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馬] 今也則亡
作者: ultramarine (我要健康的身體 Q Q) 看板:
標題: [中山] 今也則亡
時間: Sat Mar 17 00:40:16 2007
文/張輝誠(犬馬)
孔子一生，頗多困厄。自幼失怙，含辛茹苦撫養他的母親在他尚未及冠便早先一步亡故，
他刻苦自立先後當上了魯國的中都宰、大司寇等職，後因齊景公以齊國八十好女色誘魯定
公及大臣季桓子，使之沉湎終日，怠於政事，五十六歲的孔子憤而離開魯國。
孔子周遊列國期間，發生兩次遭圍事件，頭一回是要到陳國途中，路經匡地，匡人誤認孔
子為是以前從暴虐過匡地的陽虎，遂團團圍住，前後達五日，包圍中走散的顏淵這才又和
孔子聚合，孔子說：「我以為你死了！」顏淵回答：「老師您還在，弟子怎敢死？」後來
包圍情勢更加危急，弟子們都很擔心，反倒是孔子很從容地說：「是上天要消滅文化吧？
讓後代不能領略高深的文化。如果上天不肯消滅文化，匡人又能奈我何呢？」最後還是透
過衛國的幫忙才得以解圍。
第二回又更嚴重些，楚國想禮聘孔子至楚任官，當時孔子居住在陳、蔡之間，陳蔡大夫怕
孔子到楚國後會反過來欺凌陳、蔡，便先下手為強，相繼出兵把孔子師生團團圍住，阻止
他前往楚國，包圍時間很長，竟至絕糧，弟子們有些病倒，站不起來，但孔子依然講誦弦
歌不輟，平常就容易發怒的子路一如往常發怒了，質問老師：「君子也有窮困的時候嗎？
」孔子語氣堅定回答：「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但孔子知道學生仍有慍心，便用同
樣的問題：「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邪？吾何為於此？」分別召問了子
路、子貢和顏淵，子路答說老師之不受信任、重用，也許是未達到仁和智吧；子貢則是先
稱讚老師「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再委婉勸諫老師何不稍微降低自己的標
準呢；但是顏淵卻說：「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雖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
，不容然後見君子！夫道之不脩也，是吾醜也。夫道既已大脩而不用，是有國者之醜也。
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見君子！」這樣鏗鏘有力的句子「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見君子！」讓
孔子破愁而笑，對著顏淵說：「有是哉顏氏之子！使爾多財，吾為爾宰。」這次圍困後來
是在楚軍的幫助下才有驚無險地解除。
六十八歲的孔子結束了十三年的漂泊，回到魯國，著書教學，於魯哀公十六年過世，年七
十三。
每每都要這樣精簡地重新複習一下孔子生平，我們才會進入高一上、下和高二上學期的我
所暱稱的儒家大智慧的課(即《中國文化基本教材》論語部分)，我會再三提醒各位，在困
厄來臨的時候，孔子是如何挺立自己的信念，不肯同流合污；又在怎樣在精神相互砥礪狀
態下(而非成績相砥礪) 選擇同舟共濟禍福與共才造就出如此動人的師生情誼；又在怎樣近
乎執拗的性格下肯為了自己的理想而拋棄一切榮華富貴、聲名地位；又怎樣在兼善天下終
究無法實現時退而求其次選擇了作育英才。這種積極任事、勇於承擔的精神很有可能才是
儒家的真精神，至於背好書、考好試那是末流之舉，各位懂得這些，得意而忘荃，儘管做
去便是，《文教》考得好不好，一點兒都不重要。
每每我們在談這些，總是意氣激昂，但自從獲悉你們兩人消息之後，我又重讀了一回《論
語》，想到我們以前的事情，眼淚就不爭氣的掉了出來。
那時你們兩人其中一個，若華，在上課時總是聚精會神聽著，然後便在週記裡密密麻麻寫
下甚有見解的文字，仔細而全面地駁斥孔子是如何地不切實際、與世齟齬等致命性缺陷終
究導致無可挽回的失敗，我總是驚訝於如此深入的思維、綿密而周全的論證以及過人的膽
識，寫下的評語常不由自主地先寫了幾句「文筆犀利、見解深刻」等讚賞的話，接著又洋
洋灑灑替孔子說些公道話，結果就是引來下禮拜週記上若華更多的反駁，我當然又要認真
防守一番，幾回攻防下來，誰也說服不了誰。兩人的另一個，禎瑩，上課時總是若有所思
望著窗外，心裡頭感覺有好多事，儒家的難題好像都不能再難到身上似的，那時偶爾你會
稍稍提及情感上的困擾，我說時間和胸懷會是最好的解藥，你保持一貫淺淺的笑容不置可
否，然後身手矯健地轉身飛奔離去，完全是三年孝班大隊接力奪得全校第二名殊榮關鍵最
後一棒的姿態重現。
畢業後，若華考取歷史系，承續父親家學；禎瑩考上運動休閒系，擇其所好。過了一段時
日，禎瑩回到學校，跟我說休學了，準備托福考試，到美國留學，我跟她說：「這樣也好
，擴展自己的視野，不過可要好好用功才行。」她維持一貫淺淺笑容點了點頭，這時的禎
瑩已經不似從前有好多心事，完完全全對未來有無限想望。又過了半年吧，禎瑩又興沖沖
地來校，跟我說：「老師，我要到美國讀書了。」我同她說了一陣子話，趕著上課，就匆
匆作別。後來若華在中央大學歷史系任教的父親帶一票高中歷史老師要到新竹北埔踏查，
同事邀我同去，集合時發現若華跟父親一起來，從頭到尾儼然小助教模樣，很有學者架勢
。
後來聽同學說，若華極用功，總是領書卷獎。一轉眼上了大三下，若華休學了，聽說經常
頭痛，希望能休息一陣，不料入院一檢查就查出是腦癌，急忙開了刀，休養一陣，卻再度
復發，又安排第二次手術，術後又是化療又是電療的，我和她高一導師李淑如想去看她，
結果她決定到學校來看老師，她父親陪她同來，若華頭綁方巾，未戴假髮，父親說：「若
華說去看老師不用戴假髮。」若華就在一旁呵呵應和：「對啊，逛街才要戴假髮啦！」然後
若華就像開心果似地說說笑笑，反倒我和淑如老師原先心疼她的話完全說不出口，父親說
：「若華有信心會好起來！」若華笑和：「對啊，我覺得自己一定會好，只是現在甚麼東
西都不能吃，好可惜喔！」淑如老師問了開刀狀況，若華便問要不要看看，我們還來不及
猶豫，若華已經把方巾摘下，露出稀疏雜亂的短髮和鋸齒般一粗痕又一粗痕的開刀疤痕，
和過去亮麗柔順的髮型不可同日而語，若華笑著說：「還好，我也不愛漂亮，呵呵。」我
心裡有些痛，跟若華說：「你這樣堅強，家人心情會比較輕鬆。」父親說：「若華很懂事
。」若華接著說：「因為我覺得，我一定會好起來啊！」
元宵節過後兩三天，三孝同學打來電話，說若華故去了，告別式何時云云，還說寒假時病
情有所變化，急忙開第三次刀，術後結果並不好，且又轉移至肺部，原先在家靜養，最後
轉至安寧病房，同學有去醫院看她，但多在昏睡。我一聽，一時不知所措，腦海裡都是若
華笑著的聲音：「我一定會好起來的啊！」
三孝同學陸續傳來簡訊，通知這個消息。有一晚若華媽媽親自來電，說若華故去的消息，
媽媽和若華一樣堅強，我反倒像是安慰自己說著「要多保重啊」，媽媽轉述說，若華走的
很平靜，在走之前還經常說笑話逗家人笑。
三孝同學萱萱隔了幾天打來電話，接聽時我就說：我知道若華的消息了。她吞吞吐吐地說
：「老師，想問你一件事？」「甚麼事。」「還記得簡禎瑩嗎？」「當然記得。」「聽同
學說她在美國出車禍了。」「真的假的。」「我們也不敢確定，想請老師打電話去她家問
，我們不敢問。」「聽誰說的？」「是某某說的，某某又是聽某說的，某又是聽若華說的
。」「若華怎會知道？」「現在沒法兒問了啊！」「好，我馬上問！」
我趕緊找到四年前的學生資料卡，忐忑不安地打電話到禎瑩家，接話的是禎瑩媽媽，我表
明身分並問了禎瑩近況，媽媽說：「禎瑩現在在美國讀書。」我一聽鬆了一口氣，趕緊說
那就好，因為有些同學很關心她。不料我還沒說完呢，媽媽插話說：「老師，我老實跟你
說，禎瑩不在了。」「她在美國出車禍過去了，她那陣子學開車，同學借她車開，後面有
一輛大卡車，她一緊張就翻了車，撞上安全島，人就過去了。」我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喃喃說著：「聽到這個消息，我很傷心。」只聽見媽媽哽咽著說：「已經過了兩年了，我
想到還在傷心。」天啊，兩年了，那不是禎瑩到學校和我辭行到美國後沒多久嗎？一時心
情大壞，接下來的課也上不下去，便叫學生自修。腦海裡浮現的都是翻車的景象。
心情平靜些，便在課堂上告訴學生這些事情，並且叮囑：「沒有老師參加學生告別式的道
理，你們都得給我好好健康活著，等以後功成名就了得好端端地參加老師的告別式，並且
還很有氣魄地包了大大的奠儀，心裡遺憾著：『我們老師一輩子清貧，不忮不求，想來怪
可憐的，不過對我還有一點兒影響就是了。』聽到了沒！沒道理老師要參加學生的告別式
的！記清楚了沒！沒道理的……」
我忽然就想起在匡地和孔子走散的顏淵這件事，想來紀錄上肯定省去了大多心情描述，應
該是孔子在見到顏淵時是「又驚又喜，有如夢幻」問：「吾以女為死矣。」顏淵一樣「又
驚又喜，猶如夢幻」又「體貼地了解到老師的擔憂」而說了：「子在，回何敢死﹖」 但是
後來顏淵還是先孔子而死了，孔子的第一個反應是「噫！天喪予！天喪予！(上天要滅我啊
！)」接著是慟哭難止，門人勸說：「先生太過悲傷了。」孔子回答：「我不替這種人悲傷
，還替甚麼人悲傷呢？」這樣的悲傷過了好些年，不管是魯哀公還是季康子問「弟子孰為
好學？」孔子總是說：「「有顏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
未聞好學者也。」
是的，今也則亡。孔子後來又遭遇了子路和冉伯牛等人的早逝，但孔子卻沒遇上一個和你
們一樣二十郎當歲就青春消逝的學生，我重讀到孔子這些話的時候，過去一點兒感覺都沒
有的地方忽然自動填滿了所有情緒，才深刻體會到孔子那些簡短話語裡頭隱藏的龐大悲傷
：傷青春早逝、傷傳下去的學問中斷、傷各自的理想幻滅、傷人世間這麼快的離別、傷情
感的割裂……。倘若日後有人想我問起：「弟子孰為如何如何？」而我居然也要回答說：
「有若華者如何……，今也則亡。」、「有禎瑩者如何……，今也則亡。」我心裡頭巨大
的悲傷，很可能讓我壓根兒都講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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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完仍是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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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news98.com.tw/printpage.asp?BoardID=9&RootID=1375199&id=13751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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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貼邊哭....T.T
※ 編輯: lamer 來自: 59.115.129.15 (03/17 0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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