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錄]【轉貼】桃花

看板CSMU-bridge作者 (單車上路~)時間15年前 (2008/08/16 22:29), 編輯推噓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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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轉錄自 marvel 看板] 發信人: bluesky0226.bbs@bbs.wretch.cc (曼珠沙華), 看板: marvel 標 題: 【轉貼】桃花 發信站: 無名小站 (Tue Jan 3 16:05:01 2006) 轉信站: ptt!ctu-reader!Spring!news.nctu!news.ntu!news.ee.ttu!netnews.csie.nctu 桃花 來源處:冰清論壇  作者: 蘇絲     我走過那片漆黑的高原,渾身被雨打濕,全身發抖,也很餓,背囊裡已是空空如 已,連半塊餅都沒有。我感覺到身上僅餘的氣力在一點消失,好,我已經走到了盡頭。   前面有座橋,橋下,有個慈祥的老婆婆給每個路過的人準備了一碗湯。一世之中,只 有這碗湯是免費的。其他的一針一線,都有價。不付銀兩,就用情來償。     橋叫奈何橋。天天支口大鍋煮湯的婆婆姓孟。     來這裡的人都得喝她的湯,喝了以後,今世的記憶,就不在了,人會變得輕飄飄的 ,這樣,才過得了橋。這座橋,承受不了生命的重量,即使是一滴眼淚。     我記不得,已經喝了幾次湯。但我知道,來這裡,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最後一次。              姐姐說我真傻。     姐姐是我今世的姐姐。她和我一起長大,一起跟著先生唸書,更多的時候是在做女 紅。桃花開了的時候,我們就跟著娘去寺裡。娘去上香,求菩薩保佑,給我們添一個小弟 弟。娘每次都要在那裡跪很久,口中唸唸有詞。太陽快落山的時候,她才站起來,招呼我 們回家,那時候,我和姐姐都玩累了,成了兩個小泥人。娘又疼又愛地看看我們,說:餓 了吧?那就在這裡吃了齋飯再回去。     我知道娘很愛我和姐姐兩個,從來都不捨得責罵我們,跟我們說話,語氣總是很輕 柔。不知道她為什麼還想要一個小弟弟。等我長大以後想明白這件事情時,娘已經死了。     娘是個很美的女人。看人的時候,眼睛裡都帶著笑。可當爹那天把另外一個女人領 進家門的時候,我看到娘在背轉身那一剎那眼裡晶瑩的淚。     那女人從那天起就在家裡住下來了。她管娘叫姐姐。奇怪,她是娘的妹妹?那我怎 麼從來沒見過?我偷偷問娘,娘撫摩著我的頭說:小孩子家,別亂問!等著抱弟弟吧。     有一晚,我餓極了,偷偷溜下床,到廚下去找張媽。路過小娘的房間,聽到很奇怪 的聲音,又像在歎息又像在呻吟。     我問張媽:小娘是不是病了,怎麼一直在哼哼?     張媽恨恨地罵:狐媚子!騷貨!她高興得很呢,病什麼病!            是娘同意爹再娶個女人回家的。不過娘想要的,不是小娘這樣的女人。小娘生得豐滿 ,長得嬌艷,淨做些桃紅翠綠的衣裙來穿。不過,這些東西穿在她身上,還真是好看。     張媽說,小娘是個妖嬈的*女人,她迷住了爹。     娘讓爹娶個好人家的女兒回來,還在托人物色呢,有一天爹去隔壁的胡家莊辦事情 ,胡家準備把大些的婢女賣出來,好多人去求看,爹也去了。爹一眼看中了小娘,雖然知 道這個漂亮女人肯定已經不是閨女,也慷慨地掏出不少銀兩,把她帶到媒婆家,讓她先在 那裡住著。爹回家稟明瞭娘,娘看爹的神情就知道說什麼也沒用,就沒說話。等一個月滿 ,小娘沒懷孕的跡象,爹就一頂小轎把她帶回了家。     過了一年,弟弟來了。爹可開心了,每天一回家就抱著弟弟,親個不停。以前他很 喜歡和娘說話的,現在也不說了。     娘一天天消瘦下去。直到有一天,她躺下了。我和姐姐把女紅拿到她房裡去做,陪 她說說話。慢慢地,她都說不出話了,只是直直地看著我和姐姐。姐姐比我聰明,就把她 在外面聽來的故事說給娘聽,娘含笑聽著,不久就倦了,閉上眼睛睡過去。     娘死在春天。那天早上,我和姐姐剛起床,張媽心急火燎地跑了進來,叫我們快去 娘那裡。我們一出門,就發現滿院子都是桃花瓣。原來夜裡下了一場大雨,把樹上的桃花 都打下來了。我和姐姐想去拾桃花,被張媽一手拉一個,拽去了娘那裡。     進門一看,爹也在。我和姐姐撲過去,爹沒像以前那樣笑呵呵的,他讓我們坐在床 邊,正對著娘。娘的臉色看起來不錯,精神也健旺了些,居然開口說話了。她看著我和姐 姐,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們以後要乖乖的,聽爹的話,聽小娘的話。。。。。     爹打斷了娘的話,哽咽著說:你別這樣,會好起來的。     娘搖搖頭,定定地看著我們三個,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娘就那樣去了。     姐姐一年比一年出落得好看。有時候爹會望著姐姐出神,發半天呆。張媽說姐姐長 得跟娘年輕時候一模一樣。    長大後我知道娘不是身子有病,而是抑鬱而死的。    張媽說,是爹負了娘,但爹也是沒有法子。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她說,娘知書識 禮,性情柔順,對爹從不說一個「不」字,但心氣太高,什麼都埋在心裡,這樣誰受得了 ?    爹和娘相識相愛的故事很曲折,娘終於嫁給爹的時候,爹種下的桃花都長到一人高 了。娘很愛桃花,她的柔弱和癡情,注定她的愛和生命,就像院裡的桃花,燦爛卻短暫。    在那樣的年代,女人忠貞是必須,卻沒有人要求男人對一個女子專情。良家婦女的 愛是含蓄而沉重的。當爹和自己新討回的小妾追歡逐愛,夜夜笙歌,娘迅速萎謝了。     爹對著姐姐歎氣的日子沒多長,姐姐出嫁了。     這個夫婿可以說是姐姐自己選的。也許是爹自覺得對不住娘,在姐姐成婚這件事上 ,放下身段,和姐姐商量著辦。     姐姐是個很有主見的人。成為李將軍家的少奶奶後,很快成了人人稱道的內當家。 每次見到姐姐,我都覺得有些疑惑:這是那個和我一起玩泥巴的姐姐嗎?她俊俏出塵,不 怒自威,連我,都不禁對她心生幾分怯意。     姐姐出閣前,和我一起回了趟桃花鎮。娘在那裡生活了十七年。姥姥姥爺都很老了 ,說起娘的舊事,老淚縱橫。已經在土中安息的娘,永遠是他們記憶中那個笑語呢喃的小 丫頭。     我和姐姐不止一次站在姥爺的大宅子前,看門口的那株桃花樹。不是開花的季節, 樹顯得有點蒼老。這棵樹是娘小的時候種下的,看到它的時候,我和姐姐都很高興,總覺 得娘沒有死,她的魂靈附在樹上,守望她所愛的人。     有天傍晚,太陽還沒完全落下山,我在樹下繡一朵花,還沒繡好呢,突然覺得難以 呼吸,我像被催眠了一樣,放下手裡的活計,站了起來。     在我前方百米處,有匹瘦馬緩緩而來,它好像已經走了萬里長路,而且,還會無休 無止地走下去。牽著馬的,是一個同樣瘦削的人,披著斗笠。我看不清楚他的樣子,但他 的眼睛很亮,看到他的眼睛,我覺得整個人都好像掉進了一口深井。     我那年十二歲,還沒有學會女兒家的矜持。在那個傍晚,我就那樣站在娘親手栽的 樹下,對著一個陌生人的雙眸發呆。     他直直地走到我面前,停下,突然馬叫了起來。     他說話了:小姑娘,有水嗎?我的馬渴了。     其他聲音都不存在了,什麼馬啊狗啊都在一瞬間安靜下來。我耳邊只有他在說話, 小姑娘,有水嗎?              姐姐拿來水和草料,幫他餵了馬,又用一個半新的乾淨的背囊裝了幾個餅,打個結 ,給了他。     我默默地看著姐姐利索地做每件事情,做不得聲。     好像是在做夢。     那個人上了馬,微笑著看了我一眼,向姐姐致了謝,然後頭也沒回地離開了桃花鎮 。     姐姐把手放在我額頭上,問我是不是病了,我搖搖頭。     等我恢復常態,他已經走遠了。風掩蓋了他來過的痕跡。     回到家,沒多久,姐姐盛裝出嫁。那段時間忙得人仰馬翻,我也不例外,跟著大人 跑上跑下。桃花鎮上的男人,逐漸在我生活中遠去。     隔年,姐姐生下了一個胖嘟嘟的兒子。喜訊傳來,爹很高興,破例喝了幾杯酒。小 娘說身體不好,先回房休息了。娘死後,爹和小娘不如以前那樣親暱。     喝著喝著,爹讓我去書房取出當年他和娘夫妻唱和留下的詩,一首一首地吟詠。月 亮下,小院裡,只有爹一個孤單的身影,寂寞的聲音。     爹當晚大醉。             那年我十四歲,身邊發生了很多事情。     先是桃花鎮鬧瘟疫,全鎮人死之七八,其餘的都逃往他鄉。偌大的繁華市鎮,一夜 之間化為死寂。我年邁的姥姥姥爺沒有逃過此劫,爹帶了兩個小廝,冒險去桃花鎮,把他 們葬在門前的桃花樹下。     爹離開的時候,一把火燒了宅院。瘟疫之中,沒有東西可以存留。     那晚我夢見了娘。她笑著,想過來抱我,可終不能夠,我向她奔去,卻邁不動步子 ,掙扎中,我醒了過來。枕邊似乎還有她的氣息。     娘怎麼那麼開心?也許是因為見到了我的姥爺姥姥,還有那些存於桃花鎮舊居的幼 時玩物吧?她終於不再孤單。     我希望看到娘的笑容,可我不願意整個城鎮遭遇滅頂之災。瘟疫過後,桃花鎮成了 廢墟,逐漸湮沒。 很多年後,人們在春天經過這裡,只會驚訝於大片桃花的灼灼光華,卻不曾想到,桃花, 曾經是一個鎮的名字。     姐姐對我一天天嚴厲起來,請了些有名的琴師樂師,督促我研習琴棋書畫。她開始 暗地為我物色人家。     娘死後,姐姐充當起母親的角色,管束我,照顧爹的起居。這些事情,小娘是做不 好也從來沒認真做的。小娘不是大家閨秀,沒有娘那種沉穩的氣度。小娘像山野中的花, 自顧自潑辣辣地燃燒。    有一天爹出去辦事情,本說第二天才能回來。事情很順利,他不想在外面多作停留 ,就連夜趕回了家。不料到小娘門前,卻看見一個男人倉皇遠去的背影。     爹沒有聲張。只是再也不去小娘房裡了。     小娘為爹生了個兒子,這一點足可令她此生衣食豐足。    爹空閒的時候,喜歡聽我彈琴。姐姐時不時遣家下婆子送酒送小菜過來。我和姐姐 用自己的方式給爹喜樂。但有些空白是填補不了的。爹最好的傾聽者是娘,可娘已經永遠 離開了我們。爹日漸沉默,我可以看出他眼中的落寞和憂傷,卻無能為力。     爹寫得一手好字,在最後的幾年裡一筆一劃抄錄《金剛經》:若以色見我,以音聲 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              桃花鎮上遇到的那個男人在相隔三年之後出現在我的夢境。在黑夜的深處,他的眼 神和我糾纏。    這時我已經長成一個少女,亭亭玉立。城裡王孫貴族家的女人時不時來聽我彈琴, 我知道她們的心思不在琴上,眼睛不住地打量我,觀察我的舉止應對。     我很從容地彈琴,和她們說話,也是斯文有禮。     她們回去之後不久,上門說媒的人來了。     說媒的人越來越多。    姐姐想讓我和她一樣嫁入豪門,享受半生富貴。她來看我的時候,總會有些擔憂的 神色。     她說:你雖說長得好,卻沒甚心機,怎能經受傾軋?     我沒想過要過姐姐那樣的生活。繁華之至,卻也是如履薄冰。     姐姐問我:那你喜歡什麼樣的人?     我臉紅了,說不出話來。     姐姐笑著摸摸我的頭,對爹說:真還是小姑娘呢。     爹跟我的想法差不多。他只想我平平安安過一生。     但如何才能平安喜樂?     娘嫁給了愛情,姐姐嫁給了權勢,我該嫁給誰?             4月,姐姐帶我去求籤。    姐姐的排場很大,除了些丫鬟和婆子,還有二十名兵士護衛。帶兵的人看上去年紀 不大,卻英武帥氣,我不禁多看了兩眼。    姐姐和我同乘一轎。她順著我的眼光隔著轎簾望出去,臉色一沉。     她說:不行。    姐姐的臉上透出憂戚,我驚慌起來,不敢看她。我做錯了什麼?    姐姐說:他是我丈夫最心愛的人。不能娶你。    原來這個世界上不止有男歡女愛。    我突然為姐姐慶幸。幸好她愛權勢,若只愛丈夫,不知道這日子該怎麼過?和女人 爭寵,還有勝算。和男人怎麼爭?    到了寺裡,我跪下來,搖著籤筒,半晌,「叮」的一聲,掉出來一支籤。婆子趕快 拾起來,交出去給人解籤。    我和姐姐靜靜地等待,都沒有說話。我求的是姻緣。    回來時婆子面有喜色,說是上上籤。    姐姐點點頭,帶我出來。    姐姐終於下了決心。    她為我選的人是城東王家唯一的公子。王家廣有錢糧,開著當鋪和錢莊。姐姐滿意的 是王家只有獨子,我嫁過去,不會有大家庭的妯娌之爭。爹則相中了王家少爺,聽他說是 很愛讀書,談吐得體,沒有商賈之氣。姐姐和爹都希望我的後半生從容富足,保持心境的 恬靜澄明。             我喜歡在黃昏的時候彈琴,家裡的小花園邊有灣溪流蜿蜒而過。琴聲和水聲相和,是 人間最美的聲音。    我任由姐姐和爹安排我的婚事,他們是我最親的人,想給我最好的一切。    桃花鎮的男人仍然不時在夢中出現,但只是夢而已。    有一次我給姐姐說起這個人,姐姐已經記不得了。娘生前教導我們同情弱者,盡自 己的力幫助需要幫助的人。我們幫過的人太多,那匹瘦馬和那個男人,像風一樣,來去匆 匆。    聽了我的話,姐姐沉吟片刻,說:或許他是你前世的丈夫,你才會有那麼強的感應 。他已經走了,你還得好好地生活。    姐姐精心地為我準備嫁妝。她興致勃勃地忙碌,不厭其煩。她同時操持兩個家,我 永遠不可能做到。    十五歲時,我的心裡只裝得下小小的快樂與哀愁。有時候我會對著心愛的琴想:那 個即將成為我丈夫的人,究竟是什麼樣子的?他有沒有那樣的一雙眼睛,讓我陷落和癡迷 ?    十五歲,我的生活安穩而平靜。我是一個待嫁的女子,長得很美麗。             原來菩薩也會騙人。    我的命不是上上籤。    在我快要出嫁前一個月,姐姐一家去了邊關。邊防不寧,將軍被派去駐守,舉家遷 徙。    姐姐來跟我和爹告別。生在亂世,身不由己。她把為我準備的嫁妝一件件清理好, 裝了幾個箱籠。    臨上轎的時候,她頻頻回頭,流淚不止。爹也紅了雙眼。我拉著她的衣袖,不住垂淚 。    姐姐還是走了。有生之年,我們姐妹再也沒能見面。    爹更加寂寞了。我盡量多陪他,為他彈些高興的曲子。    爹喝了酒,落淚說:你娘不在了,你姐一去千里,你也要出嫁了。。。。。。    我說:爹,我會時常回來看你,再說,小娘和弟弟都在你身邊,他們會照顧你的。    爹點點頭,又搖搖頭,不說話了。    爹一天天老了,鬚髮漸白,身形也不再挺拔。    世道不寧。我為姐姐的遠離傷感,又為著爹的健康憂心,卻不曾料想,自己,即將 面對什麼樣的命運。             桃花、姊妹、瘦馬、桃花鎮的男人……    娘嫁給了愛情,姐姐嫁給了權勢,我該嫁給誰?我好像嫁給了富貴。我的前生是誰 ?後世是誰?我娘呢?       ——————————    離出嫁的日期一天天近了。    張媽已經老了,喜歡絮絮叨叨。她說:小姐,你出嫁可是大事情,到時候看的人可 能都要擠破大街了。。。。。。    我沒理她,轉身走了。    除了陪爹用飯和聊天,我的時間都用來彈琴。對著琴,我才會心安。    出閣之後,我會怎樣?生兒育女,照顧丈夫,侍奉公婆,看花開花落,一天天老了 容顏。    我覺得有些害怕。    很快我就知道,原來,平淡是人生很大的幸福。    在原定出嫁的前三天,城裡流傳著一件事情:城南李老爺家的小姐在去寺裡還願的 路上被強人所擄,不知所終。    這件事情驚動了官府,也沒有下文。李老爺病了半月,撒手西去。    三個月後,八百里外臨安府的暢春樓多了個紅牌姑娘如月。    我的今生突然斷為兩段。    剛到暢春樓時,鴇母摸摸我的手,點頭說:倒是好人家女兒。到這分際,卻是由不 得你。    我不吃不喝,只求速死。一路顛沛流離,我已經流乾了淚。爹、姐姐、張媽還有沒 見過的王家少爺,同著我十五年的靜好歲月,離我遠去。 鴇母每天派人送上來的精緻吃食和衣衫,我瞧都不瞧。     她沒有打罵我。     時常有人到我房裡來,都是些年紀相仿的女子,衣飾華麗。暢春樓是臨安府最有名 的*院,大牌姑娘的恩客非官即商,出手闊綽。     來陪伴我的人中,有幾個美麗的女子談吐不俗,只是眉宇中鬱結著哀愁。言談之下 ,竟有王族姻親,或因失勢流放途中被轉賣,或同我一樣遭遇賊手,亂世之中,難保太平 ,何況弱質女流?     第三天晚上,我夢見了我娘,她依然那麼溫柔,我真想撲到她懷裡,好好哭一場。 我到了她面前,她卻閃開了,身後,是那個人,那雙眼睛看著我,神情裡,有著深深的擔 憂。爹呢?爹也在,他笑著叫我的小名,那是我在人世間最親的人同我的秘密。     我想家,想爹,想娘,想姐姐,想我小時候和他們一起的快樂時光。生又何哀?死 又何苦?     忽然有琴聲傳來。我醒過來,枕邊猶有淚痕。     鴇母站在我的床前。她的臉色平靜,這個飽經滄桑的厲害女人,我從來看不出她的 喜怒。     她端了碗參湯。    「喝下去。」她說。    「我要琴。」我說。              姐姐不可能想到,琴棋書畫會有一天成為我在煙花叢中安身的技能。     我不再是我,如月,是我在陌生的臨安府唯一的名字。     聽過我彈琴的都誇讚不已。令他們欣然或者流淚,在我一念之間,在我的手與琴的 私語之間。     很快我成了暢春樓的紅牌姑娘。紅牌與否,不僅決定生活的細節是否精緻,還決定 對恩客有無選擇權。我的恩客不多,但他們付出的銀兩,是暢春樓最大的進項。     我的恩客中有些為官的文人,與*同游是他們的風流雅事。那不是一個歧視青樓的 時代。我有時候同他們一起遊山玩水,吟詩作對,彈曲唱和。其中也有人對我報以幾分真 情。執手相對,柔情繾綣。有些人在妻兒面前只有為夫為父為一家之主的威嚴,內心的寂 寞,無以排遣。不知多少孤獨的人,在*女的歌聲琴韻裡,得到慰籍。     很多男人為博我一笑,一擲千金。自我跌落風塵,始終不曾展顏歡笑。我的冷漠卻 不能減低這些人的愛慕之意,如月,在暢春樓,是個香艷又冰冷的招牌。     春日又至。     這裡,沒有桃花。桃花只存留在我的記憶與夢境當中。那密密匝匝的花朵,在恍惚 中撲面而至,我伸手去觸摸,似喜還憂,悲欣交集。     春天也是換防之時。駐守的官員迎來送往,我通常不會出現在這種熱鬧場面中,但 這天是個例外。     這天來臨安府的是個虯鬚大漢,眼露精光,威風八面,是新上任的兵部侍郎。知府 點名要我去彈琴,鴇母勸說我半天,我點頭應下了。     我剛坐下,尚未彈琴,突然心裡一顫,我感覺到,他來了,桃花鎮上的男人。     抬起頭,我又見到了他,隔了四年的光陰。昔日楊柳,今朝雨雪。     姐姐說:他可能是我前世的丈夫。     今生,我又一次和他相見。     我終於再次見到了他。我不要再和他擦肩而過。我和他,分離得太久。     他徑直走進來,在侍郎左邊的位置坐下。他只看了我一眼,我捕捉到了那一瞬間的 光亮。     有檀香的氣息。讓我在桃花鎮上如遭電擊的,就是這種氣息。     一曲既罷,我斂首告退。兵部侍郎一直盯著我,半晌不說話。有股寒意,從心底升 起。              這天我受了春寒,想早早回暢春樓歇息。     但是我回不去。我看清了自己的底牌。     風光無限的紅牌姑娘如月,說到底,也只是一個*女,用一點微末技藝和身體,在 這蒼茫人世勉強生存。在鴇母眼裡,如月意味著白花花的銀兩;在知府眼裡,如月是討好 兵部侍郎的一枚棋子。     在權勢面前,我失去了選擇男人的權利。我懷疑自己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權利。如月 的冷漠和挑剔,只會激起男人更多的追捧,隨之而來的,是更高的身價。鴇母要的,不就 是這個嗎?她的笑容,從來都不是衝著我的。     我從來沒遇到過如此強壯和貪婪的男人。夜裡,我聽見自己的骨頭咯咯作響,似要 斷裂;我感到自己的血液,也慢慢變成了白色。我閉上眼睛,一片黑暗。黑夜似乎沒有盡 頭,讓我絕望和窒息。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辰被送回暢春樓的。     等我從昏睡中醒來時,日已偏西。看到穿窗而入的夕陽,和屋子裡熟悉的陳設,我 逐漸清醒。     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直至床前。     眼前出現了鴇母的笑臉。她笑著對我說話,卻似乎並不開心。她說:姑娘大喜,侍 郎大人替你贖身了。               我沒有說話,走到窗前琴邊坐下來。     窗外殘陽如血,讓我想起娘去世前院子裡落了一地的桃花。     琴聲中,娘出現在我眼前。娘看著我,眼含淚光,伸出雙臂,柔柔地對我說:孩子 ,世間太苦,到娘身邊來吧!     我的淚滴在琴上。     娘,我來,我來。     屋子裡不知什麼時候來了好些人,有人在我耳後說:如月,求求你別彈了,我們的 心都快碎了。。。。。。    「叮」的一聲,弦斷了。我推開琴,回頭看見相伴年餘的姐妹們,一個個紅了眼睛 。     不彈了。我再也不彈了。     鴇母又進來了,她說:如月從良是喜事啊,你們不要太傷心了。轉頭對我說:快拾 輟一下吧,接的人來了。     我定了定神,是他,他來接我?從暢春樓的如月到侍郎的小妾,他陪我走這條路?     我不要這樣的結局。     我又見到了他。今生今世,這是我最後一次見他了。     我上了轎,竭力不去想他那雙眼睛。他看我的時候,有深深的擔憂,就像我剛到暢 春院時夢見的那樣。我們前世是夫妻?為什麼今生,只能錯過?     他讓兵士出發。他騎在馬上,服色鮮明,器宇不凡,不復桃花鎮男人的模樣。是他 ,不是他。不是他,是他。     這對我,已無意義。     前世不是今生。     轎簾放下,我的世界越發暗淡。     我打開手中的首飾匣,拿出兩枚戒指,暗淡的金色。     娘,你等我,我來了。     我閉上眼睛,想想我在世上最親愛的人,我的來不及告別的爹,我的美麗能幹的姐 姐。。。。。。以及,15歲以前的靜美歲月。     我還不滿17歲,我不會有17歲了。     睜開雙眼,轎簾被拉開,我又看見了他。     他從我的手中拿走了戒指,說:我帶你走。              500年後紫霞說:我的意中人是蓋世英雄,他會踩著五彩祥雲來迎娶我。     我的男人在那個殘陽如血的黃昏,在天邊升起一輪圓月之前帶走了我。     他伸手拉我上馬的時候,我不再慌亂和不安,一種從未有過的寧靜包圍了我的心。     他在我耳邊說:不要怕,我帶你走。     我不怕。     他把一把鑲紫檀的小刀給了我。他說這是他的隨身之物,已經跟了他二十年。我把 它握在手中,檀香的氣息。     在兵士們回過神之前,急馳的駿馬已經將我們帶離了臨安府。在風中,我繡滿花朵 的華美衣衫裙袂飄揚。我沒有回頭,在身後這個男人的臂彎裡,我似在夢中,滿心歡喜。 我也沒有問他要帶我去哪裡,跟他在一起,我不害怕天涯。     他怎麼知道,我念念不忘的,是那一樹樹的桃花?莫非和這個男人,真有前世的牽 絆?     數天之後,他帶我回到了桃花鎮。     這裡不再是桃花鎮了,花樹之下,是一個鎮的廢墟。沒有改變的,是漫天漫地的燦 爛。久別之後,桃花的美讓我窒息。     我站在桃花中,對他粲然一笑。     他說:夭夭,我要給你一個新的家,在這裡。     他最先給我的,是一個新的名字。桃之夭夭。我不再是如月,夢魘終於褪去。             桃花還沒散盡,我們的家建起來了。小小的木頭房子,靜靜地安置在桃林一隅,屋 前有條小河流過。     我和他有時候坐在屋前的長廊上看夕陽落下去,桌上是簡單的飯菜,但我們相互微 笑,心滿意足。我從不詢問他以前經歷的殺戮,好像那是上輩子的事情,跟我面前這個男 人無關。他也不提我的過去。我們彼此瞭解,彼此尊重。看著絕美的落日,我也禁不住落 淚。他抱我入懷,不介意我曾經拋棄過多少男人或者有多少男人被我拋棄。     夭夭。他總是輕聲叫我。好像怕驚醒一個夢。     他抽空去了我生活了十五年的地方,帶回的消息讓我悲傷不已。原來爹早就去世了 ,而姐姐再也沒回來。幾個月前,小娘帶著弟弟去了京城。讓我詫異的是,爹去了後,小 娘沒有改嫁,只是守著弟弟,安靜地過著日子。我一直不瞭解這個女人,關係的疏離阻擋 了我們。這個喜歡穿桃紅柳綠鮮艷衣裙的女人,只給我看了她的側面。小娘愛過爹嗎?我 不知道,永遠也不會知道。     娘去了,爹也去了,姐姐走了,小娘和弟弟也走了。城裡曾經有過兩個美麗女兒的 李老爺家,不復存在。這座城慢慢變老,終將失去關於我們的所有記憶。     春去春又回。我安然度過了十七歲,十八歲。     夏天的時候,我有了身孕。     我想有個他的孩子,我和他共同的孩子。想有一雙兒女,兒子像他,女兒像我,也 許,這樣的幸福才叫完整。    我嬌柔的腰肢一天天臃腫,我的內心充滿了喜悅和希望。他每天傍晚都陪我坐在屋 前廊上,握著我的手,和我一起等待新的生命。     終於有一天我開始疼痛,他奔去城裡找來了接生婆。     一陣陣疼痛讓我的臉失去了血色。     夭夭,他握著我的手說,別怕。     我不怕。有他在我身邊,我什麼都不怕,不怕曾經經歷和正在經歷的傷痛。     但我錯了,我是怕的。     我們以為有生之年都不會分開,但是,三天之後,我們之前隔了生與死的距離。十 九歲,我離開了他,當時,春天又來了,滿樹花苞,我等不到它們開放。     我給他留下了一個女兒,等她長大,笑著向他奔去的時候,他會不會感覺到,夭夭 ,他一生一世的妻,一直伴隨他左右,未曾分離。               我累了,需要沉睡。     孟婆舀了一碗湯給我,我孑然站立,默默無語,回想我的一生。喝過孟婆湯,再過 奈何橋,我的今世消於無形,十九年的悲喜也將隨風而去。我那眼角全是笑意的美麗的娘 ,我那風流倜儻、做得一手好詩的爹,我那聰明能幹的姐姐。。。。。。最令我放不下的 ,是關於他的記憶。     夭夭。在彌留之際,我在他懷裡,最後一次聽他叫我的名字。他說,夭夭,如果 還有來世,我還要你做我的妻子,我們在這桃花樹下相聚。     桃花。眼神。氣息。前世。今生。來世。     我已經不記得我和他前世的故事。我即將忘記我和他的今生。不過,我仍舊相信 ,在來世,我們還會在那桃花樹下相遇,他的眼神讓我癡迷,他的氣息讓我陶醉。在茫茫 人世,我們有相認的記號,灼灼桃花之中,有我們共有的秘密。 -- 彼岸花,開一千年,落一千年,花葉永不相見。 情不為因果,緣注定生死。」——《佛經》 -- 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君子居則貴左用兵則貴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 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為上勝而不美而美之者是樂殺人夫樂殺人者則不可得志於天下 矣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將軍居左上將軍居右言以喪禮處之殺人之眾以哀悲泣之戰勝以 喪禮處之道常無名樸雖小天下莫能臣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賓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 之令而自均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將知止知止 61-230-170-20.dynamic.hinet.net

01/03 16:48,
好悲...推一個
01/03 16:48

01/03 18:28,
好不容易看完...推一個
01/03 18:28

01/04 02:28,
古今絕唱啊!寫得太浪漫了!
01/04 02:28

01/04 08:03,
推呀!!!!看完了都哭了阿阿阿阿阿!!!
01/04 08:03

01/04 10:58,
推! 寫得很有感覺...擦眼淚+1
01/04 10:58

01/05 14:32,
嗚..................................><"
01/05 14:32

01/06 01:43,
好感人Q____Q
01/06 01:43

01/06 19:44,
很感人!!
01/06 19:44

01/06 21:27,
哭了+1>"<
01/06 21:27

01/08 01:13,
看到紫霞我就笑場了.....
01/08 01:13

01/09 05:20,
這篇跟花嫁有的比 都很悲 很美QQ
01/09 05:20

01/13 21:51,
很好看~QQ
01/13 21:51

01/24 23:30,
Q_Q
01/24 2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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