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在那個耶誕佳節 06
06
班雅明曾說，所有有意義的生命、作品、行動，從來只是這生命、作品、
行動的主人的存在中，一個最平凡的、最易消失的、最感傷和最虛弱的時刻裡
的平靜發展。他將之命名為日常的片刻。
在時間的維度上，人們的確能夠較輕易地追溯過去，也能試圖以諸多指向
抵達未來，但人們很少有機會能夠理解，唯有當下才是真正處在永恆的發展體
系中，它既非時間，亦非語言，也許就只是某種深刻的不可挽回。
很多年後，當林海埕終於能夠使用與江以樵相同的刻度丈量時間時，他才
真正理解，與江以樵聚首的每個時刻都有著敘事般鄭重的意義，無論是他、其
安甚至是汪汪，他們都在那樣的當代性裡重新拾獲了回眺過去的能力。
「汪汪要騎車送我回大稻埕，海埕你跟以樵要怎麼回去？」
四人離開豆漿店時已接近深夜，其安早沒有捷運可以回家，她在離店門口
最遠處回望另外三人，月光在她身上形成鋒利的陰影。
「我坐末班公車回去。」「我也是。」與林海埕同時應聲，江以樵側過臉淺
淺對林以埕笑了一下。他們以眼神同其安與汪汪道別，四人間存在著某
種無以名狀的默契。
「要抽菸嗎？」目送二人並肩離去的身影，林海埕朝江以樵遞菸，但江以樵
只是揮了揮手示意拒絕。
「我今天抽太多了，再抽晚上會很難睡著。」
「嗯，沒關係。」
「她沒事吧？」林海埕知道江以樵是在問林其安的事，但他只是搖搖頭說：
「詳細情形我不方便多說，但我想包括其安在內，我們都很謝謝你。」
江以樵多出來的票讓他們三人得以在熟悉的地方重溫往日光景，縱然小彤的
缺席已經成為其安生命裡另一隻不能觸碰的大象，但在人生的有限性裡，他們仍
然珍惜每個陌生而微小的善意。
「小事。」江以樵禮貌回應，而林海埕只是點頭嗯了一聲。
林海埕沈默地吸菸，想起趙在向他攤牌時也曾有過與現在相仿的時刻。
在漫長的無聲裡，他感到極度的悲傷，那悲傷或許並非來自他無論如何終將失去
趙，而在於他第一次那麼深刻地體會到時間的具象性，但他無力抵抗那殘酷的質感。
有幾個夜晚他打電話給汪汪，低聲問汪汪為何他至今仍有好多事情不能理解，
他不能理解趙為什麼會這樣對他，也無法理解何以他努力生活認真愛人，這幾年
仍然像是一場徒勞。
對於林海埕的疑惑，汪汪只是告訴他：「你活在概念的世界裡太久了」。
「我們走吧。」抽完菸盒裡的最後一根菸，這次掐滅夢境火光的是林海埕
自己。當他從一片黑暗中走出，他看見前方有人無聲駐立。那人並非在等待任
何事物，也不再期待被人經過拾獲，像是曾被人溫柔固定，此後便再也無法離去。
「那張多出來的票其實是要給某個人的。」江以樵說。
林海埕輕輕笑了一下，答道：「前男友嗎？」
「你猜對了。果然這種話題一說出口大家馬上都會猜到。」
「你都用這個作為對話的開頭嗎？」
「也沒有，只是今天有點想跟人說說話。」
「我可以聽你說。」
林海埕禮貌邀請，他的生命裡已經有足夠多的未知與不可知，但或許是疼痛
或許是孤獨使然，他仍然想與其他個體同行一小段路，共享一點點沿途風景。
「我前男友幾年前過世了，自殺。其實滿奇怪的，我每次跟別人說到這件事，
都會忍不住在開頭就說明他的死因，好像自死與他死間，存在著某種根本性的差
異。」
林海埕收起嘴角笑意，他看著江以樵，想起其安也從未使用死亡一語描述小
彤的離去。「我懂你的意思。可能是因為死亡是永不可逆的結果，我們很難去淡
化它本身，但選擇死亡不一樣，它更接近意志而不是單純的結果。」
江以樵眨眨眼睛，靜默了一會才又開口：「也許我到現在都還是只能接受他
選擇死亡而不是選擇我，但始終無法接受他已經不在的事實吧。」
江以樵的表情平靜，但林海埕知道這個人已經不再願意去感受快樂或悲傷。
那晚他們是坐計程車回家的。當末班車緩緩駛進公車站，江以樵正說起前男
友漫長的憂鬱症病史，林海埕與他一同橫越那些霧灰色淡粉色湛紅色的日子。他
說他努力了五、六年卻還是失敗。他說他從沒有想過，那人會是在他們終於能在
城南買房時選擇放棄。江以樵說，他的人生裡從沒有那麼一刻能那樣清楚地感覺
到時間的形狀被扭曲，而他至今仍能感受到那個瞬間被無限延展拉伸，他被永恆
地固定在那一刻。
「你還很痛嗎？」那天晚上林海埕只問了江以樵這個問題，但江以樵只是輕
輕地扯開嘴角，任憑自己被台北如汪洋般的濕氣淹沒。
也許在這個不言不語的偌大世界裡，從沒有任何事物能夠被輕易挽回。有人
始終保持著溫暖但不越界的距離，陪伴另一個人不斷地回到過去。有人則側過身，
沈默地為另一個人擋去一點寒風。
＊
林海埕終於決定開始認真找工作的那天，Anny與汪汪為他舉辦了一場盛大的
餐會，炸物烤物麻辣鍋應有盡有，五人吃掉五千塊，然後全部由仁愛路土財主王
安妮買單。
「你明天幾點的面試啊？」手持炸魷魚的Anny對正在客廳玩ps的林海埕發問。
「好像是早上十一點。」
「要不要讓馬可載你去，她明天休假。」
正在洗碗的馬可加入對話：「需要的話可以噢，最近剛剁完一堆老鼠的頭，
有點想出去外面透透氣。」像是擔心林海埕不知道老鼠的頭是怎麼被剁掉般，
馬可還手刀在自己的脖子畫了幾刀。
「你們那個腦神經的研究還沒做完喔怎麼感覺已經死了很多老鼠。」
「還沒，最近又核了一筆新預算，中研院準備再採購一批新的小白
鼠。」
「阿彌陀佛。那請用纏滿鼠靈的鈴木汽車帶我下地獄，感恩。」
林海埕對明天的面試抱持著隨遇而安的態度，在面試了三、四間傳統型訴訟
所、看了許多肚子又圓又大還硬要穿律師袍背LV的白癡合夥人律師後，他感覺那
個曾經認真思考是否要以律師身份活下去的自己有點可笑。
「汪汪還沒回來嗎？」Anny的問語將林海埕的思緒拉回當下。
「好像還沒，他晚餐前說要去找其安。」
除了汪汪之外，沒有人知道自恆月三途的夜晚過後其安發生了什麼事，但林
海埕隱約感覺有什麼東西在緩慢塌陷。
「我跟馬可明天要去Nowhere，你面試完跟我們說，我們載你一起去吧？」
林海埕應了聲好。即使他與汪汪都已經離開了公館，他們的生活還是存在著
某種回返與重複。他被無數次地召喚回趙與他並肩走過的溫州街口，再被無數次
地擲棄於徐州路的午後。他不知道這樣是好還是不好，但他確信這將帶給他永恆
的快樂與傷感。
林海埕這次面試的事務所是位在信義區的大型非訟事務所，進大樓前還必須
申請訪客證。待各式繁雜手續辦妥，林海埕終於成功進入事務所。
「不好意思，筆試的題目在電腦裡面，因為題目有點多，所以我會建議你可
能各類型的題目都先各寫一題，如果有剩餘時間的話再往下寫會比較好。」簡單
說明完畢後秘書隨即將電腦丟給林海埕，大有請他自生自滅的意思。
林海埕打開名為「2021筆試題目」的資料夾，裡頭有中翻英、英翻中、英文
契約審閱、英文信件撰擬，題目洋洋灑灑約莫五十頁。有那麼一瞬間，林海埕以
為自己是來應徵AIT辦事處。
從小型會議室的透明玻璃牆面向外望去是窗明几淨的高級辦公室，許多穿著
得體的人們穿梭其中，林海埕不確定自己是否想成為其中一員，但他有種奇異的
感覺，彷彿加入這個巨大的法律服務機器，他就能真正與趙揮手道別。
後來林海埕直至晚上八點才結束面試，事務所的主持律師說他答題答得很不
錯，請他靜候通知。林海埕笑著說謝謝，從幾十層樓高的地方緩緩回到地面。
「海埕我們在對面！」Anny隔過話筒告訴他說他們在信義路五段的路口等他，
還說他們買了三桶胖老爹要去找其安跟汪汪。
聽到Anny永遠充滿活力的聲音，林海埕輕聲回道：「嗯，好，我在過馬路
了，我現在過去找你們。」
綠色號誌燈亮起，林海埕安靜步入信義區絢爛迷惘的夜色。他一步步前行，
卻因在快抵達對向時轉頭看了一眼燈火通明的101而忽然就掉下眼淚。他止不住
地哭，像是要把這一年多來的痛苦、委屈與不平全部從身體裡代謝掉般地哭，
直到Anny下車問他怎麼了，把他摟進懷裡後才漸漸平息。
世界如此寬闊亮敞。世界如此明亮美好。
他的生活再沒有一天能夠比今日更好。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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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附近聽出去的雨聲。
https://youtu.be/Enn1haEG1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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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為日子皺眉頭，答應你，只為吻你才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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