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w: [創作] 鬼道品：十七.天意 + 十八.琉璃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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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wu05k3 (山容) 看板: Fantasy
標題: [創作] 鬼道品：十七.天意 + 十八.琉璃心
時間: Mon Sep 16 12:06:41 2019
中秋節加更一次！全文巴哈小屋版可見
鬼道品：十七. 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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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道品：十八. 琉璃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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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天意
黃泥坑是小福村外東南方的一個岩縫，幾近垂直的岩壁只要下去就上不來了。小
福村的母親們都警告過孩子，絕對不准接近黃泥坑。那裏頭還有好些小動物的骨頭，全是
失足後爬不上岩壁的可憐蟲。大雨會把黃色的泥巴帶進坑裡，讓坑底一年到頭都積著一片
深至腳踝的泥水。
柳條從沒想過自己會被逼著跳進去。
銀枝的待遇稍微好一點，有人帶了繩子把她吊進坑裡。銀枝降到坑裡時，柳條想幫
她解開繩子，銀枝卻把她推開。銀枝依然兩眼無神，好像誰都認不出來，什麼都不在乎。
她自己解開繩結，繩子的末端呼嚕消失在坑邊。
柳條看著繩子消失，手托著沉重的胸口。琉璃心還壓在她的胸口上，疲憊的身軀
不住顫抖。
「銀枝？」柳條轉向銀枝，那可憐的小東西窩在岩壁旁，空洞的眼睛像條死魚。「
銀枝，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我是柳條，你和我說說話好嗎？」
銀枝的嘴唇上下翕動，柳條聽不清楚她說什麼。
「銀枝？」
「他要來接我……」
「誰？你說誰要來接你？」
「不、不要打我，他要來接我走了，不要打我……」
「沒有人會打你了。」柳條靠近一步，銀枝像被蛇咬到一樣往後猛縮。
「不要打我……」
「我不會打你。你只要告訴我，誰要來接你走？」柳條往後退，往坑頂瞄了一眼。
「是為濟嗎？」
「他從天上飛下來，我知道他身分尊貴，可是……」銀枝眼神迷濛，不住傻笑。「
可是他好香，他的味道……」
柳條倒抽一口氣。到落伽谷走了一趟，她終於明白銀枝身上的氣味是怎麼一回事了。
「你做了什麼？」柳條問：「是哪一個？」
「他用紫紅色的裙子把我蓋住，他好溫柔……」
這麼說來，當柳條看見香陰的時候，會有那種反應也就不奇怪了。這才是為濟說的
秘密，銀枝藏在肚子裡，害她身體日漸腐壞的秘密。
「你讓他這麼對你？」柳條問。
「我們可以到三十三天去，只要我的孩子一出世，他就會帶我回三十三天。不會再
有人看不起我，沒人會逼我獨自在地洞裡生活……」
柳條好想給她兩巴掌，看能不能把昏頭的銀枝給打醒。但另一方面，她這麼脆弱無
助，惶惶然不知依歸何處的樣子，讓柳條看了心頭淌血。她到底做錯了什麼事，必須承受
這樣的命運？或許柳條對香陰的心意了解不多，但是直覺告訴她飛情是不會來了。他們只
是負責種田的薜荔多，要丟進海裡餵舍殺的魚餌，沒有半點價值。
柳條這才察覺自己有多痛苦。
從為濟和金翼口中說出來，真相好像是一個遙遠的故事。如今回到小福村，柳條才
驚覺自己原來困在一個可怕的泥淖裡。四周看不見出路，濕泥巴吸住她的腳，又餓又累的
柳條只能往後靠在岩壁上，和銀枝一樣盯著石頭發呆。
太陽又要下山了，黑夜來臨。
※
千叮嚀萬交代之後，胭脂菜爬出地洞。雖然心裡不舒服，但是這種時候她也只能相
信土松會把同胎的弟弟、妹妹顧好，確保他們不會離開地洞。只要乖乖待在洞裡，就沒有
東西會傷害他們，這是祖婆、阿嬤、媽媽，一代一代傳下來的古老智慧。沒有這些古老的
智慧，小福村就不會延續到今天。
「胭脂仔？」
摸過自家田埂時，突如其來的叫喚嚇得胭脂菜心臟差點跳出喉嚨。
「含殼你叫魂呀？」胭脂菜回頭低聲罵道：「想嚇死我呀？」
「好啦、好啦，我只是看到你叫一聲而已，不用發脾——」
「含殼、胭脂菜？」
這兩個自幼玩在一起的鄰居握緊彼此的手，回頭怒目瞪視現身月下的雞舌。
「幹嘛啦？」瘦瘦小小的雞舌踮著腳尖，趴搭趴搭像隻雞一樣走向他們。「千金和
貼耳狗呢？」
「千金應該先去了。」胭脂菜說：「貼耳狗沒那個膽出門。」
「她的孩子太小了。」含殼補充說。
「紅荊這次也真不幸，生一個獨生結果是這樣。」
胭脂菜和含殼豎起指頭，按在嘴上噓她。
「快走。」胭脂菜帶頭走在前面，三個小小的薜荔多穿越黑暗的田地。這是他們生
活了幾十年的地方，一草一木都不出掌握，繞過針口巡邏的路線來到紅荊的地洞輕而易舉
。地洞裡的火光比往常微弱，掩在玉米葉串成的簾幕後。
「紅荊？」胭脂菜和同伴們腳步停在火光畫出的玄關外。不能直接站到人家地洞的
火光裡，這也是老祖宗傳下的習慣。聽到叫喚的紅荊探出頭，對三人瞇了一下眼睛後，揮
手要他們快進去。
「裡面一點。」紅荊把他們趕到洞穴深處，以免影子跑出家門洩漏秘密。千金坐在
白楊嬤身邊，用一小塊髒手帕擦眼淚。
「你們都來了？」抽抽噎噎的千金問道：「老檜婆呢？」
「她應該會去虎仔花那裡。」胭脂菜說：「老一輩的都會去她那裡。」
「他們老是圍在那裡。」雞舌嘟起嘴巴坐到千金旁邊。
「有村長在頭上頂著總比我們這裡什麼都沒有好。」胭脂菜拉著含殼坐到對向，紅
荊沒加入他們兩邊，拿了林投的皮繼續編籃子。她編了好多個，運氣好的話這些籃子能拿
來和行商多換點東西。
「我猜村長這次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沒下雨又種不出靈芝，龍王要是真的死掉
，我們的村子麻煩就大了。」雞舌說：「我下午時聽虎仔花急著要找監齋和纓口，要問他
們龍王的事情。落伽谷好像真的出事情，給人放火燒掉還是有強盜什麼的，整個谷都完蛋
了。」
「你有看到監齋？」
「有，不過他跟虎仔花只說一下話，然後就走了。」
「說了什麼？」
「叫所有人待在洞裡。」
雞舌話說完，含殼和胭脂菜倒抽一口冷氣。
「這是什麼意思？」胭脂菜問：「白楊嬤，你老人家老經驗了，你知道這是什麼意
思嗎？」
「這監齋是跟我們講，不要出去的意思。」白楊嬤說。
「哦，是，不要出去……」胭脂菜抓抓頭，用眼神向同伴求助，只可惜另外三人的
目光和她一樣無助。
「我祖婆以前也都這樣跟我說。」白楊嬤用懷念的語氣說：「她都會抱著我，給我
拍背講故事，講說這人生在世的道理。」
「白楊嬤，我們——」
「她都說呀，若是監齋要你們待在地底下就要乖乖待著。上面會發生很恐怖的事情
，要是沒注意聽到或看到，麻煩就會跟著你跑回家。到時候出事情，誰都救不了你。」
白楊嬤話說完後，沉默安靜地捻去地洞裡的聲音。雞舌用舌頭頂著上顎，以免說出
不該說的話引來不該有的麻煩。含殼看著紅荊編籃子，因為看得太過入迷，一句話都說不
出來。一時間沒人知道該怎麼把白楊嬤的話接下去，胭脂菜突然有點後悔沒把孩子帶來，
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頭總是能說出些東西打破僵局，或做出些傻事讓尷尬快快過去。
「所以，柳條說的是真的嗎？」終於，有個不怕死的媽媽開口了。「我是說她說的
那些事情，紅荊，柳條真的有做嗎？」
紅荊白了說話的千金一眼。
「千金你不要傻了。」氣氛緊繃，胭脂菜只好跳出來打圓場。「小孩子胡說八道你
也信？她一個小小的薜荔多，要去哪裡弄到巨鵬的毒血？聽也知道她是要袒護銀枝，才會
白賊騙人。」
「胭脂仔說得對。」雞舌也來幫腔。「我有聽虎仔花講，把她關到黃泥坑只是暫時
，處罰她白賊亂講話而已。」
「對啦、對啦，就是這樣。」
「我不是說毒死龍王這件事。」千金說：「我是說她講我們的孩子都是送去當魚餌。」
胭脂菜想講些什麼，駁斥她居然相信柳條瞎掰的故事，可是卻說不出話。胭脂菜想
到土參再兩年也要參加送行，含殼家裡那三個更快，明年就要上路了。千金今年送走四個
，而白楊嬤是小福村的傳奇，當年一次送走十個。
「你們想想，她講的也不是沒有道理。」千金說：「你們誰看過有薜荔多變成希祠
回來？有哪個村子裡真的有人變成希祠，然後整村的人都跟著到三十三天去？」
「你怎麼可以講這種話？」雞舌尖聲說：「要是給監齋和針口聽到，我們通通會沒
命的！」
「可是我不知道該講什麼！」千金的聲音更大。「你沒有兒子，我的兒子都給人送
到香海去了！我不知道他們會被送去哪裡，我也不知道他們有沒有辦法平安回來，我不知
道該怎麼辦，我連哭都不敢哭出聲音……」
千金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又潰堤了，彎下腰抱著白楊嬤嚎啕大哭。沒人能反駁她說
的話，他們都知道千金說的是事實。胭脂菜手揪著腰兜邊緣，用力捏緊那一小片可憐的布
料。她應該待在家裡，趁還有機會和時間把土參給用力抱緊，而不是在這裡聽千金替自己
的孩子哭喪。
哪個小福村的媽媽不曾替兒子送行？他們到底是在想什麼，非要圍在一起為這種小
事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紅荊終於放下籃子，繞過火堆爬到千金身邊。她伸出手，摀住千金的嘴巴，壓住她
的哭聲。千金的眼淚鼻涕滑過她的手，卻沒看她有半點退卻。白楊嬤撐著千金，替這可憐
的母親提供一點力氣保持坐姿。雞舌摀住臉不敢看，千金還在哭，哭得甚至比剛才還厲害
。
胭脂菜真的、真的不該來。
她只想吐，要不是考慮到紅荊和白楊嬤招待客人辛苦，有一個千金搗亂已經夠麻煩
了，她真的會吐出來。含殼躲在一旁摀著耳朵不敢聽，不過胭脂菜自己倒是伸長耳朵在聽
。她在聽洞外有什麼風吹草動，聽針口有沒有改變平時巡邏的路線，提前到紅荊家門口。
他們等呀等，等著千金的體力耗盡。薜荔多又瘦又小，沒有多少力氣可以哭，像千
金這樣剛送走兒子，連續好幾天精神不濟的又更沒力氣。只要紅荊堅持下去，千金很快就
沒有聲音了。
胭脂菜的預感沒錯，在紅荊手痠之前，千金的聲音漸漸小了。有那片刻，她還以為是紅荊
把人給悶死了。
「你不能哭，也不能講。」同樣眼眶泛紅的紅荊指著千金的鼻子說：「我們什麼都
沒看到，你也沒有來過我這裡知道嗎？」
千金點點頭。
「你們也是。」紅荊對另外三人說：「你們什麼都沒聽。我們家柳條我會教訓她，
可是、可是你們什麼都不知道，知、知道嗎？」
她語帶哽咽，幾乎沒辦法好好把話說完。可是她說的沒錯，如果想要活命，他們
就必須假裝什麼都不知道。柳條只是個白賊的孩子，愛說謊愛騙人，只要監齋和天眾相信
這件事，小福村就還有機會。
「我會和其他人說，我們什麼都不知道。」胭脂菜拉了一下含殼的腳，是時候閃人
了。雞舌還待在原地，不知道和千金說些什麼。胭脂菜本來想問，可是紅荊的警告還在耳
邊，忽視警告向來不會有好下場。胭脂菜和含殼兩個假裝什麼都沒看到，假裝今天和往常
一樣只是閒話家常。他們離開紅荊的地洞，在路上分手往各自地洞去，小福村的夜晚依然
寧靜，五百年如一日。
他們已經很習慣了，等回到家會看到孩子擠成一團，嘴裡唸著今天吃過的每一種
食物，在夢裡把它們的滋味描述得加倍美好。即使只是油渣壓成的扎餅，也好過什麼都沒
有，即使是一條賤命，也好過屍骨在陰溝裡發臭。胭脂菜慢慢學會接受事實，然後活下去
。紅荊也許極端了一點，但是她沒有做錯，女兒自己先打一遍，別人動手時總是會帶三分
同情。三十三天永恆的月光後依然有陰影，那陰影是長治久安的代價。胭脂菜回到她空無
一物的地洞裡，不知為什麼全身一震，彷彿有道響雷當空劈下。
她從來不知道少了孩子，地洞看起來會如此空虛。
※
還記得他摔進森林的時候，那棵刺桐的斷枝只差一點就要貫穿為濟的胸膛。好在為
濟臨危之際還記得用上最後一點力氣，運勁減緩落勢，才沒橫死在這片樹林中。
他戲演過頭，假戲真做了。確實，亮出天衰神老能引來舟溺天，但是為濟心裡何嘗
不希望一次乾脆解決，宰了舟溺天一切平安順遂。他大開殺戒，但是舟溺天的大軍讓他看
清現實。單憑為濟一個人殺不完三十三天的天兵天將，而他犧牲之後，舍殺依舊受困於地
獄口。只有封閉地獄口送舍殺解脫，舟溺天暴行的正當性才會遭到質疑。玄揠是舟溺天的
爪牙，誘殺牠等同對付舟溺天，為濟的時間不多，而且機會只有一次。
所以他沒抽出天衰神老，沒讓舟溺天有機會見證奇蹟。為濟受傷敗退——真的假
的都有——誤導舟溺天只要留下玄揠就能收拾殘局。就這麼巧讓為濟逃亡時遇上了銀枝，
那小餓鬼嚇得花容失色，險些流產暴斃。要不是為濟及時為她渡氣療傷，她和她肚中的孩
兒就不保了。而在銀枝身上用掉這最後一口氣，讓為濟花了超乎預期的時間恢復，因此錯
過了金翼與玄揠之戰。
誰也沒想到玄揠龍王最後，居然栽在一個小餓鬼手上。
某個角度來說這是報應，玄揠為虎作倀也夠久了，死在柳條手上正好。可惜的是
金翼，牠死了卻沒能換到死之玉現世。為濟不懂，他翻遍文件典籍，唯一符合敘述的只有
四聖舍利子與純青琉璃心。如今證實琉璃心不是他尋覓之物，四聖杳絕，為濟又要往哪裡
去找鎔鑄四聖神魂的舍利子？
為濟站在莿桐樹下，手按在滿是尖刺樹皮上長嘆一口氣。他還有哪個關節沒想通
？他沒想通的部分，會藏在一闡提古卷遺落的篇章裡嗎？還是其他的經書中有更關鍵的記
載被他遺漏？當初冒著極大的風險潛進瑯邪山書庫，難道他得再回去一趟？
想到瑯邪山，為濟又忍不住再嘆了一口氣。月光從遠方的仙宮灑下，在地上拉出
長長的影子。金翼死後，這條路又剩他一個人了。
他沒告訴銀枝真相。真奇怪，原先他還以為遇上這些餓鬼時，會迫不及待地想要
揭露醜陋的事實。但事實是當銀枝幫助他一天一天恢復功體時，為濟反而失去說出真相的
衝勁。他早就看出銀枝的身體出問題，更別說這些自稱薜荔多的餓鬼是如何被天眾愚弄，
但是為濟就是說不出口。
也許是銀枝讓他想到過去的自己。仰澤師兄從來沒告訴過他真相，只用自己的生
命設局，讓為濟下定決心接受龍女的幫助離開瑯邪山。那個天真愚昧的他，還曾拒絕相信
教養他們一輩子的師尊，其實心中對他們毫無憐惜之意，更別說猜到瑯邪諸仙真正的目的
是將門徒送上屠宰場。
那個愚昧的他，日子過得可真逍遙。
天意，那些看不見、捉摸不定的因果，結論是命該如此。
基於毫無緣由的惻隱之心，為濟選擇隱瞞銀枝，讓脆弱的小餓鬼還能抱著美夢過
日子。她不像柳條一般好奇又堅強，真相對她而言太殘酷。為了保護她，還有她肚中的生
之息，為濟又來到這處與小福村有段距離，曾與他有所牽連的樹林。他有預感，想找他的
人會再回來，特別是帝羅多的部眾和龍王慘死落伽谷後。
影子突然變短，銀色的月光突然被染成金色，另一種不同的光降臨。很好，想吸引
天眾注意，讓他們把髒手遠離小福村，幾條鷹犬的性命會是很好的誘餌。
「舟溺天最愛說天意不可違，所以讓你們來送死，想必也是天意。」為濟化出利劍
，轉身面對圍捕他的天眾，腳下的土地浮出點點綠色螢光。「百靈朽木陣，請各位指教了
。」
十八. 琉璃心
「柳條？」
又冷又餓的柳條抬頭看，好幾對亮晃晃的大眼睛圍在黃泥坑的邊緣。
「土松？」柳條瞇起眼睛，努力想在月光下分辨每個人的樣子。「土桂、土參、土
藤？」
「還有木瓜和番石榴，仙草、白鶴草、靈芝草都來了。」帶頭的土松說：「我們拿
這個來給你。」
土松丟了一個嬰兒大小的東西，柳條趕緊伸手接住。沒綁緊的布包碰上她的手臂立
刻散開，大大小小的野果掉了一地。
「哇……」尷尬的土松說：「哪些是我們存下來的，掉在地上還是可以吃啦！」
「謝謝。」餓到頭昏眼花的柳條，說出由衷的感謝。雖然只是山裡摘來的野果，土
松他們卻願意把珍藏讓出來給她，光是這麼一點好意就夠讓她感激涕零了。她彎腰就著月
光，七手八腳東摸西摸，把果實聚攏堆成一座小塔。好在月光月愈來愈亮，讓她做起事來
輕鬆不少。堆好後柳條往後退，欣賞自己的作品。
「諸天呀……」坑頂的小薜荔多們驚嘆道：「果子在發光！」
柳條低頭眨眨眼，這才發現胸兜裡的琉璃心掉在野果塔上，映著月光閃爍。她胸兜
脆弱的布料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擠出一條縫，琉璃心因此漏了行藏。
「那是什麼？」土松問。
如果其他薜荔多肯將珍藏的野果偷渡給她，柳條繼續藏著琉璃心就太沒道理了。柳
條嘆了口氣，把琉璃心撿起來放到野果堆成的塔上，讓所有玩伴都能看個仔細。除去遮蔽
，琉璃心的反光在月光下愈發動人，一眾小薜荔多全都張大了嘴巴。
「那到底是什麼？怎麼會這麼好看……」土松追問道。
「這是去落伽谷的路上，一個老仙人送我的。」柳條回答說。
「所以你真的去了落伽谷？」土松又問：「你真的去把龍王毒死了？」
「我去了落伽谷，但是我沒有毒死龍王。」柳條有點委屈，她想把金翼的故事告訴
他們，偏偏又答應為濟不說。早上為了保護銀枝她幾乎要打破承諾，現在繼續再說下去可
就不妙了。
「別說龍王的事，我不想講。」她說：「告訴我銀枝怎麼了，為什麼大家都要打她
？銀枝又沒有做錯事。」
黃泥坑邊緣的小薜荔多們面面相覷。
「我媽說有。」最後還是土松代表回答。「她說銀枝做了十惡不是的事。」
「什麼叫十惡不是？」
「我也不知道，我媽就這樣講，十惡不是。」土松聳聳肩。「反正很可惡就對了。」
「真的嗎？」
所有人的視線不由自主看向銀枝，她那縮在岩縫裡發抖的樣子，還真難和犯了大
罪的惡鬼做聯想。
「你確定胭脂菜沒說錯嗎？」柳條又問。
「沒有吧……」土松說：「反正我們已經逞罰她了，所以她一定有做錯。」
「這樣也太奇怪了。你不能等打過人了，才說她有被打所以一定有偷吃東西，這樣
根本不對！」
「啊？」
「我、你、這個——」柳條快氣炸了，為什麼她沒辦法像金翼和為濟一樣，把那些
難懂的話說清楚？她好挫折，今天她想辦法要說對的話，可是卻好像得了什麼怪病，不管
說什麼都不對。
「媽媽說她這叫私通。」土松說：「有了敵人的孩子。銀枝背叛了我們村子，和敵
人亂來。」
「誰的孩子？誰又是敵人？」
「我們也不不知道。只是她變得好香，靈芝草還問我可不可以吃。」
小薜荔多們的眼睛往靈芝草望，靈芝草縮起腦袋瓜躲到柳條看不見的地方。
「反正她很奇怪就對了。」土松下最後的結論。
「我們也很奇怪。」柳條說：「土松你的耳朵比別人還小，木瓜的胸兜比誰都長，
土參老是打噴嚏，我也有暴牙。還有你番石榴，你背上那層怪怪的皮都沒人嫌過不好看嗎
？」
「我每天都有擦蘆薈！」番石榴氣憤地說：「可是它就是不肯變平！」
「那你說銀枝該怎麼辦，每天拿木炭畫臉嗎？」柳條大聲說：「我該怎麼辦？拿砂
紙把牙齒磨平？」
「我媽說有一種金剛石很好——」
「你敢叫你媽媽把頭髮染紅嗎？」柳條反問土松說：「你有想過也許只是因為銀枝
好欺負，所以才有人欺負她？如果她每天都被人欺負，那她去找我們的敵人有什麼不對？
」
「可是她變香了，那是香陰的味道。我們是薜荔多，薜荔多身上不應該有香陰的味
道，這個叫不守本分。」說話的是仙草，他向來知道怎麼見縫插針。「媽媽說如果不守本
分，天眾會處罰你。」
「那你知道我們的本分是什麼嗎？」柳條又問。
「我們要好好種田，做出好香油供養天眾。」仙草說。
「然後有一天，等男孩子都大了，你們都會到香海邊受訓，去對抗五濁惡勢。」柳
條說：「如果幸運的話，你會成為希祠，讓整個小村變成受聖主攝用，無上光榮的寶地。
」
「沒錯。」
「那你們知道五濁惡勢是什麼嗎？」
「是什麼？」
「五濁惡勢是一條叫舍殺的龍，大到能夠把整個小福村一口吞下，更不要說牠有幾
千幾百張嘴巴。我都看到了，薜荔多像飼料一樣被倒進海裡，那些龍和天眾就遠遠看著，
確定舍殺今年被餵得飽飽的。」
青色的月光繞著柳條打轉，想起金翼記憶中的畫面，柳條就忍不住想哭。她好像還
聽得見那些慘叫，驚惶失措的薜荔多拚命想游出漩渦，但是舍殺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地獄
口的五濁惡勢轉呀轉，將所有生靈吞沒。
「不只是我們，還有好多人類也是。大家都被騙了，一個接一個丟進五濁惡勢裡，
天眾不會救他們，不會救任何人。對天眾來說，重要的是五濁惡勢別氾濫到家門口，為了
得到顛倒山好會犧牲誰他們根本不在乎。」
「那個就是顛倒山嗎？」土松問。
「你說什麼？」柳條順著她指的方向轉頭，看到背後的石壁上映著堆砌盤旋，直上
三十三天的美麗仙宮。「沒錯，那是顛倒山，只是怎麼會在這裡……」
柳條低頭看，那座野果塔的頂端，琉璃心閃閃發光。潔白的月光照在上面，映出一
片青綠的風景。
「真的好漂亮。」土松問：「你去過嗎？」
「我只有看而已。」柳條說：「還有五濁惡勢那個大漩渦也是。」
隨著柳條的聲音，顛倒山向下崩塌融化，光影繞成一個恐怖的漩渦。漩渦中心就像
柳條曾在夢中看過的一樣，千頭龍王舍殺正在大開殺戒，吞食落入水中的生靈。
「四聖諸天呀……」黃土坑旁的孩子們驚呼倒退，眼神卻無法從那恐怖的畫面移開
。柳條鼓起勇氣碰了一下岩壁，岩壁還是原來的岩壁，只是上頭的光影讓它有了不同的樣
子。即使心裡知道光影只是虛像，柳條碰到舍殺銳利的尖牙時還是趕緊縮回手指。
「三白和七層他們就是去了這種地方？還有其他人也是？」土松問：「仙人給你石
頭的時候，順便告訴你這些事嗎？」
「仙人告訴我很多事，好的壞的都有。你們現在看到的，剛好是最壞的那一個。」
土松伸手把土參抱住，他的姊妹們圍到他身邊。仙草、白鶴草、靈芝草三人縮成
一團，睜大眼睛瞪著不斷旋轉的漩渦。木瓜和番石榴茫掉了，蹲在坑頂不知如何是好。
「我不要去那個地方。」土參說。
「你不會去，我們一定不會讓你去。」土松激動地說：「你一定不能去！諸天呀！
你要是去了，媽媽會說什麼？」
「我不想要去。」土參在發抖。
「土松——」
遠方傳來呼喚聲，柳條趕緊將琉璃心收起來。少了琉璃心的光芒，黃泥坑又變得
一片黑暗。三十三天上，仙宮的月光不再純潔美麗了，照在身上像長了白癬一樣嚇人。
「他們在找你們了。」柳條說：「你們得快點回去。」
「我不要回去。」土參抱住姊姊喊道：「不要把我送回去，我不要去那裡！」
「我不會讓你被送去那裡。」土松也在發抖。「可是我們得先回去，不回去媽媽會
把所有的針口都叫來。」
「我不要回去。」土參的眼淚流下來，全身像抽筋一樣扭動。他的姊妹們沒有辦法
，只能合力架住他。
「我們得回去了。」土松抓著土參，告別柳條急急忙忙動身回家。木瓜和番石榴也
緊跟在後跑了，仙草三人卻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你們也得快點回去。」柳條對他們說：「要是被針口抓到，你們會有麻煩的。」
「你沒有騙我們？」仙草問。
「我沒有。」柳條說：「而且我騙你們有什麼好處？」
「你要是真的毒死了龍王，你也會被送去那個漩渦對不對？」仙草問。
「我想是吧。」
「所以我們什麼都沒做，卻和你這種壞孩子一樣，要被送去餵這個蛇殺？」
「是舍殺，阿難陀龍王。」
「舍殺。」
柳條看得出月光下，仙草和他的兄弟在發抖。但是和土參那種怕到手腳抽筋不同，
他們很生氣，因為某個柳條不懂得原因氣壞了。
「木瓜——」
呼喚聲愈來愈近，兄弟三人互換一個眼色。
「我們會再回來找你。」仙草丟下這一句，帶著弟弟消失在月光下。柳條望著空無
一人的坑頂，重重嘆了口氣。不知道為什麼，她好像突然了解金翼時不時唉聲嘆氣的原因
。她並不希望事情是這樣揭露，這和想像中的完全不同。她隱約覺得為濟的警告是有原因
的，只可惜柳條領悟得太慢了。
一片混亂中，只有銀枝還是保持原來的姿勢，縮在岩縫裡。柳條走到岩縫前，伸手
想碰她，但這只是讓銀枝躲進更深的岩縫裡。柳條縮手蹲坐在地上，望著漆黑的天空。
她從來都沒有仔細看過黑夜的天空，現在周圍好安靜，又沒有地洞遮蔽，她終於看
見了夜空。寬廣神秘，又有些嚇人的夜空，雖然正如媽媽說的沒什麼好看，但是就這麼光
明正大抬頭望，還是讓她有點不習慣。
「銀枝你知道嗎，為濟說你很棒。」她說：「他說你救了他一次，很有可能也救了
鬼蓬萊一次。其他人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你很不一樣。你的孩子會改變我們的世界，小福
村不會再把男孩子送到香海去。」
柳條衷心希望這會是一件好事，否則金翼和為濟就不會為了這件事四處流浪，冒著
生命危險對抗舟天聖主。夜空太大又太黑了，柳條只能看清頭上這一小片，然後想辦法指
給身邊的朋友看。
「你看，有個星星！」她說：「你覺得會不會是你的孩子，準備要投胎過來？」
銀枝沒有回答，村子那端叫喚的聲音持續。
柳條忍著不去摀耳朵。
※
仙草沒有帶著兄弟回小福村，村子對他們來說已經不安全了。
「我們現在要往哪裡去？」最晚出生的靈芝草一直問：「我不要回去，可是我們能
往哪裡去？」
「我們不能回去，回去就會被送去大漩渦！」白鶴草尖聲說：「不能回去！」
「我當然知道不能回去。」仙草用力搓他頭上的亂毛，他也慌了，慌到不知道該怎
麼辦才好。說不定一切都只是柳條惡作劇，故意拿一顆會跑出鬼怪的石頭嚇他們。又說不
定柳條被人耍了，她口中的仙人愈聽愈不對勁。仙草努力想理出一個頭緒，可是愈想愈覺
得只有一個結論可以解釋一切。
柳條說的是真的。
她沒有騙人的理由，而且每年都有男孩子被送去香海也是真的。他們從沒回來過
，而小福村所有的孩子都撞見過某家的媽媽躲在田邊、森林、溪邊、以為沒人會看見的角
落偷哭。即使是在豐收的年頭，即使那個月風調雨順，一整天天氣晴朗。如果他們知道自
己的孩子是去送死，那一切就說得通了。
「我們去大吉村。」仙草說。
「什麼？」
「先去大吉村，然後再去豐年村和有順村。」
「我們為什麼要去這些村子？」靈芝草傻傻地問。
「你不懂嗎？」仙草說：「我們去每個村子都只待一下，他們就抓不到我們了。然
後我們也把這些事情告訴其他村子的男孩子，如果他們不相信就叫他們來黃泥坑找柳條。
我們要告訴所有人，讓所有人知道被送去香海會有什麼下場。」
「然後呢？」
「我不知道、幹你娑婆的我怎麼會知道！」仙草激動地喊道：「所以我們才要想辦
法把事情告訴更多人，叫所有的薜荔多都出來想辦法呀！」
「叫大家來想辦法？」白鶴草和靈芝草睜大眼睛。「對呀，還有這招。」
「全部人一起想，總有人會有一個好辦法吧？」仙草繼續說：「還有，如果柳條說
的仙人是真的，我們也要把他找出來。他既然知道大漩渦的事，一定也會知道該怎麼辦。
」
「沒錯、沒錯。」他兩個兄弟忙不迭地點頭。
「而且不能讓大人知道。」仙草又補充說：「大人都只會聽監齋和天眾的話。不能
讓他們知道這件事，現在開始，柳條說的故事是我們小孩子的秘密，只有小孩子才有資格
聽。」
「每一個薜荔多小孩子。」白鶴草幫腔說。
「就是這樣！」
遠方傳來呼喚聲，針口的火把在黑暗中愈來愈近。三兄弟迅速交換一個眼色。
「先去大吉村？」
「先去大吉村。」
他們沒命地跑。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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