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的規律輕擺跟搖籃有異曲同工之妙，趙以沐感覺自己只是稍稍瞇個眼便墜入無盡深淵，直到有個富磁性的中低嗓音在耳邊連聲喊著「Owen」，他才悠悠轉醒。
「到了？」他揉了下眼睛，啞聲問道。
「再十分鐘吧，今天還不錯，只延誤一小時，」Nick從背包裡抽出一件外套穿上，看了他一眼，笑著說：「你看起來挺機警的一個人，怎麼睡著就毫無防備，像個小孩一樣睡得又沉又香。」
「誰睡著了還提心吊膽啊？」趙以沐樂了，「你一路沒睡？」
「嗯，跟Anuj聊了一路，他家在泰姬瑪哈陵附近開餐廳，可以看著世界遺產配飯吃，牛不牛逼？」Nick轉轉腰打個呵欠：「待會兒到站後我們三個人一起坐嘟嘟車進城，然後他回家，我們還得找看看今晚睡哪兒。」
「你沒訂房？」趙以沐愣了愣，喊了一嗓子。
「我旅行沒做計畫，哪裡要待多久全憑心情，怎麼訂房？」Nick笑了笑，「但你放心，這種世界級的觀光景點，住宿選擇肯定多。」
看來今天還能體會到第一次滿街找旅館的經驗，趙以沐皺了皺眉，他不喜歡這種不確定的感覺，但看看Nick一副波瀾不驚天塌下來就扛著的態度，又讓他的不安感減輕了一點。
他是個計畫狂，喜歡把一切掌握在手裡。
也許跟獨自把他帶大的媽媽唐青有關。
在趙以沐剛上小學的時候父母離婚，印象中也沒什麼打架爭吵，就是有天吃晚飯時爸爸沒有回家，唐青在飯桌上面色凝重不發一語，他不敢多問，直到那天睡前，媽媽給他蓋上被子時他才開口問爸爸怎麼沒回來？
「他不要這個家了。」
七個字講完所有的牽連羈絆，從此他再沒見過爸爸。
唐青自那天之後就很少笑容，除了上班買菜幾乎不出門，深居淺出勤儉刻苦，把所有心思放在如何栽培他，她寧可全年到頭不給自己買件衣服，也要讓趙以沐上才藝上家教，她每星期都給他排出一個學習計畫表，非常嚴謹，連吃飯洗澡的時間都算進去，每完成一項便打個勾，當整張表格打滿勾的時候，唐青才會笑著說: 好乖。
他是這樣開始喜歡做計畫的。
什麼時候唸書什麼時候玩，一天幾點起床要做什麼，上頭吩咐了工作他立馬畫出時間表，向未來預約一個結果。
沒想到計劃狂如他，有一天會淪落到入夜了才在大街上找落腳處？趙以沐自己都覺得好笑。
火車放緩了速度慢慢滑入車站，還沒停妥，全車廂的人都已經蠢蠢欲動準備下車，燈光微弱的月台看上去像是褪了色的老舊電影畫面，月台擠滿了人，他和Nick兩張外國人的面孔無疑是司機拉客的焦點，剛走出車站就被團團包圍，問他們今天住哪？要不要搭車？
「每次下車都這樣嗎？」趙以沐下意識的把公事包抱在胸前。
「差不多吧，這可是宰殺遊客的好機會，」Nick面對包圍倒是顯的氣定神閒，「不過今天有Anuj，叫車就交給他吧！」
有當地人在一切順利許多，Anuj沒花多少時間就用便宜的價格叫了嘟嘟車，三個大男生坐上去是手臂碰手臂大腿貼大腿，車子乘著夜色往市區一路駛去。
今晚好像更冷了，隨著車速帶起來的陣陣涼風直衝腦門，趙以沐的鼻子無可避免地癢起來，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冷嗎？」Nick問。
「沒事，遇到冷空氣都會這樣，鼻子過敏。」趙以沐在三個噴嚏中講完這句話。
下一秒脖子上忽然一暖，Nick解了自己的圍巾掛在他脖子上，說:「圍著吧，捂住口鼻會好一點。」
「哎，謝謝。」趙以沐又打了個噴嚏，他拉起圍巾把口鼻遮起來，很溫暖，還聞到淡淡洋甘菊的香味。
市區離車站不算遠，半個小時內的車程，他們在Anuj家開的餐廳前下車，時候不早不敢多聊，Anuj要他們明晚務必來他家用餐，他拉著Nick的胳膊，非得聽到Nick答應了才放他們走。
「Anuj說這條街上有好幾間旅館，我們一間間看吧？」Nick把外套的拉鏈拉到頂，轉頭徵詢他的意見，「你對旅館有什麼要求？」
「…」趙以沐想了一會兒說:「乾淨舒適就好。」
「嗯，這個條件既簡單又困難，」Nick笑了笑:「我來印度之後發現，所謂乾淨舒適是相對的。」
「怎麼說？」趙以沐問。
「待會兒你就知道了。」
他們看的第一間旅館，接待處陳設相當簡單乾淨，幾乎沒有擺設或裝飾，老闆坐在櫃台後面盯著一台小電視，看到客人來也捨不得把視線從螢幕上移開，講了一句:「現在只剩一間一張大床的雙人房，800盧比。」
這種旅館竟然入住率這麼高？該不會全部只有五間房吧? 趙以沐想。
「可以看看房間嗎？」Nick提出要求。
老闆白了他們一眼才不情不願地帶著鑰匙去開房間給他們看，房間內部陳設也很簡單，乾乾淨淨的一張大床，一個小桌子配兩張椅子，沒了。
趙以沐打開浴室的門往裡面探頭，沒有浴缸沒有簾子甚至沒有鏡子，不到六平方米的大小裡，就只有一個蓮蓬頭，一個馬桶和一個小小的洗手台。
這麼簡樸的旅館會有人住？
「你覺得如何？」Nick問他。
趙以沐沒有回答，把問題原封不動還給他：「你覺得如何？」
「不然再多看幾家？」Nick跟老闆說他們要再考慮一下，又二度遭受白眼。
第二間剛走進去就被一股霉味襲擊，趙以沐在心中先扣了二十分，果然一看房間陰冷幽暗，同樣是800盧比，他們眼神一對上就知道對方也不想住這兒。
第三間外觀看起來比較體面，不過大廳擺了些奇怪的擺設還搭配紅色燈光，剩下的空房全都沒有對外窗，而且地板上還有大片難以忽視的污垢，怎麼看怎麼不舒服，價格還比較貴。
「還要再找下一間嗎？」他們從第三間旅館走出來的時候Nick問他。
趙以沐突然理解在一堆爛蘋果裡挑三撿四是什麼滋味，也終於知道為什麼乾淨舒適是相對的。
他搓了搓臉，有點累了。
「你呢？這三間裡想住哪間？」趙以沐問
「我？我基本上有個地方躺下就行，」Nick笑了笑，臉上也有些許疲憊，「你決定吧。」
最後他們回去最初看的那一家，老闆略帶嘲諷地勾了勾嘴角，要他們先結清費用。
「連住三天的話可以便宜一點嗎？」Nick用英文問老闆，老闆頭也不抬就說No
「這個地方你想連住三天？」趙以沐有點驚訝。
「其實這間旅館算不錯了，至少環境乾淨，」Nick說：「就是費用有點貴，等你星期天回德里之後我就去找個多人房，租個床位湊合一下就可以了。」
「多人房？」趙以沐問。
「對啊，四人房或六人房，租個床位一天一百多塊，想省錢的背包客都會住。」Nick說。
趙以沐懂了，Nick是配合他才住這種可能超出預算的標準房。他沉默了一下，眼神一變，清了清嗓子開始跟老闆殺價。
總共花了十分鐘，從三天2400殺到1800成交。
「歐文哥哥，你殺價的時候好帥！」Nick從老闆手上接過鑰匙圈，勾在食指上轉啊轉，掐著嗓子調侃他。
「歐文哥哥要拜託你借他一套換洗衣服，不然他今天就得選擇穿著襯衫睡，或者是全裸睡！」趙以沐往房間走去，折騰了一天，他極度想要洗澡。
「那就全裸睡吧！」Nick從後面勾住他的肩膀，壓低嗓音在他耳邊說。
趙以沐被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後來判定應該是個玩笑，便斜眼瞪著架住他肩膀的人，說：「你有這種癖好？」
「你說呢？」Nick笑得很開心，鬆開他的肩膀，用鑰匙把房間門打開，「不然我陪你一起全裸。」
「別鬧！」趙以沐收起笑容認真的說：「我跟你買衣服也可以。」
Nick一聽這話頓時沒了興頭，他誇張地嘆口氣，「借你借你借你，哎你真無趣。」
進房間之後Nick把大背包隨意地扔在地上，往裡面又撈又掏，找出一件免洗內褲、一套長袖的秋衣秋褲還有沐浴包給他。
「浴室是淋浴但沒簾子，衣服帶進去就全濕了，出來再換吧。」Nick說。
「嗯。」趙以沐想了想，索性在外面把穿著的衣服褲子都脫了，剩條內褲才進浴室。
「歐文哥哥身材真好。」Nick又開他玩笑。
「待會兒換我看你身材好不好。」趙以沐關上浴室的門之前也回他一句。
其實仔細想想還挺神奇的，他跟這個Nick完全不熟，只比陌生人熟一點，但卻陰錯陽差的一起旅行，住同一間房，現在還要穿著他的衣服同床共枕，而這明明是很熟的人才會做的事啊？
熱水從頭頂沖下來時趙以沐覺得全身的毛細孔都放鬆了，他長舒一口氣，打開沐浴精往身上抹，洋甘菊的香味，難怪Nick的圍巾上也有這個味道。
熱水沖澡的快感還享受不到五分鐘，水溫突然降下來，水量也減少，他調了幾次都沒用，最後隨便沖一沖潦草結束。
他穿著一條內褲出來時，Nick正不知道跟誰在講電話，語氣有點不耐煩。
「哥，你別再把我當個孩子了…我要回去…那是我家的事…別管了好嗎？ 好了好了，不說了，拜」Nick嘆口氣，擰著眉把手機切掉。
「你家人啊？」趙以沐認為這種不耐煩的口氣通常是對家人才有。
「不是，是我乾哥，從小一起長大的，特別愛管我，三天兩頭打電話來。」Nick自然大方地脫了衣服蹬掉褲子，只穿條內褲彎著腰在背包裡面翻翻找找。
Nick的個子跟他差不多，有一米八左右，但身形偏瘦，不過因為骨架長的好，寬肩窄腰，看起來不會給人瘦弱的感覺。
稍微讓趙以沐有點驚訝的是Nick的皮膚相當好，淡蜜色的光潔背部連一顆痣或是一顆痘疤都沒有，乾淨又細緻，像是從沒有人踏足的沙丘，蝴蝶骨隨著動作時隱時現，淺淺的腰窩帶出凹凸起伏，展現出屬於年輕男生的結實跟勁韌。
原來人家說的「小鮮肉」就是這樣啊，趙以沐想。
在Nick轉身的同時他收回視線，剛好手機響起，是筱培打來的。
趙以沐站到窗邊接起電話，他不打算告訴筱培這段蹺班的插曲，像往常一樣閒話家常，問問國內天氣冷不冷，有沒有發生什麼事，講沒兩句話Nick就洗好澡出來了。
「今天累了，先不聊了啊，妳也早點睡，晚安。」趙以沐收了線。
「從這溫柔的語調來猜……肯定是跟老婆講話。」Nick套上短袖短褲，用毛巾胡亂搓揉一下頭髮就跳上床縮進毛毯裡。
「是女朋友，我還沒結婚。」趙以沐掀開毛毯的另一端躺進去。
「是嗎？我以為你已經結婚了。」Nick側躺著用手支著腦袋看著他。
「怎麼說？」
「你有一種已婚人士才有的保守安定」Nick眨了眨眼，誠懇地說。
「那是我個性使然，跟有沒有結婚無關。」趙以沐發現他細密纖長的睫毛隨著眨眼的動作而扇動，心想這小子長的真不錯，除了皮相好氣質佳之外，還給人一種很純淨很正向的感覺，應該是那種命很好沒吃過苦頭的孩子，但又用很節省的方式在旅行。
「你這樣在印度旅行多久了？」趙以沐問他。
「沒有很久，一個多月吧。之前因為其他事情在南印待將近三個月，事情結束後才開始旅行。」Nick一個翻身躺平。
「那預計旅行到什麼時候？」趙以沐又問。
Nick沒有回答只是兩眼放空地看著天花板，過了好半晌才再開口說：「不知道，我總是想回家。」
什麼意思？趙以沐聽的滿頭霧水，還想再問下去時Nick又說：「關燈，明天早起去看晨光下的泰姬瑪哈陵。」
「嗯，」趙以沐把燈關了摸黑躲進毛毯，不小心碰到Nick的胳膊，被對方冰涼的體溫嚇一跳，「你怎麼了? 很冷嗎？」
「剛剛洗澡全程沒熱水，冷死我了。」Nick的聲音都打顫。
「沒熱水幹嘛洗？那你還穿短袖短褲？」趙以沐說。
「這個價位的旅館都這樣，熱水供應不穩定，我習慣了。還有，唯一一套長袖睡衣正穿在歐文哥哥身上。」Nick疲倦地解釋著。
「…我跟你換吧，長袖你穿」趙以沐突然覺得很不好意思。
「別折騰了，睡吧！我累得要死…」Nick的聲音黏在一起，又低又磁。
「那…你挨近點，比較溫暖。」趙以沐低聲建議。
「…嗯」
下一秒他感受到Nick帶著洋甘菊沐浴精的香氣靠近，他的手背甚至碰到Nick的…可能是大腿？黑暗放大了五體的感官，他敏銳地感覺到那塊肌膚觸感很好，非常滑嫰…
唉，自己一定是離開女友太久了才會胡思亂想，他閉上眼調整一下呼吸，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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