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驚鴻回雪 五、飛蛾

看板BB-Love作者 (夢行 | 夏爾菈)時間6月前 (2023/10/31 20:23), 編輯推噓1(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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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灘上一隻鴻雁望見了人,卻沒有飛走,不過輕輕一個回頭,竟在水面上映出那樣深 、那樣長的影子,又隨朝陽殞落消亡去。   那天白梅飛落紛紛,讓人誤認成雪,所以也把眼前人也看錯了吧。   中國戲子與日本軍官的一見成懺,還有他們的妻子們。 -- 五、飛蛾   提燈籠走夜路是要當心的,單薄的油紙裡包著搖搖擺擺的火光,那怕只是一個踉蹌, 稀弱的燭火都能燒穿出來。   何濯漣天光正亮就到了東交民巷,士兵照常讓他進門,打著手勢告訴他青見不在,領 他往待客室的方向去,不巧迎面碰上了剛從樓上下來的青見太太和女傭,她穿著洋氣的水 藍套裝,交著雙手停在何濯漣跟前。   「外子臨時有事剛出去了,何先生今天也是來唱戲給他聽嗎?」青見太太的皮膚相當 雪白,說話的嗓音相當細柔,好像弱不經風,她臉上沒有笑容,卻也不失禮數,溫婉端莊 地向何濯漣問候。   何濯漣一字不通,只得垂下眼光輕點頭,小妾見到正妻似的小心恭敬,他跟青見在一 塊的時候都沒有顧忌,也沒有羞愧,偶爾見到青見太太卻心頭不自在,或許是因為透過青 見多少知道她不怎麼喜歡自己這個中國伶人。   旁邊的女傭附在主人耳邊說話,她應了一聲,也向何濯漣點頭,便帶著女傭輕輕走開 了。何濯漣跟著士兵來到待客室的單人沙發坐下,翹起腿向上仰望畫有西洋花卉的燈罩, 沒一會就聽見敲門聲,青見太太的女傭進來端茶送到他面前,他覺得奇怪,中國人主子身 邊的人是不會給不重要的客人端茶的,他唱戲的哪能算上貴客,但他還是向對方道謝,原 來對方能說中國話,回應一句多禮就出去了。   樓下沒什麼多餘聲響,只能聽見隔壁客廳裡青見太太跟女傭愉快聊天的聲音,有如鳥 兒對鳴。   「妳也看見了吧?中國戲子,人不像人,妖不像妖。」青見太太忽然說起中國話,嗓 音依然柔款款的,口氣卻是刻薄的鄙夷。   「畢竟中國人有些令人不舒服的嗜好。」女傭討好地也用中國話應和。   原來這就是給他端茶的目的,她們這話是刻意說給何濯漣聽的,他沒骨頭似的半臥在 沙發裡,不覺生氣或難堪,認了她們說得不錯,是啊,他入了歧途,早不是人了,又沒有 戲裡妖精的法力,人不像人,妖不像妖,只是一團迷戀著另一個男人的走肉。   等青見回來了,士兵又將何濯漣領進客廳,青見太太坐在丈夫身旁,得體地向他打招 呼,彷彿先前沒在走廊上碰見似的,他跟青見夫妻稍坐了一會,太太透過青見的翻譯跟他 來回了兩句無關緊要的話題,他才隨青見上樓往書房去,給對方說戲。   大柵欄的戲院是天黑了戲正唱得沸騰,東交民巷的青見宅邸是天黑前戲就得散,到了 夜裡就寢的時間,臥室裡頭青見夫妻倆換上睡衣,撫子梳完頭髮,起身扭熄了燈,只留一 盞床頭櫃上的夜燈,躺進大床的另一側,青見正靠著枕頭坐在她身邊,拿了本書就著夜燈 讀。   撫子散開的黑髮披在潔白的枕頭上,她向青見翻過身,喃喃開口,「英樹,何先生真 是個特別的人。」   「怎麼說?」青見讀著書本問。   「願意來日本人家裡走動,很多中國的優伶,像梅蘭芳,他就不願意給日本人表演。 」她婉婉地說,語句半帶保留。   「撫子,妳在擔心什麼嗎?」青見放下手裡的書,偏過頭去望撫子那張在暗燈下恍惚 的面容,水光瑩動的眼睛,他的神情很溫和,沉著氣關心她。   撫子偏開眼光,拉高了語調,作出思慮的模樣,「怎麼說好呢──總覺得他不只是來 唱戲,有別的用心,你沒有發覺奇怪的地方嗎?」現在她又望著丈夫了,委婉地試探。   青見很從容地解釋,一字一字就像清水見底那樣清楚:「有,中國人都聽戲,他身上 有情報,所以過來的,因為是機密,一直沒有告訴妳,讓妳擔心了,這件事要請妳體諒。 」他邊說邊挪低身子,沉進被子裡,騰出手越過撫子頭頂,將她環住,顯然是個疼惜妻子 的丈夫。   「間諜嗎?」撫子順勢枕上青見胸懷,語氣訝異。   「是的。」   撫子抬起臉,「可是他看你的眼神就像女人看男人似的。」她纖弱內斂的嗓音這回堅 韌起來,含一種女人特有的,毫無理由的篤定,亮在她盯著丈夫瞧的眼裡。   「他就是扮女性角色的。」青見理所當然地回應,沒有一點動搖。   「他還是男的,對嗎?這樣不是很奇怪嗎?」撫子不肯鬆手,小心地揭起丈夫與那個 人之間密密蓋著的布巾,滿懷擔憂與不安。   青見揉揉撫子肩膀,依然耐著性子安撫她,「我明白妳的意思,不過對我們來說這樣 比較好辦事,放心,我不會容他踰越。」   他將布巾底下的東西看似坦白地亮了出來,臉上神情嚴絲合縫地沒有破綻,手指穿進 撫子流雲般的長髮,緩緩梳過,再關了床頭櫃上的夜燈。 *     燈籠在無人的夜色裡晃呀晃,風咻咻地繞著颳,擦身過去一個推搡,裡頭燭火就燒著 外頭油紙,一寸一寸將自己吞噬。   屋外雨下得很大,何濯漣躲在黃包車的棚子裡,從日本人的堂會回到家,打傘跨進家 門,從前院走進垂花門不過幾步路,衣襬就濕了,一進廳裡就見愛雯叉著胳膊,繃著臉坐 在椅子上。   她抬頭看是何濯漣回來了,立刻急匆匆開口:「總算回來了,早跟你說過別生事,這 下子可好了──」她有張瓜子臉,生一雙不大卻光芒精明的眼睛,這會兒來勢洶洶瞅著人 。   何濯漣睜睜眼睛,不明所以地望著愛雯,她嘆了口氣,站起來走上前,就是一氣嘮叨 :「外面都說你當漢奸、做間諜,我只當咱們行得正,一根直棍子扳不歪,可你去唱堂會 那會兒梨園公會的人來探聽了,問我你去日本人那兒除了唱戲,有沒有還幹了什麼,真是 ,你哪有做間諜的本事兒,究竟做什麼跟那日本人廝混?在別人家進進出出?」   因為那人也在他的心頭和身體進進出出。   但何濯漣不敢說出來,獃立在那裡,只是沉默。   愛雯明瞠著眼睛打量他的神情,不等他接話又繼續探問起來:「日本人威脅你了嗎? 要是有別瞞著我們。」   他搖頭。   「還是交換什麼條件了?要不沒理由落人口舌不是?」   他再搖頭。   「那是怎麼著了?難道就為了那日本人愛戲嗎?」   他依舊搖頭,猶豫著該不該把眼光挪開,覺得愛雯再多瞧一眼,就會看穿他的心思。   「濯漣──」   他趕緊眨眼,趁隙躲開愛雯眼光,她卻更快察覺了,「你對他鬼迷心竅了,是不是? 」她昂著嗓子脫口而出,不必等回答已是鑿鑿地有了答案。   何濯漣沒有否認,這次點了頭,眼光落在愛雯的鞋尖上。   啊,都是那男人的錯,他是鬼子,所以自己給迷了心竅。   愛雯無聲地抽口氣,撫撫胸口,「我早知道你喜歡男人。」她責難的口氣說到一半便 打住了,按捺住尖利的嗓子,卻沒忍住埋怨,「只是沒料到你誰不好要,偏要個日本鬼子 。」   何濯漣耳邊轟然一聲,這個他藏在昏暗的夾縫裡,不曾見光的秘密,她卻早就瞧個透 徹,愧疚找到了孔洞,慢慢流溢出來,他依然啞口無言。   「你師兄還沒娶妻那會兒你倆那樣親密,還有你瞧他的眼神,壓根兒不是正常的男人 交往。」愛雯手插上腰,快著語氣辣辣地挑明了說。   「要結婚那會兒妳為什麼不說?」何濯漣重新對上愛雯的眼睛,說得冷淡,可內心攪 起一片渾沌,他從沒想過她願意跟自己過日子的理由,只當跟他一樣,迷糊地聽從安排, 這會兒想一想,迷糊的人只有他,愛雯打小伶俐,怎麼可能不清楚她自己要做什麼。   愛雯又走近一步逼上來,直到他臉面前,又是一串嘩嘩珠簾子響般俐落脆亮的嗓音: 「一個民國出生的角兒沾舊時代的陋習,傳出去你還唱得了戲嗎?我怎麼能說,再說你外 頭唱戲,總得有人在家裡替你打理,男人能幫得了你嗎?既然跟你師兄斷了,沒做出格的 事,我就水不滾不揭蓋子;但今天滾水都溢出來,我不得不揭了。」她話末語調壓得沉重 ,眼光更犀利了,直瞅進何濯漣不知所措的眼裡。   何濯漣眼光一偏又躲開她的注視,幽幽給出答覆:「離婚吧,不連累妳,回娘家去, 我會按時給錢到妳再嫁。」他並沒有鐵了心想離婚,但數一數這些年愛雯給自己頂下來的 閒言碎語,也許這樣才對得起她。   愛雯卻挑起眉毛,一臉的驚訝和生氣,「你知道我不會,你這玻璃瓶子就會唱戲,打 小就通通透透沒個心眼,他是不是在騙你?」她雙手捉住何濯漣肩頭,話裡帶一種急切的 關心,熨貼他半涼的心;可那質問的話又銳利如尖刺,扎在他柔軟的心頭肉上。   他又搖頭,就是篤定青見沒有欺騙他,只不過他倆纏在一塊,沒人想動手去解那團錯 綜糾結的線。   「你又知道,玩戲子的還少嗎?」愛雯哼出氣來,頗不認同。   「我見過想玩戲子的還少嗎。」何濯漣冷凜凜地頂撞。   「那你為什麼還會上當?」   「我沒有上當,他......」   響亮的一聲,愛雯一個耳刮子沒留情地甩在何濯漣臉面上,她顫抖著手,眼裡漾起通 紅的怒意。   「是我糾纏上去的。」他低下頭,終於不知羞恥地承認了,打從一開始對方就不可能 真要他,反倒是他看準對方不會對溺水的人見死不救,好拖歹賴。   何濯漣另一邊臉又挨上一個耳刮子,他聽見愛雯哭了起來:「好端端的爺們,何苦做 一灘爛泥任人踐了還嫌鞋髒,什麼世代了,難道伶人還不能抬頭做人嗎?就不能嗎!」她 跺著腳,跟鞋下響出不平之鳴。   羞愧和悔恨是那樣沉重,壓在頸子上,他真真抬不起頭了。   「他是日本人、鬼子、咱們中華民族的仇人,你明不明白!」愛雯使勁搖晃何濯漣, 像是要把他從夢裡晃醒似的。   何濯漣隨著她無力晃盪,他明白是夢,卻總醒不過來,「我什麼都明白,可是...... 蘭因絮果難細講。」他苦悶地、淒楚地沉吟,眼前有一覆水在閃粼。   他悔恨啊!可要是能夠重來,當初在戲班那裡,自己依舊會回頭讓那男人看見,因為 戲就是得那麼做;依舊會去給他唱戲,因為不想惹禍上身;依舊會要他睡上自己,因為不 知道該怎麼留住一個人;依舊會陷進濁泥裡拔不出來......他不明白究竟是為什麼了。   什麼都是命中註定的,除非他不唱戲,日本不打仗;山無陵,天地合。   愛雯面上還滾著淚珠,哭聲卻止住了,她手輕輕擁上何濯漣喪氣垂軟的背,無奈又憐 惜地嘆息:「濯漣,你真真一點兒都沒長大。」   「愛雯,我回不了頭了。」真到水深浪湧處,他失了力氣,話反而只能清淡地說了。   何濯漣挨上愛雯肩膀,無法再抑住淚水,任憑兩道熱流汨汨淋濕她光滑的旗袍,她拉 著丈夫坐上他平常嗑瓜子用的那張羅漢床,「別跟孩子似的任性,你必須回頭,別再去找 他,別再給日本人唱戲,我會拜託三爺放消息,說你這幾年都是給脅迫的,為了保戲班子 才去,上臺時委屈點兒向座兒道歉悔過,現在洗刷乾淨還有得救。」她已然冷靜下來,恢 復往常的穩重妥貼,一下子都想好了法子。   何濯漣卻只是搖頭,在愛雯肩上磨亂了髮,從深淵裡發出絕望的呢喃:「我是飛蛾撲 火,救不了......」   那天他在愛雯懷裡流了許久的眼淚,她不再說什麼,陪伴他直到夕霞消退下去,兩人 影子都沒入幽暗,她也沒起身去開燈。 -- CxC:https://cxc.today/zh/store/devaozera/work/17772/reader/111473 -- 湖底水妖棲息地 | https://www.plurk.com/devaozera 湖底歌劇院 | https://operaunderlake.weebly.com/ 自介貝殼 | https://www.plurk.com/p/p6wv7v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36.227.243.34 (臺灣) ※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BB-Love/M.1698755012.A.DAF.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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