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在那個耶誕佳節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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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以樵的出現並未為林海埕的生活帶來劇烈的改變,他的生活仍然以0.25小
時為單位前行,他一天至少工作十四小時,56個0.25。不同的是他已經從實
習律師畢業,現在的他是Staff Attorney,進入金字塔成為最底層的雜工。
他用較尋常快速數倍的速度在生存,但財富累積的速度卻並不相當。
他記得他曾跟著老闆為了一個經營權爭奪案在事務所待到半夜:市場派在晚
上九點放話說隔天獨董會進公司查核,請公司派配合交出股東名簿。彼時幾
名Senior窩在辦公室裡寫定暫時狀態假處分的狀,他跟另外幾個Junior則在
旁準備明日公開資訊觀測站上要發的重訊草稿及新聞稿。
他們忙得像是在籌辦畢舞跟小畢典的學生會成員。業界戲稱這是後青春期,
離開學校後還有這種大家一起看日出的熱血戲碼的只有非訟事務所啊,只有
非訟律師能青春永駐。
是嗎,異性戀男律師都又油又醜耶,而且這分明只是過勞。看著鏡子裡眼睛
充血的自己,林海埕心想。
案子持續近三個月,事務所bill了幾百萬,連在市場派獨董召開的股東會鬧
事的劇本都寫好了。沈律師躍躍欲試,客戶卻在股東會前夕龜縮:「嘿嘿
嘿,其實我們這次沒有收委託書。」
「收」這個字用得精巧,依法公司的確也不能價購委託書,但明眼人都知
道,沒「收」就代表客戶不玩了,這間公司客戶不要了,反正大家都只是投
資法人,這裡沒坑用來錢滾錢的話,找下個坑就是了。律師費當然是沒有要
付。
而聽說林海埕這個荒唐案子後的汪汪,眨眨眼睛問:「所以你們股東會寫了
什麼劇本?」
「如果照原計畫進行的話,我們會在股東會上喊『獨董違法亂紀,股東會非
法召集無效』。」林海埕說。
汪汪不放過他,促狹道:「應該還有吧?這種案子不是都要搞到投資人皆知
才能順便炒股嗎?我看市場派跟公司派搞不好根本是同一群人,這本來就是
一場戲。」
林海埕聳聳肩,「我知道你在期待什麼。不負眾望地我們還會在戲中戲裡大
喊,非法召集股東會的獨董即刻解任,現由另一位獨董合法接管本次股東
會。」
「你們真他媽有夠瘋的。」汪汪說。
林海埕偶爾會想起江以樵說過的話,那些話語偶然觸碰到他迷惘又不知該何
以為繼的生活狀態,雖未掀起滔天巨浪,卻濺起了一些漣漪。
林海埕來自普通的中產階級家庭,父母的每分錢都是實打實掙下來的,學歷
不高的他們總是告訴兒時的林海埕:知識就是力量,你要好好讀書往後才會
過得比較輕鬆。
在運氣與努力的加成下,林海埕平順地滑進第一志願、最高學府,但他卻在
年歲漸長後發現世界以他所未能真正理解的樣貌在運作。
知識不是力量,他不過是後資本主義世界裡的一個打手,如馬克思所說,他
越是勞動便越發感覺自己貧乏,越是將自己的生命投入勞動,真正歸他擁有
的就更少。到頭來這個體制裡一切他不喜歡的事物他都有所貢獻。
然而是什麼辜負了什麼呢。姑且黏膩地說是時代背叛了知識份子吧──然而
如此忙碌又如此貧窮的我們應該要如何活著才能從內裏真正的富裕充盈起來
呢?
他的痛苦看在更勤奮卻更無力翻轉生命的人的眼裡那麽微不足道,那麼像是
既得利益者的無病呻吟,然而痛苦是能夠比較的嗎?有人過得更悲慘就代表
我們所獲得的生活是足夠正當的嗎。
江以樵當時說,我們只能去愛。他無意將他在生活中所感受到的無盡困全數
頓歸咎於趙的叛逃,但他總是忍不住想:如果趙還在,如果他還有機會跟趙
說上一點話──如果這些都還在──他的生活會不會少一些斷裂,他又是否
能夠真正地接受現實而不再執著於工作的意義、生活的荒蕪。
離開始終不是解答。在這樣一個中產階級逐漸消失的當代,會有更多人無法
定著卻又不知應去向何方,會有更多的當下即是永恆。我們的確只能去愛,
一無所有的我們只有彼此了。
他時常想念江以樵。
*
生命的更迭帶動人際關係的離散與聚合,在地狹人稠的同志圈更是力道強
烈,「你我共享一個前男友」、「你跟你男友分手後可以換我當他下一個前
男友」,均屬同志圈常見現象。
「現在流行自產自銷啦,瓜要是種醜了就摘下來自己吃,別浪費,別嫌
棄。」Anny大言不慚地向其他仁愛路住民分享她的同志人類學誌。
「畢竟你自己就在屋簷下當自耕農。」林海埕翻了個白眼,瞪了一下Anny以
及她身旁的馬可,挑釁道:「馬可你是那顆瓜嗎?」
馬可無奈擺擺手,沒回話,眼神倒像是在說「林老北你不要害我」。
「你自己還不是跟大學同學談戀愛還交往幾百年。」Anny回嘴。
「唔我那個狀況比較特殊,有點像是斯德哥爾摩?」
「歹徒綁架了你好多年,最後他愛上路上的巡警,跟著巡警浪跡天涯當鴛鴦
大盜?」
林海埕並不十分在意Anny的反擊,他只是扯開話題:「汪汪今天是一早就出
去了嗎?」沒有人有辦法回答林海埕的問題,但所有人都知道應該去哪裡找
汪汪。
這是汪汪這個月第五次在仁愛路聚會中缺席。
汪汪跟其安的關係很快地便不再是秘密,Anny的同志人類學誌彷彿一個精緻
細膩的隱喻,如繁複的絲線般牽引著他們走進小瞳死去後的Nowhere。
一個如常的大稻埕的夜晚裡,其安久違地煮了熱紅酒。豐盈的酒香縈繞在空
氣四周,氣體彷彿有生命,伴隨著人聲起伏而時濃時淡,溫暖了包車前來的
仁愛路住民。
其安跟汪汪笑著歡迎他們,接過馬可跟Anny合送的巧克力禮盒,對她們眨眨
眼睛:「很高興看到你們。」
「哎唷,其安你不要這樣啦,我們也是平平安安交往了半年以上嘛,中間有
幾次吵到快要分手,因為我跟我前女友們聯絡」Anny的聲音越來越小,馬可
在旁無奈嘆氣,說道:「她就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
「誰叫她們都半夜打電話給我,還用快哭的語氣說很想我。」
「女同志真的好恐怖,我不知道上輩子是負了多少人的心這輩子才會一直愛
上女同志。」汪汪自暴自棄道,一旁的其安卻摸了摸他的臉,她像是說了什
麼又像是沒說,低沉的聲音與熱紅酒的氣味逐漸融合,一時之間眾人竟無法
確定其安是否確實存在此處。沒有人知道小瞳的死精確而言帶走了其安的什
麼,但自那個耶誕佳節以來,有些事物被永遠地改變了。
劃開熱紅酒氣息的是江以樵推門進來時所挾帶的濕冷空氣,他對在座的眾人
露出溫暖的笑容,摘下帽子說道:「總覺得今天會有熱紅酒,所以就來
了。」
林海埕接過他的眼神,示意他往自己身旁的空位座,小聲問他:「你不是都
是平日來的嗎?」
江以樵並未正面回答,只是說起了最近創作的新曲,「前幾天我寫了一首
歌,曲子已經做完了但歌詞還差一點點,想問你願不願意幫忙想想。」江以
樵頓了頓,小心翼翼地觀察林海埕的表情,見林海埕面色一如既往才放鬆地
說:「當然,如果發行了,credit會好好放上你的名字的。」
林海埕搔搔頭,有些不太好意思,「我很願意幫忙,但工作太久有時都有點
擔心自己曾經會使用的文字被法律裡的之乎者也佔領。」
「沒關係,如果我們到頭來還是想不出喜歡的語句,就拉拉拉地過下去就
好。」江以樵捏了捏林海埕的手,將一個老式隨身碟塞進林海埕的掌心。
「現在還有人在用隨身碟噢。」
「前事務所送的,總覺得實體的東西才有安全感。雖然實體的東西沒有就沒
有了,但最起碼我知道它沒有了、不在了,而不是隱隱約約地知道有個東西
在那,卻沒有任何人得以確認實存。」
林海埕輕握著上頭印著L專利事務所圖案的隨身碟,那東西看起來只有
12G,容量比Google免費配給大家的雲端還小,但在沒有虛擬空間的世代,
大家就是用這樣的物件在做意思傳遞的吧。需要真正觸摸介質,才有真正的
連結。
之於他的世界,江以樵是一抹異色的浪,即便他尚無法指認出他的顏色與形
體。他只是將承載江以樵意識的載體小心收進自己的隨身包內,在江以樵提
議要不要去他家坐坐時,他沒有拒絕。
*
駛過萬板大橋,林海埕來到江以樵位於板橋的家。他在江以樵的工作室裡看
到散落一地的紙張,上面是吉他的和弦表記以及一些與合成器使用、聲音處
理相關的筆記。江以樵說:「很久沒有人來我家了」。
林海埕沒接話,他用江以樵的電腦叫出江以樵尚未做完的曲子。那是一個與
山海有關的故事:一生都在山林裡生活的人有天決定出海遠行,全村的人用
接近永恆的壯闊聲響為他送別。幾天後,他的船在觸礁後燒為灰燼,灰藍色
的海面於是開出了紅色的浪花。
他對救活他的人說:「我從沒打算活下來。」
江以樵的歌詞始於一座濕氣濃郁、終年有雨的島嶼──
這是一座安靜悠遠的島嶼
濕氣濃郁 終年有雨
[ ]
藍色的海 金黃色的你
語言的背後有蒼白的祝福
就像他說
去相信比人類更偉大的事物
[ ]
藍色的海上開出紅色浪花
終究你學會一個新的語言
因為他說
是你的話一定沒有問題的
是你將我固定在這世界
藍色的海上開出紅色浪花
海是藍色的
藍色的海上開出了紅色的浪花
別回頭 別走得太遠
那晚林海埕沒有回家。在這樣的一個時代裡、在這樣一個他與他者間的斷裂
裡,第一次與一個重要他人相濡以沫。
嘿江以樵,劃破你的心臟我就會因此感覺溫暖嗎?明明還疼痛得無以復加卻
還是要相擁的我們又該如何是好呢。
像是察覺林海埕的猶疑,江以樵小心問他:「我們該怎麼辦才好?」
林海埕最終只是輕輕吻他,回以他語言的邊界與深淵的凝視。他告訴他,夢
醒後他們會在空白的二段歌詞裡填上:「雨聲睡在道別的海面上」、「去經
歷挫傷並選擇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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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運決定了以後再沒法聚頭,但說過去卻那樣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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