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支語警察續篇(終)(完)

看板BB-Love作者 (紅色孤兒)時間2年前 (2021/12/14 18:25), 2年前編輯推噓7(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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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樣是文略長注意。   #   青年並沒有如馬走新預想中驚慌失措,甚至也沒做回應,只是用鏡片後的眼睛靜 靜凝視著鍾世。   倒是編輯略顯訝異:「哎啊,你們知道水屏老師的本名啊?還真的是忠實讀者耶 !」   「你和許利瑪,為什麼要這麼做?」   鍾世深吸著氣,在青年面前站直身。   「你跟你哥哥許利瑪串通,按照《支語警察》內容,由許利瑪接近我、引誘我, 再讓許利瑪帶我去你的簽書會,刻意按照書裡內容講出那些話來。」   「這一切的目的,都是為了讓我想起當年那些事……想起我害死你哥男友的那些 往事,近而報復我嗎?」   鍾世越講越激動,幾乎要湊到青年身前。   青年看來也有些措手不及,女編輯站在辦公桌後,也一臉不明所以。   但她剛想說些什麼,青年已先開了口。   「你們先坐下吧。」青年說:「筱華,謝謝妳帶他們過來,方便的話,妳能夠先 去附近的咖啡廳等我一下嗎?」   女編輯先是愣了一下,隨即了然什麼般點頭:「好,那老師你結束後再LINE我, 我要跟你談一下《藍白拖》再版的事宜喔。」   女編輯關上了加蓋鐵皮屋的大門,沉重的「空隆」聲迴蕩在十坪大小的工作室裡 ,也讓房間裡三個男人都沉默下來。   「……我先、做個自我介紹。」   青年先開了口,他從懶骨頭上微微直起身。   「你們調查的事情都沒錯。我的本名是許利平,筆名是『水屏』,這五年來,一 直都在從事台灣本土文學的創作,也出版了不少小說。」   「而田野調查專家、暗地裡協助我創作的工作夥伴,筆名『憂話』的作家,正是 我的親哥哥許利瑪。」   青年的話讓馬走新一驚,雖然猜到了許利瑪和「水屏」間的關係,但馬走新並不 知道,原來許利瑪還有繼續從事創作工作。   許利平說「五年來」,而馬直亮正是死於五年前,這麼說來,許利瑪在馬直亮過 世後,才著手開始創作工作,馬走新不清楚這是否與馬直亮的死有關聯。   「你們既然調查了我,應該也已經猜到了!沒錯,是憂話來找我的,他要我跟他 配合演出一場戲,具體細節他沒跟我說很多,只要我在簽書會上配合他、他說他會帶 人過來,要我讓他把話講完。」   許利平嘆了口氣。   「但我不知道憂話會罵得這麼過份就是了,你可以上網看看,現在我的SNS上一 堆人在討論那天的事、罵我是披著日本皮的假本土作家。」   馬走新看了眼依然激動的鍾世,在許利平對面的懶骨頭上坐了下來。   「所以利瑪哥這麼做,到底是為了什麼?」馬走新傾身向前:「是為了報復鍾世 哥嗎?但是鍾世哥從頭到尾,不過就發了一篇評論文而已不是嗎?」   「評論文?」這回倒換許利平愣了一下:「什麼評論文?」   馬走新和鍾世對看了一眼。   「你哥……許利瑪沒有跟你說,我是當年高青老師……是馬直亮以《支語警察》 獲得青年創作協會小說大賞時,發文攻擊他不注重用詞用語、還出言諷刺讀者,不配 獲獎的那個人嗎?」鍾世說。   許利平怔在那裡。   「不,憂話只跟我說,他打算模擬一篇小說的劇情,在那篇小說裡,簽書會的場 景是必須的。而他認識的、會辦簽書會的作家只有我。」   許利平眨了眨眼,他總算從懶骨頭上直起身。   「所以他模擬的小說,叫作《支語警察》嗎?支語警察……支語警察……怎麼感 覺好熟悉……」   「你不記得高青了?」鍾世問他,許利平渾身一震。   「你和他,應該參加過同一場由青年文化協會舉辦的文藝競賽,只是當時你是佳 作、高青是優選。」   許利平臉色蒼白,他似乎陷在回憶的漩渦中,好半晌才礙然點了頭。   「……嗯,那年我大學剛畢業,為了拿獎金,參加了很多場徵文比賽,你們說的 那場應該只是是其中一場。我印象有點模糊,畢竟都已經是五年多前的事了。」許利 平有些含糊其詞。   「那場比賽的優勝作品《支語警察》,作者高青,是我的親哥哥,本名是馬直亮 。」   馬走新接口,他吐了口氣。   「而我哥馬直亮,在得獎的三個月後,因為被網友在網路上攻擊霸凌,自殺身亡 了。」   馬走新承認自己這說法有點簡略。馬直亮沒有留下遺書,誰也不知道他自殺的真 正原因,馬走新這麼說,也不過想替哥哥出口遲來的惡氣。   但許利平的反應卻出乎意料。   「自殺?」許利平搖著頭:「不可能啊,我記得開始連署的時候,高青還公開發 表聲明罵我,講了一堆什麼用字用語是天選的、不是取決於人之類的鬼話,態度還挺 高傲的,他怎麼可能會為了這種事情自殺?」   鍾世問:「為什麼高青公開發表聲明,你會覺得是在罵你?」   許利平不安地搓著手,「因為我就是連署的發起人。」   鍾世和馬走新都瞪大了眼,馬走新先叫出聲來。   「所以你就是在網路上一直騷擾鍾世哥的人?你是那個『VF』?」      許利平似乎還在整理思緒般,好半晌才點了頭。   「VF是我從學生時代就一直使用的筆名,算是我的小帳吧,很多跟我要好的作家 朋友都知道,只是沒有對外公開,也從未用這筆名發表過著作。」   馬走新這才恍然,難怪他和鍾世查了半天的資料,都找不到這位「VF 」的作品資訊。   「為什麼這麼做?」   馬走新勒令自己冷靜,自從知道事情真相後,馬走新在腦海裡模擬了至少十次找 到罪魁禍首的狀況。   他曾想像網路那端的殺人凶手,想像他如何形容猥瑣、滿腹壞水,可能是失業在 家的阿宅,或甚至是剛好在放暑假、吃飽沒事幹的小屁孩。   但他作夢也想不到,發起人竟然是同為創作者、這看起來斯文得像小動物一般的 男人。   「……哥哥他、跟你有仇嗎?」馬走新嗓音沙啞。   許利平露出驚嚇的神情:「不,當然沒有。我根本沒見過高青,也沒看過他的作 品。」   馬走新有點迷惘:「你沒看過我哥的作品?至少看過《支語警察》吧?」   許利平搖頭:「唔,我只有稍微翻了一兩章,但不是我喜歡的作品類型,記得當 初沒看完,現在情節也差不多忘光了。」   馬走新瞪大眼睛:「你沒看過,但你還發起連署抵制我哥?」   「不不、你誤會了。」許利平幾乎要從懶骨頭中站起來:「我從來沒有……連署 抵制過高青老師,我抵制的只有他的行為。」   「什麼意思?」馬走新挑眉。   「你們不知道那個作家以前做過的事嗎?」許利平吐了口長氣,「那個叫高青的 作家,曾經讓我最好的朋友放棄過寫作。」   「放棄寫作……?」   「對,被你們這麼一說,我全都想起來了。」   許利平嘆道,馬走新見他走進廚房,從冰箱裡倒了杯涼茶,一口飲盡。   「那時候正如我所說,我才剛大學畢業,我哥以前不顧我爸媽反對,跑到報社工 作,後來報社倒了,他只好去當自由撰稿人,有一頓沒一頓,我爸媽不希望我重蹈我 哥覆轍,希望我去考公務員。」   許利平話說從頭。   「但我那時候已經開始在網路上發表文章,還有點名氣,我爸媽不懂那些,硬塞 給我一堆參考書,還擅自幫我報了補習班。我一氣之下,就離家出走,整整一年沒跟 家裡有任何聯絡。」   「這跟你連署抵制我哥有什麼關係?」馬走新打斷他。   「喔,拜託,我說過了,我沒要抵制高青。」   許利平忙說。   「高青得過很多獎,包括文學獎、通俗小說獎項,都有他的名字,在青年小說家 裡非常有名。但他最有名的,還不是得獎這件事,而是他喜歡到處戰別人。當時所有 論壇都有高青的戰蹟,他也很常在臉書上發文怦擊其他作家。」   馬走新看了鍾世一眼,他一直一語不發,他坐得靠鍾世近一些,繼續聽許利平說 話。   「例如有個文學獎常青樹,經常用他與他過世父親做為題材獲獎,但被高青發現 他文中的爸爸,有時是跑船的、有時在貿易公司上班、有時是走遍大江南北的司機, 甚至還被寫成罪犯。」   「我記得高青那時還發文諷刺:『我不知道人可不可能有這麼多個父親,或許有 些人認乾爹的速度比他寫作速度還快,但我們是不是應該停止崇拜這種好像以『真人 真事』為基底、把人生當作商品的賣慘文學了?』」   馬走新忍不住笑了聲,許利平瞄了他一眼。   「我覺得我哥說得很對啊,本來騙人就是不好的。」馬走新正色。   許利平嘆了口氣,「除此之外還有很多,高青根本戰神,他還罵過一些本土創作 人,說所謂本土不是只有媽祖、八家將、原住民和藍白拖鞋,也不是用了台灣元素、 台灣讀者就該理所當然地買單。」   「他連讀者都罵,說有些人平常專看翻譯,但到了討論本土文學的議題時,又突 然表現得比誰都懂台灣。『台灣作家就是不懂得突破,只寫那些小情小愛』或是『自 己沒有實力還怪讀者不買單囉?』」   馬走新聽得眼神泛光。馬直亮在文學上的那塊,他直到馬直亮死亡都無緣參與, 即使知道哥哥是作家,也沒什麼實感。   現在頭一次從別人口裡聽見另一個面貌,這讓馬走新異常激動,有種馬直亮又在 眼前復活過來的感覺。   「你說哥哥讓你朋友放棄寫作,又是怎麼回事?」馬走新問。   「還不是高青那張嘴,不,是那支筆。」   許利平嘆氣。   「我朋友有次投稿沒中,在自己推特上發表了類似出版社的人都沒眼光,專出些 速食、膚淺的創作,實則仔細去讀文筆都很小學生,連成語也不會用之類厭世言論。 」   「高青那時候主動回應他,問他『所謂文筆是什麼』?我朋友就說,文筆就是詞 彙量、編排詞彙的能力、選用詞彙的精準度還有正確傳達意涵的能力。結果高青只回 了他一句話。」   「什麼話?」   「『你是人工智能嗎?』」許利平說。   馬走新「噗嗤」了聲,發現許利平在瞪他,忙掩唇沒說話。   「後來高青還說了不少,但細節我不記得了。總之,我朋友和高青筆戰後非常沮 喪,後來就去文具公司投了履歷,再也沒繼續創作了。」   「所以你覺得那是我哥害的?」   馬走新不服氣地說:「我哥也沒叫他不要寫吧?說到底,會因為旁人的說法放棄 某件事,表示對那件事本就沒那麼愛吧?」   「高青是天才。」   許利平的話讓馬走新停下話語,他驚訝地望著許利平。   「沒幾個人能像他這樣,他的用字用詞,就像是信手拈來一樣,不成章法、但獨 樹一格。而且創作者最欠缺的是靈感,高青卻像是有源源不絕的點子一樣,總是能推 陳出新,寫出別人想都沒想過的新故事。」   「你不是說沒看過直亮哥的創作?」馬走新質疑。   「早期是有的。」許利平嘆氣,「他出版《遊樂園》時,我有翻過他的作品,當 時我已經寫了不少作品,讀完之後就有種恐懼感。」   「恐懼感?」   「嗯,很難形容,就是……那種看見很遙遠的某個人,伸手想碰,但內心深處卻 知道永遠搆不著的感覺。」   許利平緩緩說。   「我那時候看著他的作品就想,高青這種人,要不就是被自己的才華燒盡、自我 毀滅。就是有一天,被一堆平庸的鄉民送上火刑台,活活燒死。」   「從那之後,我就再也沒看過他的作品。即使知道他得獎,也不敢翻看他作品任 何一個字,因為總覺得再碰觸他的文字,我內心有某一塊會崩潰掉,會連我自己都沒 辦法相信我自己。」   「我會像我朋友一樣,再也寫不下去了。」   #   許利平說完這些話,沉默了一陣子。   馬走新和鍾世都沒打擾他,一時工作室裡寂靜無聲,只有輕微的、不知從哪傳來 的機械運轉聲,但三人都無暇顧及。   「那本《支語警察》也是一樣,知道他得獎後,我很惶恐。」   好半晌,許利平才重新開口。   「當時剛好網路風向在躂伐高青,我又想到我朋友的事。我不知道……當時我是 出於正義感,才會發起那個連署。我和幾個熟識的網路小說家有組一個群組,事情發 生時,群組裡所有人都在罵高青。」   「有人說他融梗、抄襲、還有自稱是出版社的人爆料,說出版業界的人都覺得他 很高傲、很不好相處。當時就有人說他是Gay,還有人說他騙過婚……有個自稱他以 前大學同學的人,還說他曾經偷室友的私人物品上網拍賣。」   大概是馬走新的表情太過孟克,許利平硬生生截斷了話頭。   「現在回想起來,整件事情確實是有一點過於衝動。但當時大家一頭熱,也沒人 想過去一一查證那些話是否屬實,就都無條件相信了。」   許利平苦笑。   「我們發起連署,都覺得自己是在替天行道,我記得有個文壇前輩當時也在群組 裡,說他對高青這種人失望很久了,說如果放任高青這樣的人得獎,文字工作者的尊 嚴將會蕩然無存。」   「我記得當時他還說了一句話……讓群組裡的人都很感動,我也是因為那句話, 才決定當出頭鳥,發起那個連署的。」   馬走新怔了下,「什麼話……?」   許利平還未回答,馬走新只覺有什麼電流一般的事物,從腦門直竄進來,他幾乎 是不假思索地開口。   「語言的消失就是文化的消失,文化的消失就是認同的消失……嗎?」   許利平露出驚訝的神情,「是,為什麼你知道?」   馬走新倒回身後的軟骨頭上,他用手壓住太陽穴。打從那晚和鍾世坦白開始,那 種強烈的、彷彿被人操弄的不確定感,又像潮水一般湧上心來。   「所以連署後來成功了嗎?」馬走新吞了口涎沫。   「成功、非常成功,出乎我意料的成功。」許利平說:「我本來也只抱著姑且一 試的心態,想說只是多少打臉一下高青。結果一把議題放上連署平台,就得到廣大的 迴響,一堆人跑來留言附和。」   ——我再也受不了『因該』了。   ——『囉皂』是錯字、是書籍編碼轉換的謬誤,怎麼還有作家會誤用。   ——我沒辦法忍受在中文自串中加入英文字母耶,特別是縮寫,像是『KOL』、 『AKA』,誰知道你在說什麼啊?   ——新興用語應該特別標注,例如『社畜』不是每個人都看得懂……   ——不要把國中生用語帶進文學小說裡好嗎?   ——我現在看學生的作業簿,一堆用語都看不懂啊,什麼『雨女無瓜』、什麼『 你把我當塑膠』,唉,中文淪喪……   馬走新按住太陽穴,卻無法抵抗從不知名的處所、竄入腦門聲音。像是海潮一樣 ,擊打著馬走新的神經,且越擴越大,幾乎要把他淹沒在聲浪裡。   ——已連署。幹得好啊!這種人也能得文學獎,評審眼睛是瞎了嗎?!   ——已連署。我把他轉發到各大文學論壇喔,謝謝發起人!   ——已連署,我早就覺得這寫手講話很囂張了,這年頭越沒料的人越唱秋耶,啊 ,我是不是用到非正統用語了?(笑)   ——已連署,從父親事件就看高青不順眼了,業力引爆剛好而已。   ——已連署,讓這種人得獎不如把獎金捐給小學國文老師。   ——已連署,發起人加油,一定要達標啊!   ——已連署,因該的!   ——已連署。   ——已連署。   ——已連署。   #   「……所以,最後怎麼樣?」   馬走新再也受不了,打斷許利平的話頭。   「什麼怎麼樣?」許利平問。   「連署的結果。」馬走新說。   許利平吐了口長氣,彷彿也在試著將自己從回憶中拉出來。   「也沒怎樣,那平台只是個程式,只要連署份數達到三千五百分,程式就會把那 個議題保留下來、還會在首頁上排名,但也只有這樣而已。」   「但主辦單位呢?你們後來有把連署提交給文學獎的主辦單位嗎?」   「喔,那個,其實也沒有。」許利平尷尬地說。   「我們本來就是出於正義感,才發起那個連署,連署期間持續一個月,後來我找 工作、群組裡的其他作家也各自有事,就放著沒管。沒想到能夠累積這麼多聲浪,我 的小說都沒這麼多人點閱。」   許利平苦笑。   「其實主辦單位中途就知道這件事了,我記得還發了聲明。說什麼文學獎的得主 是主辦單位精挑細選各界知名人士擔任評審,透過公開、公正、公平的程序,從幾千 篇投稿作品中篩選出來的。還說任何作品都不可能沒有瑕疵,請讀者多多指教,諸如 此類不痛不癢的公告。」   「……所以你們費盡心思、為了這麼點小事,辦了這麼一個傷害直亮哥的連署, 結果最後就這樣不了了之、打完了人就跑嗎?」   馬走新匪夷所思地眨著眼,許利平忙搖手。   「我說過了,我真的沒有要攻擊他的意思,只是看不慣他的做法。」   他說:「我原本也有認真要跟主辦單位抗議,畢竟那個比賽,我也有參賽,但只 拿了佳作,我承認當時我有一點不服氣,也有那麼一點點想過,如果主辦單位被鬧到 受不了,重新評選的話,我是不是還有機會拿到更高的名次。」   見馬走新漲紅著眼眶瞪他,許利平忙又說。   「這是我現在冷靜下來回想,才剖析出來的,事情發生當下,我腦袋裡完全沒想 過這些,真的,我發誓。」   「我是真心覺得高青這樣不行、想讓所有人知道作家用字用語的重要性、保護本 土的語言和文化,才發起連署的。」   許利平又倒回懶骨頭上,表情有些歔欷。   「所以他自殺了……?但怎麼會,他在連署成立之後,還有特地寫信給我,感覺 還很有精神啊……」   「寫信給你?寫什麼?」馬走新問。   許利平還未回答,從坐下來開始,就始終沒開過口的鍾世,竟忽然出了聲。   「你有罪惡感嗎?」   馬走新和許利平都嚇了一跳,許利平反應最大,他幾乎從懶骨頭裡跳起來,彷彿 被什麼電到一般。   「為什麼你會知道?」他問鍾世:「你也……收到信了,是嗎?」   鍾世沒有回答,許利平揉著乾澀的十指。   「連署結果出來那天,很多人都收到電子郵件。雖然我從未跟你哥哥有過連繫, 但那封信寄件人就是寫高青,所以應該是他沒錯。」   「所以我哥到底寫了什麼?」馬走新追問。   許利平說:「信裡都只有一句話,就是剛才你朋友說的那句。」   ——你有罪惡感嗎?   馬走新的汗毛一下子又矗直起來,身體像浸進了冰水池裡。   「就這樣?」   「嗯,就這樣,而且是用加粗的字體,寫在信件中央。因為實在是太詭異了,所 以我印象深刻。而且群組裡有十幾個作家都有收到,每個人的信都一模一樣,我那時 還想這人是不是瘋了,這樣子捉弄人。」許利平說。   「所以你有嗎?」   鍾世忽然又問,他傾身向前,仿如心理諮商師。   「你有罪惡感嗎?在聽到這一切之後?」   #   工作室裡又安靜下來。馬走新又聽見那種宛如蚊蚋般,不知名的機械聲響。   他發現聲響是從書櫃那頭傳過來的。但窗外開始飄起細雨,屋頂的燈光被雨絲風 片遮掩,讓鐵皮屋裡陰暗許多,馬走新看不清書櫃裡有什麼。   許利平終於開了口。   「……如果說有的話,你們應該會比較釋懷吧?」   作家輕輕嘆了口氣。「但很遺憾的,即使知道那些事,我還是不會後悔我做過的 事。」   「對不寫作的人而言,用字用語可能就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對我們這種靠 創作吃飯的人而言,他就是技藝的一環。你不會說建築師設計房屋時選用什麼磚瓦建 材是小事、也不會說廚師烹飪時添加什麼調味料是小事。」   「用字用語,對寫作的人而言,從來都不是小事。」   許利平從懶骨頭上站起來。   「對於高青老師,我很遺憾。但我只能說,身為創作人,本來就要有接受批評的 能力,批評讓人痛苦,但有時讓人浴火重生。」   「何況是他主動來參加比賽、獲取獎項的,如果不是他有才華、夠有名,其他人 也不會沒事來罵他。我在網路上也被罵得很慘,但我書照賣、飯照吃,我也從未想過 放棄創作、更別說結束生命。」   馬走新見他又走進廚房,好整以暇地洗著剛用過的茶杯。他心中著急,胸口擰成 一團。   「所以你是打算撇的一乾二淨,連道歉也不肯嗎?」他問。   「如果道歉能讓高青老師復活,那我很樂意,但現在道歉無濟於事吧?都已經過 了五年了。」   許利平把茶杯晾回杯架上,用毛巾慢條斯理地擦著手。   「何況高青老師會死,不是我的問題、不是我們任何一個參與連署人的問題,我 們有拿著刀子架到高青老師脖子上嗎?參與連署的人,有任何一個人叫他去死嗎?都 沒有吧,那怎麼能說是我們害死他的呢?」   「就用你剛才說的那句話,真正喜歡一樣事物的話,就不會輕易為了旁人的批評 放棄。高青如果熱愛寫作,那怎麼會為了區區一個連署,放棄自己走了數十年的這條 路,那未免也太玻璃心了。」   「該有罪惡感的不是我,而是為了一點批評,就放棄創作的作家吧?」   馬走新求救地望向始終坐直在地上的鍾世,但鍾世仍然望著前方,沒出半點聲音 。   馬走新發現他的視線停留在書櫃上,他定睛一看,才發現鍾世在看的,是那排馬 直亮的書。   他隨即想起,許利平說,自己從未看過馬直亮的書。   那書櫃裡的這些書,又是怎麼來的?   馬走新還在思索,工作室裡便忽然傳出樂聲。   是告五人的《愛人錯過》,馬走新好半晌才反應過來是許利平的手機。   許利平自己也愣了下,忙把手機從鬆垮的褲袋裡翻出來,按了接通鍵。   「喂,筱華,怎麼了嗎?」許利平接起電話,馬走新才知道是方才離開的那位女 編輯。   電話那頭傳來著急的女聲:「水屏老師,糟了,你快上你的粉絲專頁!」   許利平不明所以:「粉絲專頁怎麼了?我知道有人在筆戰簽書會那天的事情,但 是這幾天不是少很多了嗎?」   「不是、不是那件事。你被偷拍了,老師,有人把你和客人聊天的內容直播到網 路上,還貼到你的粉專,現在已經累績到五千觀看人次了!」   「……什麼?」   許利平整個人跳起來。馬走新看他衝到電腦桌前,雙手顫抖地打開螢幕、登入瀏 覽器。   鍾世和馬走新也都從懶骨頭裡站起來,看著他登入粉絲專頁。   卻見動態頁面最上頭、最醒目的一篇文章,張貼著一則直播影片。   影片畫質清晰、連對話的聲音都清清楚楚,而鏡頭正對準著他們三人,影片時間 顯示今年的十二月二十四日耶誕夜,正是此時此刻。   這景像讓馬走新毛骨悚然,鏡頭似乎離馬走新最近。螢幕裡映出馬走新那張茫然 蒼白的臉,而播放速度似乎還有點Lag,還停留在前一刻馬走新的質問上:你是打算 撇得一乾二淨,連道歉也不肯嗎?   這鏡頭的拍攝角度之近,拍攝者明顯就在這間房間裡、這個工作室內。就在他們 身邊。   「怎麼會、怎麼可能?我粉專的帳號密碼,就只有我和憂話有,連編輯都沒有啊 ……」   許利平抓著頭髮,馬走新看影片下方已經全是留言。本來許利平因為簽書會被許 利瑪搗亂的事,早已聚集了一群嗜血的好事之徒。   ——他們在討論什麼?   ——好像是在講文學獎的事,就是最近才停辦的那個。   ——什麼什麼,是在講水屏的事嗎?他之前簽書會不是才被人去鬧?   ——好像在講另一個作家被水屏害死的事,水屏因為嫉妒人家得獎,發起連署逼 死人家,以為這樣就可以換自己得獎。   ——真的假的?哇靠好像電影演的情節喔!   ——高青是誰啊?沒聽過。   ——我現在才開始看直播,有人之前有錄嗎?懶人包?……   馬走新的視線再次移向書櫃,那如同細語一般的詭異機械聲再次傳入耳中。   他發現聲音是從書本間傳來。馬走新緩緩走近,發現聲音來自書櫃正中央那排書 。高青的書。   許利平似乎也發現這一點,他踉蹌地走向前,近乎粗暴地打開書櫃的玻璃門,用 顫抖的手將高青的書從書櫃裡抽出來,扔在一旁。   他扔了一本、又扔了第二本、第三本。有本書頁面朝下摔到馬走新腳邊,書脊上 的「高青」兩字像在嘲笑他們一樣,泛著燙金的光澤。   許利平終於翻到了最後一本書,是那本《遊樂園》。   取書的瞬間,許利平便頓住動作,似乎因為重量有異。   他顫抖地拿起那本書,發現那本《遊樂園》的中心,不知何時被人挖空了,裡頭 被人塞了個看起來像微型攝影機的物品。   書脊也被挖了個洞,鏡頭透過書背露出頭來,就在作者名「高青」的正上方。   許利平怔怔地看著「高青」兩個字,還有上頭宛如單眸一般的鏡頭,鏡頭上方冒 著紅光,宛如鮮血一般。   馬走新看見許利平發出一聲悲鳴,把那本《遊樂園》扔在地毯上。   鏡頭撞到桌角,失去功能,電腦螢幕上的直播畫面也在那瞬間消失無蹤。   工作室的鐵門傳來「咿呀」的開啟聲。馬走新才驚覺,有個人影一直站在門口, 彷彿已經在那裡站了很久,他的身形與雨夜融為一體,模糊的幾乎瞧不清輪廓。   那個人是許利瑪。高青的男友、水屏的親哥哥,同時也是在五年多前,在咖啡館 與他有一面之緣的那個男人。   「憂話?」   許利平嗚咽著,看著門口那個高大、英俊,但面無表情的身影。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哥?難道你、難道你……」   工作室外雨絲風片,將許利瑪高大的身形遮掩得更加朦朧。   馬走新瞪大了眼睛,那瞬間他確信自己看見了,許利瑪的身形倏忽變了,變成那 張令他懷念的、卻又令他無比恐懼的臉。   馬直亮走到鍾世和馬走新面前,對著三人咧開唇,笑了。   「你有罪惡感嗎,□□?」   馬走新視角 完 --- 還有一篇終篇,終篇完應該就全線解謎了,明天一併把他發完吧!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114.137.99.204 (臺灣) ※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BB-Love/M.1639477525.A.C5D.html

12/14 18:37, 2年前 , 1F
推 大推 有夠撲朔迷離@@
12/14 18:37, 1F
從頭看應該會好一點,中間間隔一年

12/14 23:37, 2年前 , 2F
這心態真矛盾,既然覺得自己沒錯,又何必擔心自己
12/14 23:37, 2F

12/14 23:37, 2年前 , 3F
說的話被聽到?
12/14 23:37, 3F
可惜人都是矛盾的XD

12/15 09:21, 2年前 , 4F
12/15 09:21, 4F
謝推

12/15 10:13, 2年前 , 5F
推!
12/15 10:13, 5F
謝推

12/15 14:15, 2年前 , 6F
12/15 14:15, 6F
謝推

12/15 19:07, 2年前 , 7F
一口氣看完卻覺得需要再從頭看起
12/15 19:07, 7F

12/17 11:48, 2年前 , 8F
QQ 等後續
12/17 11:48, 8F
從頭看起確實是會比較容易理解 ※ 編輯: redorphan (61.230.36.110 臺灣), 12/17/2021 19: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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