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驚鴻回雪 二、鴻雁
水灘上一隻鴻雁望見了人，卻沒有飛走，不過輕輕一個回頭，竟在水面上映出那樣深
、那樣長的影子，又隨朝陽殞落消亡去。
那天白梅飛落紛紛，讓人誤認成雪，所以也把眼前人也看錯了吧。
中國戲子與日本軍官的一見成懺，還有他們的妻子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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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雷滾滾注意
二、鴻雁
鴻雁往往是怕人的，一見人影，哪怕只是一點響動，便濺破水面，驚起飛羽，一排
升入青天裡，只落下片片鴻毛，能瞥見一眼已是難得。
那一年跟過往沒有不同，寒冬的梅花照樣開，北平街上照樣有日本兵、日本平民來來
去去，戲院臺下也坐日本兵，大夥就算不屈服，也麻木了。那天一個新到任的日本軍官去
戲院聽了幾場戲，對中國京戲感興趣得很，要求去戲班參觀，掌班的不敢也不能拒絕，吩
咐大夥日本人過幾天要來，皮繃著點兒小心行事。
青見英樹帶著妻子撫子、一對雙胞胎兒女和一干部下跟隨掌班的走進藏在小巷子的院
落，裡頭像隱密的山洞，比他以為的寬敞許多，穿過廳堂，出來是庭院，孩子們一個接一
個繞著快步走，只有雙腳在舞動，上半身卻是穩穩當當，好像釘在原地似的，他問了掌班
的，這是「跑圓場」，兒女們也很好奇，想看他們表演，掌班的就叫他們做了一連串工夫
，又大夥一齊拋接長槍，一片天花亂墜，兒子說好像散樂，掌班的告訴他們這是「打出手
」，推薦了幾齣好戲。
再參觀過戲衣、道具，還有優伶平時吃飯的飯堂，逛了半圈院落，前頭忽然飄來細雪
，原來是亭立的梅樹散下落花來，梅樹後頭是間大屋子，紅色門扇開著，裡頭傳出歌唱的
聲音，純淨、高雅、婉轉無比的優美，如同一道化成水的琉璃，直涓透人心。
青見不等掌班的帶路，順著聲音兀自跨過門檻走進去，歌聲霎時停了，屋裡只有外頭
的一半亮，他撞見一個雪白的、瘦長的人影，正背對他輕巧揮舞拂塵，一雙手柔軟得像空
中漫舞的柳絮，那人影有如踩著雲，慢悠悠、飄翩翩回轉過來，是個頭髮極短的女優伶，
將拂塵的長尾巴掛在半揚的胳膊上，又任憑滑落，她還沒注意到有人來了，開口唱起來，
流轉的眼光是含蓄的，又從眼角悄悄洩出一點嫵媚來，當她嘴角正牽起笑，終於發現了青
見。
女優伶一個抖擻，倏然收住笑容，雙手的動作也停了，一臉吃驚愣在那裡，青見憑著
窗外漏進來的光，看清楚了對方的臉龐和身形，其實是個男人，他也驚訝了。
「青見大人真懂行，這是我們的當家旦角何雲鶴何老闆。」掌班的和翻譯先後跟上來
了，殷勤地介紹，撫子也牽著孩子們走進來，都圍到那男人跟前。
「何老闆，來，這位是青見大人，聽見何老闆唱得好，來一睹風采。」
翻譯正在傳話，優伶就走上前低頭打招呼，口氣很淡，「青見大人好。」
「他剛才唱的是什麼？」青見點頭示意，轉頭問掌班的。
「是《洛神》。」
即使翻譯成日本話，青見也不知道是什麼，他瞧瞧目光低垂的男人，「讓他繼續唱。
」
於是優伶一抬手，又翩翩起舞，這次近著距離重現剛才令青見驚豔的光景，撫子站在
他身邊讚嘆連連。一段唱完，夫妻倆再問了幾句話，仔細一打量，這優伶不過是長相清秀
，膚色乾淨，只比平凡再多一點點，至多憑那對微微上翹的眼尾好看，完全是男人的樣貌
，男人的嗓音，挺拔著腰桿，毫不女氣，可一進入表演，憑那副男人的面孔竟幾可亂真，
簡直像被女人的魂魄附上身，不，日本藝伎都是真女人，他見過的那些卻都達不到這個優
伶的至美境界，青見訝異於中國男戲子能作出比女人更窈窕美好的情態來。
從此他與中國京戲結下難解的緣分，或許說是與這個中國優伶結下難解的緣分。
＊
水灘上一隻鴻雁望見了人，卻沒有飛走，不過輕輕一個回頭，竟在水面上映出那樣深
、那樣長的影子，又隨朝陽殞落消亡去。
那天何濯漣忘了日本人要來戲班，給突然闖進來的日本軍官嚇了一跳，本以為他們只
是瞧個新鮮，這事就完了。過了一陣子，他早把日本人來過的事拋在腦後，難得整天沒戲
，跟愛雯上館子吃過午飯，悠閒地一路逛回家，進門就見掌班的三爺來了家裡，一副望穿
秋水終於等到他的模樣。
原來是上回的日本軍官後來去戲院聽了他好幾場戲，青睞得很，想請他到日軍司令
部唱，名義上說是兩國文化交流，話上說是「請」，卻日子都擅自定好了，擺明不許人拒
絕，瞧著三爺笑得艱難的臉色，何濯漣就明白自己不得不去這一局了。
他不認為唱唱戲能出什麼事兒，愛雯卻焦慮得緊，非要跟著去不可，又要三爺找些壯
丁，不能讓他獨獨一個去給日本人欺負，最後決定去了日本人那裡再扮上，就能帶上跟包
，三爺好說歹說，才讓愛雯在家等著。
當天到了日軍司令部，日本人將何濯漣請入屋子，青見大人帶著翻譯親自來迎接，彬
彬有禮地打招呼，沒有在戲班見的那樣趾高氣昂，連他的飲場茶都讓人準備上，給的是他
沒喝過的西方紅茶，跟他在街上瞧過，向中國人粗暴吆喝的日本兵全然不同，因為今天他
是客人嗎？
儘管對方以禮相待，何濯漣只當日本人不懂戲，唱了也是給狗說書，一道湯交代過去
就得，他當著滿座日本兵跟前，扮相是完完整整沒一點兒岔，卻懶得認真唱，嗓子還沒有
平常唱的一半滿。
才唱過一段，坐在前頭的青見大人向身旁的上級悄悄說話，又小聲吩咐翻譯，隨即叫
停了，這會兒就何濯漣一個人給日本兵圍著，三爺站在最後頭一臉慌張，跟帶來的壯丁交
頭接耳。
翻譯走近何濯漣，客氣地開口傳話：「青見少佐問何先生，是不是有哪裡不舒服？」
「大人怎麼這樣問？」他不明所以。
「青見少佐說何先生今天不像在戲院見到的有精神，歌聲弱了點，很累的樣子，要不
要回去休息？身體養好了再來也不遲。」翻譯說話的當兒，青見大人那雙幽深的大瞳孔就
直直瞅住何濯漣，像是在觀察他的反應，他便不動聲色聽完。
何濯漣很是詫異這個日本人能聽出來，他是真正在聽戲的，不過是給自己面子不戳破
，這下反倒像自己在欺負人了。
「謝謝青見大人體恤。」何濯漣神色還是淡淡的，謙卑地半低下頭鞠躬，順水推舟過
去，「讓各位大人掃興了，真真對不住得很，雲鶴下回再過來。」
青見大人聽了翻譯的話，對何濯漣回以微笑，整齊筆挺地站起來，抬起戴白手套的掌
心示意他下場。
卸了裝扮要離開時，青見大人又出來將一行人送出門，三爺一邊背著門退一邊還忙不
迭鞠躬道歉，生怕得罪日本人，對方卻不見一點生氣的樣子，即使半點不懂日本話，也能
聽出他和善的語氣。
「真可惜，沒能讓士兵們好好欣賞何先生的表演，等何先生身體好了，務必捎個信，
我們青見少佐擇日再邀請。」翻譯在一旁說著。
何濯漣只是給了個他最體面的笑容，沒有答應。
眼看到了門外，該能鬆口氣了，翻譯忽然趕上來再傳話：「何先生演的甄宓十分優雅
，見了何先生的表演，我國的藝伎都失色了，田崎中將跟青見少佐都很期待。」
何濯漣回頭望那日本人，這回不是虛偽的面皮了，他彎了彎桃花眼，「青見大人過獎
。」
走過這一遭，何濯漣依然不喜歡日本人，但想給日本人唱戲也沒那麼糟，對方跟中國
人一樣當他是個角兒，甚至中國的大爺們不會親自迎送優伶，下次日本人再上門請，他爽
快答應了。
何濯漣只當日本人不過作作場面拉攏他們中國人，他們都沒料想到的是，青見大人前
後請了他三次，接下來更要把他請到家裡頭去了。
這事兒是三爺上門來說的：「何老闆哪，青見大人很喜歡你的《斷橋》和《祭塔》，
大人不曉得白蛇傳的故事，想要你去給他說說。」
「只是說戲，三爺給他說不行嗎？」唱戲就罷了，要說戲何濯漣嫌麻煩想推掉。
三爺卻皺起眉猛搖手：「不成啊──青見大人指定了要何老闆，還問你的包銀是多少
，他出多一倍的價兒，讓何老闆以後固定去他家裡頭唱。」
「我不能拒絕，是不是？」
「這我們也不想勉強你去，唱幾回堂會就罷了，成天進出東交民巷不是好事兒，
人言可畏，可是不答應嘛又擔心何老闆會遇上麻煩，還有幾天他們才派人來問答覆，
何老闆想一想，真不願意去，我替你找藉口回絕就是。」三爺說得委婉得很，但瞧得出他
實則緊張得很，巴望著何濯漣答應好平息事情。
何濯漣想了想，不就是說說戲、唱唱戲，戲子的本分，沒什麼可委屈的，比上戰場送
死去簡單得多了，「得，哪會兒開始？不能影響我的戲。」他一口同意了。
等正好回娘家一趟的愛雯回來知道了，她可擔心壞了，念了何濯漣一頓，又要找三爺
讓他想法子推掉這個差。
「就當我是以身報國吧，日本人聽得喜歡了，保不定以後我還能勸他們兩句。」何濯
漣帶著說笑的語氣這麼告訴愛雯，她還是找了三爺商量，兩人掂掂利害，最後事情也就那
麼下去了。
直下沉到池底污泥裡去。
這會兒他又以為不過是給對方當個閒暇之餘的雅興，愛國他是有的，可沒有那些大
名角兒的堅貞節操，有人願意好好聽他唱戲，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似乎不再那麼要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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