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驚鴻回雪 三、胭脂
水灘上一隻鴻雁望見了人，卻沒有飛走，不過輕輕一個回頭，竟在水面上映出那樣深、那
樣長的影子，又隨朝陽殞落消亡去。
那天白梅飛落紛紛，讓人誤認成雪，所以也把眼前人也看錯了吧。
中國戲子與日本軍官的一見成懺，還有他們的妻子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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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胭脂
人生苦短，戲裡頭的男女每每一眼就定終生，若在一開始沒有看對眼，便是沒有緣分
了；或許是打仗的日子還長，對著一個就連國家語言都不同的人，竟然能有日久生情這樣
的事。
當何濯漣稍停腳步回頭望，他一個中國伶人跟青見一個日本軍官，早已是一池渾水，
濁亂不清。
早上的戲院是不唱戲的，總要下午才開戲，一路唱到大晚上，何濯漣一個角兒，唱的
都是壓軸，天黑前都沒他的事兒。今天卻吃完早飯便出門往大柵欄走，因為青見要求，何
濯漣約了帶他進戲院後臺晃一晃，他倆身分不好在人前一塊出現，何濯漣又不喜歡人多，
便悄悄拜託了戲院老闆，讓他們借一借還沒開戲的戲院。
後臺除了行頭、衣箱、把子跟數不清的雜物就是空蕩蕩的了，並排的鏡檯前最多散落
著一些沒收拾的頭面或油彩，看過後臺，他倆進了何濯漣常用的獨立隔間，能用隔間的角
兒都有自己的行頭，就更乾淨了，只有椅子上掛一件不知道是誰落下的，化妝時披的袍子
。
何濯漣側著身坐上他慣用的那張鏡檯，青見也面對著他拉過椅子坐了，兩人只是坐，
誰也沒有要開口說點什麼的意思，何濯漣眼光很自然地落在青見身上，青見目光在周遭繞
了一圈，沒有什麼可看的了，兜到何濯漣這裡跟他四目交接，何濯漣想他人拘謹，那對黑
瞳孔倒是真摯敦厚。
終是青見先開的口：「有個我很尊敬的前輩要退伍回日本了，軍隊要辦餞別晚會，訂
在兩個星期後，前輩也很喜歡京戲，我知道你晚上有戲，不過可以來嗎？」他語氣端正，
神情認真地問。
「這是公事，還是私事？」何濯漣把胳膊往鏡檯桌上一靠。
「是我個人私下的請求。」青見眼裡有光粼動，態度不卑不亢，卻說得很誠懇。
何濯漣就買他這個帳，毫不囉嗦點點頭，「七點鐘前結束就得，不能耽誤。」
「十分感謝，濯漣君。」青見恰到好處地展露微笑，又是那副日本人的整齊禮節。
既然說到堂會的事了，何濯漣便順勢說下去：「我總給你們日本人唱堂會，有人說我
是間諜，賣中國人的情報給你。」他不怒不怨，只是平平淡淡地說給對方聽，彷彿這事兒
跟他沒干係。
青見提起那只毫無瑕疵的白手套，堅定地按按胸口，語調裡透一種光明正直的力道，
「你放心，你要賣，我不買，戰爭是戰爭，京戲是京戲。」
「我是問你怎麼辦？」這回何濯漣口氣犀利了起來。
「濯漣君要是不願意，我以後不會再麻煩你。」青見依然穩重，有條不紊回答他，也
沒有留戀似的。
何濯漣有些失望，這男人說得一本正經，一定知道他不會拒絕，無論叫上他幾次，他
都會溯過流言蜚語的湍水，向這人前去，只為了給他唱上一句。
何濯漣盯著青見眉眼，清澈地，執著地，情思一下子動盪激昂，落出口的，卻僅僅是
猶如漣漪弱微的一聲：「你吻我吧。」他亭坐的風態像荷花穿出水似的乾淨。
「怎麼會有這個念頭？」青見動了下眉毛，流露的神情也是漣漪，眨眼間就消失，只
餘下他那慣常的沉靜澱定。
何濯漣可不是平白無故要求，先前好幾次，給這男人唱戲唱著唱著，不過對上幾眼，
不知怎地只差一點兒就要勾動火、激起水，說他生來眼睛好看勾人吧，沒扮上到底是雙男
人的眼睛；說青見懂中國文人的風雅吧，戲完了終究是個一絲不苟的日本軍人。總之說兩
人不過是一個唱戲，一個聽戲，那才是拿條粗劣的布匹往他倆面上蓋。
真是──你我相契以神，不過空中愛慕；一涉形跡，便生魔障。千古多情之人，從無
越禮之事；小仙一到尊府，則悠悠之口，何患無辭。
「我都成炒肝，讓人嘴裡嚼了，討點好處又怎麼，要不我來也成。」何濯漣笑起來，
靠向眼前不為所動的男人，作勢要湊上嘴。
他也不是真要染指對方的唇，青見卻攔住他肩膀不讓親近，他正覺得好沒趣，就瞧青
見瞥開目光，伸手去翻動鏡檯上的油彩盒子，撿了盒胭脂出來，又拉下一邊手套，摺疊在
桌緣，拇指指腹在胭脂裡兜了幾下，手從何濯漣腮幫子邊一扣，托高他的臉來，沾胭脂的
指腹就往他唇上按。
何濯漣驚住了，任由青見在唇上慢慢摩娑兩道，沒想到反是自己的給對方染指了，染
上濃烈的紅。
「這樣就可以。」青見鬆開手，瞧他的眼神有些變了，露骨得多，黑瞳孔裡彷彿生了
彩灼灼的顏色。
何濯漣給他瞧得心口一緊，竟然有股羞澀在裡頭撓起來，便轉開眼光，就著習慣將唇
上胭脂抿均勻，瞥向身旁的鏡面，再詫異了一次──化上戲妝時還不覺得，素著臉在嘴上
抹胭脂，男人的面貌，女人的神態，有種妖豔的、陌生的怪異感，他很不喜歡，不懂這是
個什麼情趣。
「都抹歪了。」何濯漣哼一聲，用手背抹掉了那道豔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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