明白,聲音之渾厚親切,態度
之溫馨從容,不愧為一代大學者。我這才感覺到胡適之博士真正是一代大師。要做一個「
博士」就要有胡適之先生的博學、氣度與胸懷。從此我一掃過去對胡適之先生的誤解與輕
忽,而轉為尊敬與欽佩。胡適之對本校的影響殊深,李敖學長寫出了〈播種者胡適〉的鴻
文,肯定胡適對文學革命、新文化運動、民主憲政以及學術獨立和長期科學發展的貢獻;
肯定了胡適在中國現代史上的真正價值。
大二時,馬天綱同學由農學院轉入歷史系。馬天綱同學經常滿臉笑容、親切風趣、人緣極
佳,是具有領袖氣質的人物。他認為我們這屆史學會應作一些有意義的活動,建議我們去
邀請幾位碩果僅存的五四人物來台大演講,看一看他們的風範,聽一聽他們的高論,或許
對我們自己會有一定的啟發作用。於是我們請到了五四人物羅家倫、蔣夢麟二先生來台大
演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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