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你說的都好好好 十一(12)
十一(12)
我倒不認為檀誼沉是因為厭惡他父親。檀誼沉說過幾件他父親的舊事，聽上去他父親性情
不羈，似乎又花心。我是知道的，他父親與我二姐婚姻最後的期間犯錯，因此離婚。以後
大概也惹了不少情債，使人沒辦法。想了一想，我道：「幸好你們只有長得像。」
檀誼沉似乎不懂，我便道：「不然我要天天擔心你被人追走了。」
檀誼沉不作聲，可神氣彷彿不以為然。我對他笑起來，把手裡的餅乾吃掉。用完點心，我
終於覺得胃裡頭舒服了一點。要是在我自己家裡，我就要拉著他陪我躺上一會兒，坐了十
幾個小時飛機，又有時差，簡直想好好睡上一天，可是在他家裡，四處不便，必須強打起
精神。我就要他說說他回來以後的事。
其實檀誼沉在電話裡也說過了，可是無論如何也想要當著面再聽一遍。他聽了，卻道：「
已經說過了，為什麼還要說？」
我道：「這不一樣。現在我在你家裡了，會比在電話裡更有畫面。」
檀誼沉淡淡地道：「我不覺得有哪裡不一樣。」
我只好拉了拉他的手指：「我就是想聽！好不好？」
檀誼沉半點不理會，他又道：「你來這裡，你家裡人知不知道？」
我頓了一頓，道：「唔，當然，他們知道。」
檀誼沉不作聲，只看著我。
我一時有些心虛起來，低聲道：「我大哥知道。」
檀誼沉開口：「打個電話回去，不然他們四處找你。」
我心想，他們早已經找起來，電話都不知道打了幾通，要不是因為手機聲音關了，現在就
要響個不停。在他的目光下，我只好拿出手機，硬著頭皮給我媽打電話。那邊響了兩下，
馬上接起來。
我頓了頓，道：「媽，是我。」
我媽口氣不冷不熱的：「我當然知道是你。」
我忙道：「我……」
我媽截了我後面的話：「就算你出去渡假了，也不該不告而別，連夜出去，簡直嚇了大家
一跳，電話又不通！要不是你大哥後來告訴我們，你搭了飛機去國外，要去找個重要的朋
友，都差點以為你出事了。」
當下我只管想著去見檀誼沉，可是我這樣夜裡出去了，白天大家見我不在，怎樣不著急找
人？大哥阻止過我，他可以不作聲，讓我回來自己面對，也還是出面為我解釋。可以想見
，我大媽必會說上他兩句。
我愧疚地道：「是我不對，讓你們擔心了。」
我媽嘆了口氣，就放緩語調：「你爸爸那裡還好，你給你大媽二媽打個電話吧，還有你二
姐，她也很擔心。」
突然聽見我媽提起二姐，我便隱隱頭疼。我暗暗嘆氣，道：「好。」
我媽又道：「你去了倫敦是不是？」
我一頓，略瞥了檀誼沉一眼，他一直看著我，馬上發現了，神氣也還是不變。我嘴裡道：
「是。」
我媽道：「你去了他家裡？」不等我回答，說了下去：「我猜，是他叫你打電話回來吧。
見過他家裡人了？」
我道：「嗯，見過了。」
我媽問道：「你打算待上幾天？」
我一時沒有回話，我媽便又道：「不管怎樣，在人家那裡不要失禮，還有，家裡是擔心你
，有事情一定要告訴我們。」
我低聲道：「我曉得的。」
我媽道：「其他的事，等你們回來再說吧。」
那頭便掛斷了。我輕輕地沉了一口氣，往檀誼沉看去。他道：「說完了？」
我點頭，頓了頓，也還是把我出門前的情形告訴了他。我道：「我等會兒也要給我大媽他
們打電話。」不免又看看他：「還有二姐。」
檀誼沉默默地點點頭。
我端詳著他的神氣，問道：「我就這樣來了，讓你覺得困擾了是不是？」
檀誼沉怔了一下似的，神氣略有些嚴肅起來。他開口：「我沒有這樣想，也不會。」就停
了一停。他看住我：「你就這樣來了，我覺得很高興。」
簡直沒想到他對我剖白了心情，他也並不是無動於衷的。我怔怔地看著他，就聽見心跳越
來越來快。然而，又聽見他道：「但是你過來前，應該先告訴過你家裡人，這麼遠的一趟
，要叫他們擔心。」
我頓了頓，馬上面色訕訕起來。可是他說得對，我想他，為了見他而來，也沒有錯，但不
是藉口。我想了想，看看他，笑了一笑。我去拉他的手，他沒有抽出去。我道：「我想我
回去，他們應該不至於把我打一頓吧。」
檀誼沉竟道：「要是他們打你一頓，也是合情合理。」
我霎時噎了口氣，卻半天無言以對。
又休息了一會兒，傭人過來敲門，請我們下樓用飯了。
午飯佈置在溫室，裡頭溫度舒適，光線明亮，地下卻鋪了土黃的石磚，兩邊擺了盆栽，冬
青、芭蕉、黃的粉的玫瑰、牡丹、嬌柔紫白的石竹花等等。似乎這邊平常就作為飯廳使用
。中央放著鋪了白桌巾的長條桌，還有幾把的高背布面的木頭椅。
後頭的玻璃門出去就是花園，另有一條通往宅子走廊的路。檀誼沉帶了我過去，除了他父
親，以及檀家兩老，其他人已經就座，四五個僕人在旁邊等候。看見我們進來，所有人臉
上也還是淡淡的，並不來搭訕。
在我隔壁坐著檀女士，她的另一邊是她的丈夫。在對面是檀壹文一家人。檀壹文戴著一副
銀邊眼鏡，他在我坐下時，彷彿看來了一眼，可是去看，那目光又低而平的。
檀誼沉父親抽著菸進來，拉開檀壹文旁邊的椅子坐下。檀則盛夫人皺眉，她丈夫倒是開了
口：「檀則茗你把菸熄掉了。」
說的卻是中文了。檀則茗面無表情，就看了檀則盛一眼，並不說什麼。他倒聽從了，把菸
往他面前的盤子按滅。旁邊一個女傭上去換了一只新盤子，他便叫女傭倒一杯水，那目光
隱隱地往我這頭看來。他忽道：「你們真的在交往？」
我愣了一下，不等檀誼沉開口，馬上回答：「是的。」
檀則茗便真正地看著我：「怎麼稱呼？」
我道：「葉子樵。」
檀則茗聽了，一笑。他道：「你姓葉啊。你從國內過來的？」
我維持鎮定，點點頭：「對的。」
檀則茗道：「你們怎麼認識的？」
檀女士忽打岔：「要是你對你兒子關心，想要瞭解他的交往對象，等吃過飯隨時可以好好
聊一聊，現在不合適，父母親也還沒有開口。」全一副好像她對我的事並不感興趣。
我倒看出來她是好意，現在談論對我和檀誼沉的關係沒有好處，也不知道檀則盛對我是否
有印象，就算我們不曾照過面，圈子裡的人都知道葉元嘉的小兒子是葉子樵，雖然我們兩
家在生意上沒有往來，但在某些場合，他跟我大哥無可避免會碰頭，甚至談上兩句，也不
是不可能。或許他現在一時沒有聯想，一旦談及我的家世，勢必會記得了，萬一在檀家兩
老開口前發難，就會增加我和檀誼沉被分開的危險。
聽了檀女士的話，檀則茗笑了一笑，可看了她一眼。那冷淡的目光，根本與檀誼沉一模一
樣。我一時有點恍惚，心裡忍不住想，要是檀誼沉也像是他父親那樣常常笑起來，不知道
多好！
檀誼沉聽了他姑姑的話，並不說什麼。
一直站在旁邊的里特忽道：「老爺夫人來了。」
檀家兩老便走進來，他們看也不看人便入座了。不必吩咐，里特就使人上菜。吃的是西餐
，味道十分可口，但是吃飯的氣氛實在過於安靜，不放鬆。也沒有人交談。檀誼沉吃飯不
愛說話，大概就是因為長年在家養成的習慣。但是，感到拘束起來並非只因為安靜。我跟
檀女士一塊吃過幾次飯，她並不像表面那樣冷漠，在飯桌上也會說玩笑話的人，就連她在
這裡，也不開口。似乎他們這個家始終是這樣靜的嚴肅的氣氛。
在我家裡從不會這樣，大家總說個不停，就算小孩子插嘴，也絕不會受到斥責。我心想，
要是我家裡天天吃飯也這樣氣氛，恐怕我就要得了厭食症。
幸而這頓飯吃了沒有很久。我有幾個英國人朋友，他們不像法國人一頓飯必須吃上兩三個
小時，除了晚餐進行稍長一點，到了三四點鐘又要吃茶，午餐時間便縮短了。
飯前檀家兩老晚到，卻最早離席的。他們一走，檀壹文一家人就也離開了。檀誼沉朝我看
來，他開口：「吃完了？」
我點了頭，他便站起來，對他父親和他姑姑姑丈道：「我們先走了。」
我忙起身，也對其他三人點頭。檀女士與她丈夫面帶微笑，至於檀誼沉父親面色如何就不
知道，一方面我感到不便直視。檀誼沉已經走開了，我趕緊跟上去。
走廊上沒有人，我看看檀誼沉，想了想問道：「你們吃飯時都是這樣安靜嗎？」
檀誼沉看來：「這有什麼問題？」
我頓了一頓，道：「唔，沒問題。」
檀誼沉聽了，沒說什麼。走了兩步，他忽道：「吞東西的時候，喉頭有一塊軟骨會關閉，
為了蓋住氣管，讓食物不會掉下去，假如又吃東西又說話，就容易噎住，發生意外。」
我呆了一呆：「……噢。」
檀誼沉便不作聲，過了一下子又道：「習慣就好了。」
我一聽，一時倒不知道說什麼，就默默地點頭。我瞥了一眼他身側的手，那細長的腕部露
在袖口外，線條十分明顯。我不禁去捉住了，他像是一頓，便站住了。他往我看來。我放
鬆了嘴角，對他一笑，便道：「我覺得你家裡廚子做飯很好吃，你以前住家裡，怎麼吃不
胖？」
檀誼沉怔了一怔，竟道：「我不知道。」
我一呆，與他對看了看。我不禁脫口：「你，你曾經有胖的時候嗎？」
檀誼沉又一愣：「嬰兒時期是胖的。」
我忍不住駁道：「你那時候也是瘦的，我看過！」
檀誼沉沒有說話，只看著我。我維持鎮定，暗惱自己嘴快，差點就要洩漏出來看過他嬰兒
時照片的事。腦筋立轉，忙道：「我是說，我看你嬰兒時期一定也是瘦的！」
檀誼沉道：「哦。」
突然有個人說：「不，他兩三歲那時候很胖的。」
我霎時嚇一跳，忙掉過身去，就看見檀誼沉的父親。他笑了笑，朝我們走過來。檀誼沉不
作聲，他父親看著他，道：「我倒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找了對象，上次見面也沒有聽你說過
。」
檀誼沉開口：「那時候沒有。」
檀則茗掉過來看我，彷彿瞥了一眼我握住他兒子手腕的手。我頓了頓，並不退縮，沒有鬆
手。我吞吞口水，道：「您好，叔叔。」
檀則茗笑道：「我中文不好。」
我愣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剛剛說了中文，忙改口。他又道：「不要叫叔叔，聽起來很老
。」就要我喊他的英文名字，Lucian。
我便照著喊了。
檀則茗把我看了看，問道：「你們在哪裡認識的？」
檀誼沉開口：「在國內。」
檀則茗笑道：「我想也是。他也在醫院做事？」
檀誼沉道：「他不是，我也不在醫院做了。」
檀則茗彷彿才想起來：「對了，媽說過的，你辭職了，去了一間私人診所。她還說你不如
回來。」
他又道：「你這陣子見過你母親沒有？」
我聽見了，心頭馬上提了起來。檀誼沉已經回答：「見過。」
檀則茗朝我瞥來，一面道：「他是她介紹你們認識的？」
檀誼沉看著他父親，口氣鎮靜：「就算是的話，又怎樣？」
檀則茗微微一笑，他道：「不怎麼樣。只是我沒有想到你這麼規矩的人，也有一天做出大
膽的事。」就掉過目光，看著我，也還是笑容滿面：「要不是你姓葉，我也不會想起來，
我記得我的前妻後來有了一個年紀很小的弟弟，算算年紀，我看跟你差不多。你是不是啊
？」
是不是什麼？早晚都要面對的。我看著他，道：「是。」
檀則茗面色不改：「真是她介紹你們認識的？」
檀誼沉岔道：「不是。」
我便打算把經過全說了出來，檀誼沉卻又道：「她不知道。」
檀則茗一手插進褲袋，道：「我知道，不然她早就阻止了。」他朝我看來。我頓了一頓，
他忽抬手，就拍了拍我的肩：「放輕鬆，你們要在一起，我沒意見，反正你們是男人，以
後又不會有孩子，沒有遺傳病的問題，你們要在這裡結婚，完全沒問題。」
我一時就呆住了，不知道該怎樣反應。
檀則茗卻又道：「不過我贊成也沒用。」他對著檀誼沉：「你爺爺奶奶那裡早晚會知道的
。」
檀誼沉看著他：「我不打算隱瞞。」
檀則茗聽了，笑了笑。他不再對這件事表示意見了，只告訴我們，他就要離開，不過他在
新年以前都會在倫敦。
檀則茗走遠了。檀誼沉看了看我，抽出手，倒又握住了我的手。他帶著我往前走，上了樓
。我問道：「你父親要到哪裡去？」
檀誼沉道：「他在倫敦另外有一棟公寓，他回來通常住在那裡。昨天是平安夜，他才回來
了。」
我道：「我以為他今天剛回來。」
檀誼沉口吻平淡：「他早上出門與他的女友吃飯。」
我張張嘴：「噢。」
後頭都不說話，突然我感到需要冷靜地思考，因為他父親的話。進到房間裡，也還是不知
道該怎樣想。這之前，絕不會想到他父親這樣容易接受……。又同意我和檀誼沉可以結婚
？我一時恍惚，可會是作夢？
耳裡聽見檀誼沉道：「你需要睡一覺。」
我朝他看去，脫口：「我們可以結婚。」
檀誼沉似乎一怔，他便不作聲了。我向他走近，把他牢牢地看住：「要是你家裡人都同意
的話，我也會讓我家裡人答應，他們會喜歡你的，我媽就很喜歡你。二姐那裡，唔，我想
也不會有問題的。」
我又道：「至於生孩子，你父親說得對，我們不用生，唔，我想我家裡不會有這方面的要
求，你祖父母那裡，要是他們打算要你生的話，也完全有另外的辦法，孩子不會有不健康
的問題。」
檀誼沉微微起唇，可半天才出聲：「以後我不會有孩子。」
我愣了一下，就以為他現在不要，不過以後怎樣也說不定。我點頭：「好。」
檀誼沉聽了，皺了一下眉，他道：「我不是不打算要，我是不會有孩子。」
我感到不懂：「什麼？」
檀誼沉看著我，那口吻冷靜：「我做過手術。」
我呆住：「為什麼？」馬上看看他：「你以前生了什麼病？」
檀誼沉卻道：「不是生病的緣故。」那面上難得露出了遲疑。他抿著嘴唇，似乎有點為難
怎樣說出口。
我忍不住著急：「那是怎麼呢？」
檀誼沉又半天才道：「我不喜歡意外。」
我愣了愣，就聽見他說下去：「萬一有一天我在外面不能維持清醒，至少可以確定不會有
孩子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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