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有一天突然闖人空門 - 續
。前篇在這:#1T5KRitq
最近我學會了一個新詞,叫作「五月病」。
據說這是一種讓人渾身倦怠、毫無動力並且悲觀喪氣的精神狀態,普遍發生在五月。
這名稱乍聽之下挺可疑的,但無論身為異鄉客的我怎麼懷疑,不知不覺中,似乎也入境隨
俗地染上這種「病」了。
我懨懨地把腦袋枕在一粒橙黃的小枇杷上,發出喪屍般的聲音。
「幹嘛?不想自己剝皮?」
骨頭君從石碑後探出頭來,輕點我的鼻尖,還撓了撓上面的絨毛。骨頭君是我的同居
男友,得名於他一副白而修長的骷髏原身,是個性溫和(據說是厲鬼的)幽魂,我們目前
一起住在他的墳墓裡。他的十指骨感修長,且深諳抓抓密法,因此我乾脆翻過身,「左邊
、左邊、右邊一點點、上面、翅膀旁邊、嗯嗯嗯──」地口頭指揮他幫我抓背。
終於被抓得過癮了之後,我煩惱地告訴他,自己可能患了五月病,什麼都不想做。
「三百歲的血族也會得這麼潮的病嗎?」他戲謔地問。
「三百歲的血族還很年輕啊。」我鄭重回答。
「但別人五月病是因為假期結束了不想上學上班,你整天都躺著上網,怎麼會生病呢
?」
「我也是有很多煩惱的啊。」
「例如棺材裡的WIFI信號不夠強嗎?」
……是的。我有點不甘願地點了點頭。
手機與網路的存在如斯新穎,相較於血族漫長的生命之河,它們宛如星光於水波上的
投影,明明是如此驟然而稍縱即逝的;如今我卻想不起來,在擁有它們之前,自己如何度
過漫漫長夜。這個閃閃發亮的小方格太過精彩繽紛,實在讓人愛不釋手。可惜骨頭君他家
在地底下,離基地台太遠,訊號因此經常斷斷續續,傳個訊息都會因為連線問題而失敗。
這助長了五月病帶給我的悲傷與憔悴。
置身於潮濕的暖夜,我靠著男友的墓碑取涼,並化成人身舉高手,努力捕捉訊號。
「如果妖魔鬼怪都像你一樣網路上癮,世界就和平了呢。」骨頭君這麼說道。
他揶揄的口氣帶著點壞心眼的意思,就像哥布林設陷阱把路人害跌倒後、嘻嘻嘻的可
惡笑聲,我不滿地看向他。他斜斜回睨一眼,把剝好的枇杷湊到我嘴邊,我沒多想就張嘴
吃了,惹得他輕輕一笑。
他笑起來的聲音很好聽,這時候就一點也不像那些醜不拉嘰的綠色哥布林了,而且枇
杷好甜哦真好吃。我陶醉於果香中,意猶未盡地舔舔唇。
「你靠我近一點呀,小蝙蝠,鬼魂沒有體溫,很清涼的哦。」
我的男友循循善誘,他的面容被一團霧氣遮掩在後,嗓音低低的,彷彿月海下的海妖
,在波光瀲灩中姿容縹緲,卻充滿無限誘惑。
我不爭氣地往他的方向蹭過去。
手機突然發出叮的一聲,是收到訊息的通知。我停下動作低頭看,在訊號消失前趕緊
回覆,關切地盯緊正在轉轉轉的小沙漏。
骨頭君不滿地嘖了一聲。
*
世人皆言,血族的生活奢糜放蕩,恣意於獵食與縱慾,身披貴族般的華美皮囊,行見
不得光之事。若讓我以圈內人的身分發表意見,我會說,其實還算中肯。
背負著這樣的族群名聲,我總有些心虛,擔心也許會被來自含蓄文化的男友嫌棄。
為求萬全,我在網路上搜尋有益的知識,諸如人類們如何發展跨文化的戀情;我讀了
好多文章,感覺自己隨時能進階為CCR大師。這同時還要小心不被骨頭君讀懂我在網路上
的作為。幸好對話時我們雖能自動明白彼此的言語──因為我們都是「夜晚」(非人)的
存在,面對面溝通時並不會被現世的「語言」限制;感謝夜境之主的恩澤──書面文字則
沒有此等便利。如此一來即使被看見手機畫面,秘密也不會因此洩漏。
我隱藏自己的血族身分在論壇裡請教網友。網友說,東方人普遍比較保守,所以來自
民情開放地區的我,應該盡量給予戀人安全感;不可冒進,要放慢腳步緩緩來,先牽手、
再親親、然後才能進行其他更多接觸。
我讀到這項提點時,一顆心懸得老高。
──牽手跟親親都還沒有過,但骨頭君卻已經把我全身都摸遍了啊!這算不算破功啦
?
雖然那當下我都是蝙蝠的型態。
……但又不能說不是自願的……那就還是不太好吧?
沒能好好遵守網友們給的建議,我有點慌。雖然這麼說頗自吹自擂,但我自覺不是隨
便的血族,相對於其他族人而言,算是相當潔身自愛的;已經成年的我,理所當然不再純
潔如紙──畢竟我這麼俊美優秀哦──面對新交的異國男朋友,我仍然想努力維持形象,
就算真的很喜歡他霧氣下藏著的那張臉,也不要每次看到都臉紅。
說真的……臉紅這個反應都還好的。
我內心的野獸啊,日漸茁壯。
然而男友熱愛給我撸毛,撸著撸著開心了,那張好看的臉便不自覺地露出來,簡直是
對我的酷刑:好想摸他、哎呀這樣太沒禮貌了、好想親親他、哎呀這樣太躁進了──我陷
入掙扎難以自拔。撒旦閣下在上,如我這般的忠誠信者,面對嚴苛考驗也是會痛苦的!退
一步來說,純欣賞好了吧?我痴痴地盯著他看,雙眸發射出熱情光波。若在盛夏晚宴,我
有自信能以這樣的眼神將舞池裡的紳士淑女都迷倒在腳下!就是這麼美貌迷人!
男友卻居然問我是不是吃得不夠多,不然為何眼神如此飢餓。
啊啊啊!是飢渴!飢渴啊!
我不行了。
……話雖如此,作弊方法,其實還是有的:血族擁有魅惑天賦,這讓我們在獵食時能
快速讓獵物「進入狀況」。有些族人會藉這種偷吃步的能力尋歡作樂,但我不想對骨頭君
進行無視他本人意願的操弄;這並非我所追求之物,我相信也不是他的。
他是……一起違抗天命的寶貴夥伴,要好好珍惜才行的。
然而我男友對待我的方式明顯更像是在養寵物,我欲求不滿又難以開口,一天天隨著
五月病憔悴下去,只好適當地拉開一點距離,以免在被太陽曬死前先被自己的慾望燒乾。
除此之外我無計可施。
骨頭君卻因此不滿了。
啊……命運如此艱難。
*
我終於讀到表哥突破重重電信考驗才成功傳達的訊息。
表哥建議我送花送禮、吃幾頓燭光晚餐,營造出浪漫氛圍,讓對方產生心動的感覺。
骨頭君大概不可能會有「心動」反應的,畢竟他的軀體已經死透了嘛。我很睿智地察
覺到這一點。表哥不知道我在跟幽靈談戀愛,所以建議中不適切的部分,我得及時靠自己
的聰穎去調整。
我參考了當地其他人的送禮風格,背著骨頭君挑好一朵朵金燦明媚的花。美好的芳華
如同晚春時分凝成的柔軟星輝,在皎潔的月色下,作為傳遞愛意的禮物被虔誠獻出。酷炫
的我送花當然也要講究氣場──單膝下跪這招太俗了,不是我的風格──我在風中起舞,
長如黑夜的斗篷翩然,在每個風的縫隙間閃爍華麗的微光。
骨頭君似乎很受感動,他霧白色的靈體顫抖著,如風拂過柳枝。
「噗哧……」他笑了。可是這笑聲好像不太對勁?
「小蝙蝠,你從哪弄來這麼一大把菊花?清明節已經過了、重陽節卻還沒來喔。」他
說,「而且你這送花方式好中二。」
他這番評語簡直是晴天霹靂,害我踩到自己的斗篷差點跌倒,夜風之舞變調為風中仆
街。
難道送錯花了?但網路上查到的資料說,在這邊咒人死可以送菊花,那麼送死人菊花
肯定也可以不是嗎?話說中二又是什麼意思……?我追問骨頭君改送白菊花會不會好一點
、畢竟白色更貼近他的骨頭色哦?我的男友不知為何被逗樂了,笑成一團發光的霧。
即使不明就裡,我也知道自己幹了蠢事,被笑成這樣卻無法辯駁,只好變成蝙蝠原地
縮小,假裝自己並不存在。
「嘿。」他搔了搔我的耳朵,我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它們藏在爪下,結果他又輕
輕地喊了我一聲,把我的爪子還有耳朵一起抓在手中,並慢慢用霧狀的自己把我整隻包起
來,安撫地晃了晃,說沒事沒事,他很開心。
他好涼,儼然是一條乾爽的人形冰棍,靠起來真舒服。
既然他開心了,那麼雖然我本人相當丟臉,也沒關係了。反正本來就是想取悅他的。
這麼一想,我也就釋懷了,心安理得地靠著他納涼。
「你明明這麼怕熱,為什麼化成人時還硬要穿大衣披斗篷?」他問。
「無論何時都要保持儀表端莊,是身為血族的驕傲啊。」
「血族的驕傲也包括在別人身上亂蹭嗎?」
「這就是被血族的我蹭了的您的驕傲啊!」
又在胡說八道,他笑著說。我沒有反駁他,我確實覺得自己頭昏腦脹的,這就是色令
智昏的感受吧,如今我也體會到了。
那一捧黃色菊花後來被我們就著月光泡成花茶。
骨頭君說我們拿來泡茶的茶具是他當年的陪葬品,叫我小心別打破了。
我凝視著手中其貌不揚的瓷杯,猜想骨頭君其實是古代的王族,不僅陪葬品價值連城
,盜墓者還會遭受必死的詛咒……遂小心翼翼捧起那杯。
「不然打碎了很難收拾的。」骨頭君補充說明。
「……只是因為這種理由嗎?」
「只是因為這種理由啊。」
那好吧。
總的來說我應該是把事辦砸了。
但茶很好喝、他的笑容很好看,多少也算收穫不錯。的吧?
*
送過花之後,下一步是送禮。
我磨拳霍霍,在網路商店裡訂了好多東西,然後到表哥家取貨(再次謝謝表哥大方提
供地址)。幸好東西雖多卻不重,我用蝙蝠型態叼起一袋盛禮,乘著夜風興匆匆飛回骨頭
君的住所。
我先在骨頭君的香爐裡插上一把香,聽說越多枝越好,所以我把爐子塞得滿滿的,接
著一彈指將它們瞬間全數點燃。輕煙裊裊升起,煙與霧之中,仙氣飄飄。我從袋裡掏出頂
級跑車、電動遊樂器、超薄筆記型電腦、帶花園的小別墅、以及一對兩腮通紅的僕人,接
著升起一叢熊熊烈火。
取自沙羅曼蛇(Salamander)的火炎張揚地燃燒,紅焰艷麗,迅速吞噬了這一堆精挑
細選的紙紮品。
我想像著骨頭君收到禮物的反應,心中鼓譟不已,激動地在石碑上敲了敲:「您開心
嗎?如今您也是有豪宅的鬼囉!」
他應聲而出,禮物們咻咻咻地顯型在他身邊,骨頭君用很安靜的眼神看著這過程,並
逐漸被它們擠在中間。附近的鄰居們被這大動靜吸引過來,湊熱鬧地圍在一旁觀賞,稱讚
我有心又肯學習在地風俗,真是好阿抖仔。
我是有教養的血族,不會沒事亂抖,但被稱讚了還是很開心。我用邀功的眼神瞅骨頭
君,徵詢他的反饋。他把壓在他身上的紙人推到旁邊,口氣很無奈:「寒舍狹仄,實在無
福消受。」
「您要對自己有信心!」我作了個鼓勵的手勢。
「光有信心並不能變出更多的空間啊。」
他一邊嘆氣,一邊把紙人們摺疊起來,塞進棺材角落。不像使用說明所描寫的,紙糊
的僕人被燒過後並沒有變成勤快的居家良伴,我非常失望,心裡決定要找機會給店家投差
評。車子、房子、電器也是,紙燒進黃泉世界還是紙,並不像廣告說的,燒完之後就是適
合鬼用的狀態。各種廣告不實,我好心涼。
更令人心涼的是,骨頭君後來殘酷無情地說,要是我再繼續亂買東西,就只能睡棺材
外面。真是好狠毒的心!想讓血族被日光活活曬死嗎!我默默流淚,把那些東西一一分送
給鄰居,以求一席安睡之地。
送禮行動也失敗了,而且彷彿很不得鬼心,我有些委屈。
送禮物是我單方面的任性,沒能選出讓收禮者心睞的物品,也是我自己的不足,本來
就不該強迫別人必須要喜歡。我明白的。即使他揉著我的腦袋,口氣溫溫地說,他很感謝
這份心意,我可以把錢省下來拿去買更多郵購鴨血,我卻無法感到開心。
我真是內心陰暗又黏膩的血族。
雖然又帥又厲害,卻好像沒有談異國戀的才能呢。
*
在心繫小情小愛之前,我遭遇了一件更急迫的麻煩。
那天晚上在山上燒禮物,火勢太大,沒有及時撲滅,不小心驚動了山下的村人,村民
打了電話讓消防車嗚嗚嗚地衝上山。一陣兵荒馬亂之後,火滅了,骨頭君的墳頭也溼透了
。這座小島水氣充裕,降雨頻繁,本來墳墓淋濕並不是大事,但我最近實在太高調,不管
是半夜進行蝙蝠外送、攬著骨頭君給我的鬼火小藍燈到處跑、或是月黑風高時分高聲歡笑
,行跡都太過詭異,因此,隨著滅火人員一同出現的,還有開起祭壇的驅鬼道士。
道士先生的服裝十分繁麗,上有金線縫成的流動的長龍,我趁他不注意,偷偷跟那龍
打了聲招呼,牠瞪著眼睛,刷一下流進道士先生的寬袖裡,露出一截小花般的尾巴。
道士先生搖著鈴,隔空燒起一道道符咒,我用蝙蝠的姿態窩在枝頭看戲。
對血族而言,這場異國的祭祀並不值得驚懼,我們討厭的是聖子與祂的十字架,不是
桃木劍跟黃符咒(不知道能不能把這歸為文化差異的一種?)。我身為外國妖怪而毫髮無
傷地避過這場威脅,卻還不能放心,畢竟即使骨頭君聲稱自己是很兇的厲鬼,道法與他的
力量終究寄託於同一片土地,本來就有壓制作用。
就好比強悍如我,聞到大蒜味也會忍不住反胃。
那雖無關懼怕,不適感卻難免。
綜上所言,我決定要給道士先生來一波紮實純粹的魅惑,讓他忘記自己所為何來,結
果只來得及拋媚眼,就被骨頭君一把揪住大衣領口拖走,最後不了了之。
「別搗亂啦,小蝙蝠。」
「那個人已經中招了,我下個暗示他就會走的。」
「你要怎麼下暗示啊?」
「湊近他耳邊,編織予蛇般的蜜語就好囉。」
「哦,蜜語喔。」
「像牠誘勸夏娃吃智慧果實那樣,很容易的。」
「哦,很容易喔。」
我被骨頭君帶到另一座山頭避風頭,期間不管怎麼跟他說話,他的口氣都很怪。哎,
他可以更相信身為血族的我啊。我雖然還年輕,純血賦予的力量卻不可小覷的。可能鬼魂
們取得力量的方式不同所以他不能理解吧?我推測,便說明了一下。結果他一聽,整個鬼
變得更灰更黯淡,陰陽怪氣地說,哦,比起其他低等血族需要肉體色誘,你只要說說話就
好,很厲害喔。
我不行了。
異國戀好難。表哥救我!管家救我!撒旦閣下救我!
*
細雨綿綿,我們目前暫居於無主的棺內。
這有點像山中小屋的概念,需要的孤魂野鬼可以暫時落個腳,正好便宜了我們。原本
棲宿在此的鬼魂們甫一照面就被骨頭君的氣場嚇跑,我歉疚地朝祂們的背影揮揮翅膀,權
當道別,接著找了個角落把自己窩起來,鬼鬼祟祟地盯著另一個角落裡灰巴巴的霧狀骨頭
君。
雖然不明白他為什麼不高興,但畢竟是我害他有家歸不得,哄人開心的任務自然當仁
不讓!我鼓起勇氣,留意著不把棺裡的蜘蛛網刮破(牠們建個家也不容易),在骨頭君面
目模糊的一團霧前探頭探腦。爪子落在木面上發出喀噠喀噠的聲音,與棺外窸窸窣窣的雨
聲互相呼應。
我可以感覺到他的視線追隨著我的動作,隔了好半晌,他才伸手戳了我一下。
這個無人棺小小的,無法容納一隻蝙蝠以及一整個成年男子的實體,所以他只將摸著
我的那隻手化出形體。我覺得這真是很實用的能力,嘖嘖稱奇著,一邊又感到微微的懷念
,這幅對人類來說有點驚悚的畫面,讓我回想起童年養的小手手怪物(一種全身上下就只
是一個手掌的小妖怪,牠們把手指當腳到處跑,動作很敏捷)。我跟他講了這件事。
「……」他透露出一股「被你打敗」的幽怨氣息。
「幹嘛?」難道我又說錯了什麼話?可是小手手怪物真的很可愛。
「讓我好好地鬧個彆扭不要破壞氣氛啦!」
「……!喔!喔……不好意思……」
原來他只部分實體化自己是在鬧彆扭,我還以為是對於物理空間不足的考量呢……這
難道也是一種文化隔閡?我安靜地反省自己,然後數到一千,數完後偷偷摸摸地覷著他霧
氣下的臉,想尋找適合說話的時機。
實在看不出所以然來。
這時他嘆了口氣。
我豎直耳朵,扒住他的手指,抓緊機會小心翼翼問道:
「您到底為什麼不開心呀?」
「……因為你傻。」他答得不甘不願,還揪起一小搓我的背毛。
「雖然我想逗您開心,但人身攻擊還是不可以的。」我可是有原則的血族。
我認真宣告,微微使力把他的手甩開,以便增加說服力。
他沒有堅持把我抓回去,只是發出悶悶的聲音,說:「你就是傻。」
聽見這樣的語氣我就沒轍了,心口軟得像是剛出生的史萊姆寶寶,忍不住主動爬回去
,往他的手掌底下湊。等了好一會他都沒有動作,所以更乾脆把自己整隻都塞進他的手心
裡。真沒辦法,我一定是世界上最會哄男朋友的血族了。
「……傻瓜小蝙蝠。」
他聲音低低的,聽起來黏呼呼的,宛如一場朦朧的霧雨,我心口那隻史萊姆因此融成
一團。唉,被說傻又怎麼樣,我知道自己不傻就好了。我是世界上最沒原則的血族。我被
搓揉得軟成一攤,發出哼哼的聲音,成大字型攤成一片,像是大餅一樣,而且是被揉得很
舒服而無法思考的大餅。
「什麼大餅?你餓了?」他聽見我的喃喃自語,靠過來想聽得更清楚。
「大餅是我,我是大餅。」我胡言亂語。
「什麼東西……」他笑著咬了我一口,說這個大餅口感有點怪。
咬就算了,還舔了一口。
舔在翅膀的軟膜上是何居心!很癢的好嗎!
我繃緊整個身子,動都不敢動。剛出爐的鬆軟大餅遭受過度驚嚇,變成僵硬的隔夜大
餅。
「你這裡好敏感欸。」
「……知道就不要再咬囉!」
翅膀後來被咬得都麻了,骨頭君總算也開心了。
雖然哄男友開心的任務宣告成功,但我總感覺自己失去了什麼。
*
我躺平在骨頭君的掌心上,生無可戀。
他晃了晃托著我的雙手,小聲問,真的那麼討厭嗎。
我認真思考一下,覺得其實、也還好啦……就是又麻又癢的,有點像被舔指縫的感覺
,我不是很適應……一般誰會去舔人家的指縫、或者蝙蝠的翅膀啊……可是嚴格說起來,
我並不能說是討厭的。
只是如果回答「不會啊您可以盡情舔」也很奇怪。
我決定故意賣慘,可憐兮兮地抖了抖身子,假哭道,您弄髒了我的身子!您要對我負
責!
說完我被自己雷到不行。
最近垃圾文章看得比較多,不小心就把名句用出來了,真難為情。我揮揮手,作一個
「翻頁」的動作,希望骨頭君無視這個爛台詞;但他居然很捧場,語帶笑意地說,好啊。
那灰色的霧身也變得透白淺亮,這是他開心了的模樣。
嘿……他的笑點真的很奇怪耶。
既然他喜歡,我就又抖了抖,像有名的紅色大鯉魚那樣,可愛而無用地原地抖動。骨
頭君的笑點好像被戳爆了,他樂得不行,問道:「血族都像你一樣搞笑的嗎?」
「血族不都像我一樣會努力讓男朋友開心的喔!」我得意洋洋。
骨頭君聞言一愣,突然不說話了。但我是辨識霧色的大師,我看得出來他不是被冒犯
或是不高興,不如說,那霧的顏色好像有點粉粉的?
……嘿嘿?
是不是我的發言太浪漫了?是不是聽了很想被我抱起來親呀?
快!請給我一個前進的信號!CCR的板友們!請祝我武運昌隆!
*
「小蝙蝠,你變成人的樣子一下。」
骨頭君說話的聲音很輕。如同細細的松針落在肩頭的飄然。我猜他被我撩動了,這請
求正合我意,因此非常配合地讓自己一秒化身成人的姿態。那一瞬間,他的重量壓了下來
,全身實體化了的他將我緊緊壓著。狹窄的棺材空間根本容不下我們兩個成年男性的身軀
,我們雙腿交纏、胸口互抵,稍微比他纖細一點的我被牢牢抱住,根本動彈不得。
我想跟他說些什麼,但他只是撤散了臉上的霧,瞇著眼睛一笑,電得我一下子說不出
話。
就在這個剎那,他捧起我的臉,迅雷不及掩耳地親了過來。
「唔、嗯……」我被親成一團亂七八糟的爛泥。
血族的犬齒非常尖銳,他到底為什麼能用舌頭在我嘴裡亂闖卻不受傷的?
第一次親親,就不能客氣一點嗎!我又不會跑!
我試圖回擊,往他的方向頂,卻還是被壓著親得只能哼哼呻吟。
跟他接吻太可怕了,怎麼這麼舒服,難道厲鬼也跟血族一樣,能用魅惑術讓人耽溺嗎
?
*
我明明發下豪願,想把骨頭君感動得希望被我抱著親,怎麼最後是我被抱著親。這個
計畫的實施上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我陶醉得比被擄獲的血奴還要無法控制自己,抓著人家一直索吻,親個沒完沒了。後
來是被骨頭君捏著鼻子喊停的,他捏得超大力,害我一下子磕到自己的齒尖,嘶的一聲回
過了神。
「在外面我們還是克制一點比較好喔。」他一邊說著一邊退開我,又把自己化成一團
霧。
您倒說說是誰先開始的呀!
您的霧氣邊緣粉潤著像春天花開的顏色您知道嗎!
我啞口無言,臉熱得不行。只有我維持人形的話太羞恥了,我迅速變成蝙蝠型態,把
臉紅都藏在毛茸茸之下。剛剛一口氣獲得了好多我謀求已久的渴望,而那居然不是由我主
動的;回想起當初那些送花送禮、小心翼翼拉近距離的盤算,我覺得自己好傻。網友們,
並非所有亞洲人都含蓄保守的!這東方男鬼真是好心機啊!
驚覺自己根本一路都被骨頭君牽著鼻子走,我不禁悲從中來。嗚,說好的強勢猶如霸
道總裁的血族風範呢?
雨停時,白日尚未降臨。骨頭君把我從棺裡拉出來,說想去一個地方。
我希望我們要去的是水果批發超市,如今只有吃能撫慰我受創的心。我打定主意要去
吃一種叫做「愛文」的當地芒果,這名字充滿了愛,想來我也能從中獲得慰藉。
*
水潤鮮美的芒果並不存在於我們的目的地,但那裏有很多軟綿綿的小白花。
白花盛綻,白樹綿延,雪一般的又厚又軟,落英隨風簌簌飄舞,鋪滿一地白毯。
雖然很漂亮,但這幅景色有什麼意義嗎?我尋思,以蝙蝠狀撲進花毯裡滾了一圈,激
起花的波浪,並沒有特別發現。
猜心並非我族的專長,我就不獻醜了,直接問了他來的理由。
你都跟過來了現在才好奇嗎?他答非所問,把我抓起來放在肩上,帶我走上一條小山
路。
盛綻的繁花傾落出蜿蜒的白蔭,靜靜的夜裡只有花海緩緩織就的聲響。骨頭君不說話
,也沒有呼吸聲,很熟悉路況似的,毫不猶豫地走著。夜裡的樹與花籠著一層淡淡的白月
色,他的身上也是,他說那是桐花色。原來這些可愛的花叫這個名字。中途我們隔了一小
段距離經過一座微微散發金光的建築物,他說那是一間很出名的禪寺。
「鬼會怕禪寺嗎?」我問。
「怕啊,裡面的佛像或得道高僧之類的。」
他輕飄飄地回答,一點也沒有要害怕的意思。
以防萬一,我迅速跳下他的肩頭,變成人形,雙手拉開大衣,擋在他與禪寺之間。
「這是在幹嘛?」
「保護您不受佛像或得道高僧的傷害。」
「……謝謝,心領了,其實不用的。」
「……因為您是厲鬼的關係嗎?」
「因為我是厲鬼的關係啊。」
我明明這麼緊張他,他卻笑著說我看起來像是試圖威嚇敵人的食蟻獸。
誰要吃螞蟻那種酸酸的東西。我不服,而且我覺得骨頭君可能在唬爛(這個字是他之
前教的,如今我也可以靈活運用了)──憑什麼東方的幽靈可以這麼多才多藝?能部分實
體化跟瞬間飄移、不怕道士居然也不怕佛光普照(那他到底怕什麼?)、長得還很好看。
我用機智多疑的眼神看他,他沒反應,只是自顧自拉住我的衣襟,把大衣放下來,並
且拍了拍,理順剛剛大動作帶起的皺褶。因為這個動作的關係他拍過我的胸口跟腰側,害
我覺得有點不好意思,錯失了問話的時機。
他又繼續往前走,我只好跟上去。
過了一陣子,我們到達一片被密密的桐花樹林圍繞的水域,花瓣落在水面,偶爾驚起
晃晃曳曳的綠色光點。
「到了。」他說,回過身正對著我。
我一臉困惑地盯著他,不太明白他確切想表達的意思。我們趁夜色未盡特意過來,就
是要看螢火蟲嗎?
「你不是籌謀很久了嗎?」他一邊說著一邊點亮青色的鬼火,燐火一盞一盞隨著水光
搖曳,緩緩飄遠,螢火穿梭其中,像在與之共舞。我還是不明白,他嘆了口氣,不得不直
接破題:
「浪漫的燭光晚餐?」
「什什什什什麼?」
「雖然嚴格來說這是『螢光晚餐』,而且沒有晚餐。」
他越說我越爆炸,我知道他的意思了,可是,怎麼會呢?他怎麼會知道我跟表哥都談
過什麼?難道厲鬼也會讀心嗎?從什麼時候開始把我的心事都讀光光了的!
我下意識地用手擋住自己的胸口,深怕那些心語又巴拉巴拉地擅自把我的秘密洩光。
*
我覺得自己這個血族真是越來越窩囊了。
原來血族真正的死對頭不是狼人也不是日光,而是高深莫測的東方厲鬼。
*
他沒好氣地說是他看得懂英文。
哦!真是深藏不露。
鬼生漫長,所以沒事做就學外文嗎?好上進的消遣!
我佩服不已。
同時也感到一股失策了的羞恥感。早知道就應該刷其他語言的論壇、跟表哥也不該用
英文交談、我那些暗搓搓的舉止在他眼中想必根本是掩耳盜鈴……我還以為古代東方鬼魂
不會外文,沒想到居然這麼與時俱進;只因為我讀不懂他的語言,下意識便覺得他也不會
懂我的,這種先入為主實在要不得。
丟人歸丟人,但回頭一想,我卻發現自己其實很開心。
即使螢火晚餐沒有晚餐這件事真的很奇葩,但原來他把我在意的事都看在眼裡,並且
願意幫忙實現,而且……珍珠色的桐花林很美、祖母綠色的螢光很美、紫水晶色的夜也很
美,在這些如畫般美妙的景色裡,有一雙非常溫柔的黑曜石般的眼眸正亮亮地對著我笑。
他以我最喜歡的模樣,筆直站在白花綠葉黑夜下,點點的流光代替霧氣環繞著他,清
新著也妖魅著,漂亮得不得了。他在我的凝視下走了過來,靈動的螢火隨之飄流。在這座
小島是看不見極光的,但他走向我的姿態彷彿是乘光而來,太過夢幻了。
「您真是……不可思議的鬼哪。」
我楞楞地看著他,美景眩目,只說得出傻話。
他微微笑著低下頭,我便從善如流地仰起臉,湊上去親他。與他相接的前一秒我突然
想到一件事,摸摸索索去拉他的手,被穩穩牽住時,我在他的唇中發出滿足的聲音。
*
後來我才知道這座桐花林是此島盛景之一,不禁覺得當地人真的很會享受生活。
聽說每次桐花季一到,天天人潮爆滿,都不曉得是在賞花還是在賞人,就忍不住心底
慶幸骨頭君與我都是夜晚的居民,可以避開人潮獨享美好景致。那座螢光漫舞的小湖是我
現在最喜歡的幽會地點,不時就要拉著骨頭君再訪;跟他在一起的話,不管是賞花或是賞
人都很好。
在五月過完之前、在花謝之前,還能再去幾次呢。
血族的生命漫長,有些事物真的太過稍縱即逝。諸如花期、螢火的光、網路訊號、或
是擔心文化衝突而不敢去蹭取的男友的體溫。韶光易逝,與其自取煩惱,不如盡管沉浸其
中吧;我多少也明白了某些族人選擇放蕩生活方式的理由。念頭一轉,本來讓我有些憂鬱
的五月病症狀似乎也煙消雲散了。
說什麼五月病,你只是個小色鬼而已。在我與骨頭君分享心境時,他這麼吐槽了一句
。
……好像也不算錯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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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地又寫了傻瓜小蝙蝠與他撿屍到的男友的故事。
好像說了很多又好像什麼也沒說的亂七八糟的日常,希望至少能讓讀者們讀了開心。
稍微著墨一點五月的事,藉此神遊一下台灣,多少也算是一點思鄉的寄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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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輯: cherry427n (178.203.235.174 德國), 09/15/2019 23:43: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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