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在那個耶誕佳節 11
11
[生活 點火 喝酒
什麼都沒有的時候,我數一些杏仁佐酒。
只不過是在無神的年代裡拾起漂浮的光亮,
竟不自覺走向太遠的地方。
—給T]
若要林海埕用一句話總結趙之於他,他會說:他是我的意若思鏡。
然而一句話終歸是不夠的,他們的故事寫得太長,不論是愛與被愛,成
為鬼魂者終究太多,對林海埕來說,趙是他潛意識裡的自我鏡像,是他沒能
成為的那種樣子。
在小彤離去後的某個夜裡,其安曾說:「趙跟小彤有點像,愛上他們的
人都可以在他們的眼神裡看到之於庸俗的永恆對抗,以及對愛與人之本質的
永遠質問。對於未能擁有這些事物的人,他們都好致命。」彼時其安在店內
抽著雪茄,冉冉上升的煙霧一次又一次地被捲入排油煙機,後來林海埕再憶
起當時,只覺得原來一切都是有跡可循,儘管我們不一定總能讀懂世界的隱
喻。
他曾與趙在下過雨的總圖階梯前親吻彼此,那時的趙剛滿二十歲,有一
個男友與幾個沒有名字的約會對象,林海埕是其中一個。他跟林海埕說,我
不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東西是什麼。
林海埕回答:沒關係,我也不知道我在做什麼。
那像是個承諾,比愛慎重,單純真摯的理解:
往日時光輕如羽翼。
他們在台北的許多夜場裡恣意玩樂,一些現下的年輕同志們已經不再去
的地方,是他們關係初期的秘密基地。身體雲雨的煙嵐過去後,他們有時看
著彼此發呆,有時談論輪廓模糊的未來,但更多時候只是各自低頭讀自己的
書。
然而或許是林海埕的存在並未真正撫平趙的什麼,或許是我們從無法在
真正意義上拯救他者,蟄伏於趙心裡的獸隱沒於夜,他被避無可避地推往更
深的所在。
幾場危險的聚會後,林海埕帶著趙去篩檢HIV,趙起先不願意,是林海埕
死活把他拖出家裡。他們在馬偕醫院外共抽一根菸,林海埕說:「算我求你了。」
煙圈從林海埕嘴裡離開,進入趙的心肺,兜兜轉轉,自此在他身體裡停留。
「對不起。」趙輕聲回答。
那是2012年的夏天,陽光正好,他們躲在鬼影後面纏綿舞蹈。舞步很慢
的時候,時間便被展延拉伸,一晃眼就是好幾年經過。若說世上有何方法能
真正使當下凝駐成永恆,一是不顧一切地去愛,二是無可挽回地失去所愛之
人。
無論何者,我們都將去觸碰所謂真實。關於年少的蒙昧無知,關於因蒙
昧無知所致的虔誠信仰,如果我們能因此真正誠實地去愛——
這是趙在林海埕身上留下的世界。
*
林海埕在板橋的清晨裡醒來。
他看了看時間,發現睡得自己睡得太深,醒來時已經是早上八點半。無
數念頭閃過他的腦海:向美國律師說明target針對這版disclosure schedule
還有一些意見的電子郵件還沒寫,客戶洗錢案二審的上訴狀還剩一半,如果
今天不休假的話應該可以弄完但兩個明天要交的法律意見還在路上:直銷騙
子與內線交易的混蛋。
無論請不請假,工作似乎依然做不完。林海埕有些悵然若失,想起汪汪
常笑非訟事務所的合夥人的CP值極低,混不好的營收還贏不了鄉下訴訟小所
的主持律師。殺人放火鬧離婚、酒駕吸毒搶小孩、欠錢不還拆房子,要是恰
逢選舉年再攤上幾個選罷法案件,連出門拉案子都不用,光是靠當台灣社會
那些無聊紛爭的寄生蟲,就可以買車擁房。
林海埕曾問過汪汪,既然訴訟律師這麼爽,汪凱鈞怎麼還在窩公司法務。
只見汪汪眼睛瞇成細線,嘴角露出得意的微笑:「這你就不知道了,異性戀
男律師不是醜就是沙豬,我必須盡力避免這情形。」
「如果把你的臉遮起來,我會以為說這話的人是gay。」林海埕翻了個白
眼。
「林老北,你是說我的臉又醜又沙豬嗎?喔,是誰犧牲睡眠把半夜蹲在
馬路上崩潰的人領回家洗澡的?」汪汪打蛇隨棍上,蹭著林海埕扯了一大
串,似乎對「gay」這個新認同很是滿意。
「是汪老大呢。」林海埕原是想用平板的口氣結束這回合,但這回卻是
汪汪不放他走:「你知道嗎,我想其安當時說我們兩個不想工作是對的,我
從事法律工作越久,就越覺得這個工作虛無得連層薄膜都沒有。」
「我有時候覺得,後來去當非訟律師的我,說不定只是想對趙進行某種
象徵意義的一種報復。嗯,你離開我之後,我成為了這麼庸俗的人了。想不
到吧?」林海埕感覺自己嘴角的笑容在萎縮,於是更用力地笑,結果卻是笑
得比哭難看。
「其實我們都膽小敏感卻又自認聰明絕頂,慧極必傷哪,汪老大。」林
海埕最後說。
汪汪沈默半晌,隱約憶起大學時同林海埕及趙吃過的許多頓飯。趙跟他
想像中的gay不太一樣──即便他已經看過許多許多的gay了──那是一個並
不張揚的人,總是低著頭讀書,偶爾cue到他時才會抬起頭跟大家說話。然
而汪汪知道,這個人是激烈的人,他在他的眼神裡看到對庸俗的永恆對抗,
以及對愛與人之本質的永遠質問。
那麼像小彤。那麼像是年輕十歲的江以樵。
「今天要去喝一杯嗎?Nowhere,我請客。」彼時汪汪說。
那麼那時他是如何回答的呢?
林海埕記不得了,只記得自己最後還是發了請假電郵給沈律師,而彷彿
只是請假還不夠似的,連同outlook、Line的訊息通知,林海埕也一併關掉。
在與趙相遇的如此幾年過後,他在不夜的高樓裡找到了一份並不滿意的工
作,在燈火通明的城市裡反覆讀幾則來自泰晤士河的貼文。趙的時間停在雪
國的十二月許久,林海埕卻離那個無眠的十二月很遠很遠了。
那之後林海埕睡睡醒醒,過長的工時使他的身體累積了許多疲憊,再醒
來時已接近中午十二時。江以樵似乎在客廳忙著自己的事,林海埕一方面出
自不打擾江以樵的考量,另一方面來自於不知如何與江以樵交談的窘迫,最
後他決定在江以樵的房間內待著。
臥室內有除了一個大型的層架及一個開放式衣櫥外,並沒有太多的擺飾。
對城市的遊牧民族林海埕來說,放棄對物品的執著是為了更方便地遷徙。林海
埕不確定物品之於江以樵是否有相同的定位,抑或只是如同他們共享的那些
傷心的日子般,萬事萬物並非均指向某種意義,那些他們賴以維生的譬喻終
究會帶他們抵達語言無能之所在。
「你醒了?」江以樵推開房門,手上是大包小包的器材,似乎正要出
門。「我今天想去宜蘭錄音,我可以給你鑰匙,你看什麼時候離開幫我鎖個
門,然後把鑰匙給其安,我再去找她拿;或是也可以現在順便一起出門,我
載你去想去的地方。」
林海埕忽然知道該怎麼跟怎麽與江以樵交談了,他想起汪汪與安妮的調
笑,想起趙與其安無情的吐槽,硬生生將一句:「怎麼就沒有帶我一起走的
選項呢?」扭回:「我也可以一起去錄音嗎?」
江以樵起先有些愣住,漸漸地,他壓抑不住揚起的嘴角,回以林海埕一
抹淺淺的笑:當然可以。
汽車駛過國道三號、國道五號,他們在台九線上聽江以樵少年時愛聽的
香頌,聽Carla Bruni細細訴說一些疑問:生命也許沒有太大的意義,愛與
不愛其實界線模糊,如同年幼時的信仰,當你相信了,那就是真的。
「其實我好長一段時間不敢聽〈Quelqu’un qui m’a dit〉,我以前
很喜歡這首歌,但在Joe離開後,我在這首歌裡只聽到無邊界的空白。」江
以樵平穩地行駛在高速公路上,好像已經徹底接受了這些事情,他把心交給
林海埕:
「Joe死掉後我再也沒有辦法創作音樂了。並不是漸進地演變成這種局面,
而是有一天醒來,我就做不到了,我甚至沒有時間悲傷。」
「這是你轉向幕後的原因嗎?」林海埕問。
「嗯。」
「汪汪說,我們只是失去了一點點敘事的能力。」林海埕伸手抹去江以
樵的眼淚,姿態慎重而虔誠。他不確定他有無能力給予任何事物,但如同生
命其實可能真的沒有太大意義,這個世界可能亦不如他所想得複雜,若他相
信在荒原中漫步時仍能聽見來自谷底的聲響,相信劃破彼此的心就能感覺到
溫暖,那麼這就是他們此時此刻共有的真實。
江以樵將車停在大里站附近的一間民宿旁的空地,他在午後的宜蘭緩慢
地架設他的器材,林海埕則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他。一切就緒後,他們緩步退
回岸上。
那是個午後的陰天,或許還飄著細雨,較往常更激烈的浪花拍打著礁岩,
態勢暴烈而規律。彼時他們在海浪聲中無聲親吻,在彼此的鼻息裡他們讀懂
了世界的隱喻:關於他們的一切均始於並將終於某種避無可避的、來自本質
的暴力,但下著春雨的公館已經離江以樵太遠,他早已過了英年早逝的年紀;
而雪國的十二月過後,誰都再沒有權利懼怕傷害與死亡了。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EC7Re8cczj0&ab_channel=fabsco36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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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為日子皺眉頭,答應你,只為吻你才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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