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在那個耶誕佳節 08
08
開始工作後，林海埕的每一天都被切得很零碎。非訟所實習律師的生活
一言以蔽之就是沒有人權。事務所內任何一個年資比你多的人都可以指派工
作給你，而當你正在做Sam的工作時，David就會打電話來問你東西什麼時候
可以給他。
事務所的前輩曾經告訴他，非訟律師的工作就像是在拼七巧板，在成為
一個堪用的非訟律師之前，你首先必須要是一位時間管理大師。在林海埕執
業之初，他最先學會的便是把時間拆分成無數個大小不一的單位，再依各單
位長度把自己也切割成片段。他的生活裡開始沒有任何一件事情是連續的，
漸漸地，他已經好久沒有擁有一個完整的一小時了。
汪汪在一個起床幫忘記帶鑰匙的他開門的深夜裡，語重心長地告訴他：
「老北，我覺得你變成一個0.25的你了。」林海埕原還想回些什麼，最後卻
因實在太睏而作罷。那時的汪汪給出了只有趙能給予的精準譬喻，0.25──
林海埕的每日睡眠時間縮減了四分之一，工作兩個月後他瘦了2.5公斤，他
的事務所以0.25小時為單位向客戶收費。
夜深人靜時，林海埕會在臉書上搜尋趙的近況來看。他們並未互相封鎖，
只是解除了朋友關係。林海埕後來發現，當他們再也看不見彼此社交活動上
的許多展演，語言與聲響竟變得比以往更具指向性。
趙在一則有關英國大雪的貼文裡寫道：火車停駛，他在旁邊抽一根短菸，
熱氣溫暖了我。島國應該是冷雨綿延的一天吧，我非常想念在大稻埕時常常
喝到的，那有些斑駁的熱紅酒。
那則貼文林海埕從十二月的冬雨開始反覆閱讀，雪地裡的長鏡頭將一切
拉得深長悠遠，他太過專注，一不留神又一次橫越了碧潭吊橋。前方的人身
影模糊，他用背影告訴林海埕：只願你在你的維度安好自在。
林海埕執業第三個月時，他的上司抓他去做併購案。那是一間專做人工
智能晶片設計的科技公司F，F公司在台灣小有名氣，但因為是家族經營，所
以成立至今始終未公開發行。董事長年近六十想退休，決定把公司賣掉。林
海埕事務所負責的便是協助F公司完成到交割前的所有程序。
一般併購的流程大致包含：簽訂意向書確認買賣雙方有繼續進行談判的
誠意、開始法律盡責調查（Due diligence）以確認標的公司符合賣方需
求、簽訂條款清單決定重要交易條件，而如果一切順利，接著就可以簽最終
協議等交割。
F公司跟潛在買家來回談了好幾個月始終沒有進入簽署意向書的階段，
原因在於潛在買家威廉是個奸詐的美國人，從一開始就在玩欲擒故縱、愛買
不買的遊戲；而F公司顯然有受虐傾向，在威廉的操弄下成天小劇場爆棚，
時不時找林海埕老闆心理諮商。
「沈律師，我們是不是現在就要給一些資料讓威廉知道我們的價值。」
好喔都給，小心哪份財報被抓住小辮子，威廉的殺價不是你擋得住的。
「沈律師，威廉說下次開會想單獨跟我談，是不是覺得我可以獨挑大梁。」
不是，他是覺得你比較好哄，故意支開律師團隊。
「沈律師，我好難過。我們是不是賣不掉了。」在一個與威廉的電話會
議後的深夜裡，F公司的總經理、老董唯一一個寶貝女兒Amanda說。
林海埕忍著想笑的心情，看老闆為了每小時跟客戶收費8000元忍辱負重，一
時之間覺得非訟律師的生活值得全世界的悲嘆。但或許是客戶這次的疑問太瘋，
天大地大沈大律師這次竟回道：
「Amanda，賣不出去就回家種田， F公司每年淨利有好幾個億，夠你們從南
港展覽館種回海南島。」
自老闆那次脫稿演出，開始磋商半年從沒一次能真正進入簽署意向書階
段的F案有了全新的進度。
某個上午，老闆請他協助改意向書草稿，並在下午交出初稿。寄給林海埕的
檔案是個pdf檔，林海埕曾試圖用adobe把檔案轉成word檔，但美國人的掃瞄器可
能太舊，因為畫質太差，幾乎所有英文字母均無法被正確讀取。
此時林海埕做了一個危險的決定：他決定邊讀意向書邊手動製作word檔。而
在第四個0.25時前輩打電話來問他改好了沒。彼時林海埕剛繕打完畢，還沒來得
及再次檢查word的內容是否全然與pdf一致。
他只好尷尬地說：「對不起，還需要一點時間才能改完。」
非訟事務所是個種姓社會，legal intern（實習律師）、staff attorney
（雜工律師）、attorney（律師）、senior associate（資深律師），基本
上只有昇到資深律師的人才有資格當窗口，而像林海埕這樣的實習律師，基
本上連進入種姓金字塔的資格都沒有，他是外溢於制度的，真正自由的非訟
律師。
前輩似乎在話筒的另一端感受到林海埕已經盡力而未多作刁難，只是告訴林
海埕威廉下午忽然要開會討論意向書，請他把檔案寄給她，她會直接改完找沈律
師討論。
此時沒有人注意到林海埕的手工意向書中少了一條限制F公司董監跟經理人
不得有排他行為的條款。
幾天後，林海埕被老闆跟資深律師請進辦公室約談。
「Owen，你是怎麼轉pdf檔的？」前輩拋出問句，沈律師則是一言不發的盯著他看。
「我用打的因為英文字adobe讀不出來。」林海埕支唔答道，他感覺自己的掌
心都是汗水，他知道自己出包了，而雖然還不知道這包的具體內容為何，但老闆
沈默的時間越長，包應該就越大。
「以後要用轉檔的，如果不會使用adobe，要請秘書幫忙。」前輩頓了頓，接
著說：「今天威廉給我們新一版的意向書，裡面沒有限制F公司董監經的那條排他，
我們很驚訝威廉居然會接受刪除，畢竟他們原本很堅持。結果一檢查才發現，原來
我們幾天前給威廉的意向書條款不完整。」
林海埕倒抽一口氣，心想完蛋了，我的新生活運動還沒滿三個月就要夭折，
Anny會殺了我，汪汪會說我連智商都變成0.25了。
「我真的很抱歉，以後會注意的。」林海埕左思右想，最後還是只能擠出這
幾個字。事情已經發生了，我是自由的非訟律師。這句話前後毫無因果關係，但
正因這種毫不相關，這句話如護身咒堅實有力。
「Owen，這件事可大可小，小至下個版本的意向書來時沒人提起，那就過去了；
大的話就很嚴重了，我們事務所的integrity會有問題。」老闆的話聽在林海埕耳裡
也是可輕可重，但林海埕沒想到老闆居然能超越輕盈直逼輕浮。
老闆接著說：「但Owen我覺得你有前途。」
「一次搞，就要搞大的。」
林海埕職涯裡的第一個危機就此翻篇，當晚仁愛路又開了一個派對。酒酣耳熱
中，Anny提議每個人各分享一個工作搞砸的經驗，一人一包，救救林海埕。
汪汪首先開口：「我忘記提醒我老闆上訴期間，結果老闆真的遲誤上訴期間，
導致當事人緩刑可能會被撤銷。」
除了林海埕外其實並沒有人知道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總之聽起來應該是當
事人要被抓回去關了。
Anny與馬可喔喔兩聲，覺得汪汪的包聽起來很普通不夠孔武有力。
「我打噴嚏在好不容易養出來的菌株上，口罩被我的鼻風吹得又高又遠。」
馬可補充。
「可可，poor of you，」來不及吐槽Anny對馬可那肉麻的稱呼，Anny便已
下死手，她俏麗的短髮下緣若隱若現一顆散發溫潤光芒的珍珠──
Anny笑得一臉得意，她說：「我工作第二週就是跟我直屬主管的女友搞曖昧，
一個月後主管的女友變成前女友，嘛，現在也是我的前女友了。」
林海埕愣了一下，以為自己會在所有跟關係背叛有關的敘事裡噤聲，但
或許是巨大的法律服務機器給予了他一個新的場域，他第一次在Anny的那些
女同志現形記裡放聲大笑。
盛夏到來前趙的臉書又多了一則公開貼文。他用如往常無異的口吻記下一
個平凡的一天：
「一個乾燥的夏日，我們決定坐火車到附近的海灣走走。長長的路裡，他問
我，海之於我是什麼顏色。我沒來由地想起天花板漏水的那陣子，我們以為只要
移動床墊的位置就足夠，卻沒想到隨著雨季漫長無邊際，家裡所有傢俱的位置都
洗牌了一次。好像在露營。當時你說。
海之於我是什麼顏色，是藍色的，法文說L’azur。
英國人最討厭的法國人說：書寫是為了抵抗死亡與遺忘。我不知道我是為了
抵抗什麼而書寫，是島嶼的實存還是你我生存界線的模糊，還是我單純只是
想看這些字能否創造出一種時空的折射。」
而又在一個無雨的夏日裡，林海埕休假出現在Nowhere，那是他唯一會遇到
江以樵的地方。江以樵多時孤身一人，偶爾會帶著其他朋友一起出現。只要
不停地走，就有海灣，只要低著頭穿越城市邊界，就有純淨的山海聲響。
其安說台北不下雨後她的生命就開始龜裂，布滿細紋，有著粗糙質地。江以
樵於是送給她滿滿四十分鐘的海浪聲。太平洋的聲音如此深遂透明，海是藍色的，
L’azur。
tbc.
太平洋的海聲：https://youtube.com/watch?v=wQWVB_mAQtQ&feature=sha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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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為日子皺眉頭，答應你，只為吻你才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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