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以沐把鞋子裝在紅白塑膠袋裡，Nick當然沒有跟他收錢。
碰到認識的人讓趙以沐安心不少，臉上終於掛了笑容:「這麼巧，你剛來？」
「我早上不到八點就在裡面逛了，剛剛是禮拜時間，非信徒不能進入，我出來吃個早餐喝杯茶。」Nick也脫了鞋裝入袋子:「不論印度教還是回教，進去通常都得脫鞋，自己隨身帶個袋子能省去被敲詐的麻煩，我之前交了不少學費，現在塑膠袋不離身。」
趙以沐苦笑一聲，看來要在印度旅行真不容易。
兩個人拎著鞋子到門口，又有人靠近他們指著趙以沐掛著的相機說:「photo，300rps」
「賈瑪清真寺不用門票，但是帶相機進去要300元，」Nick嘆了口氣搖搖頭:「基本上就是坑觀光客的。」
「你不付錢嗎？你沒帶相機？」趙以沐咬牙認命的付了300元，真他媽的貴。
「沒，之前聽旅社裡的朋友說賈瑪清真寺的拍照費特高，乾脆不帶相機。」Nick兩手空空走在前頭，趙以沐從後面觀察他，他今天穿了一件橘紅色長袖T-shirt，深藍色八分褲，顏色飽和亮眼，都是趙以沐平常不會買來穿的色調，他喜歡低調平淡最好是黑灰白，不過這色彩套在Nick身上倒很合適，有一種屬於年輕人的活耀。
「難得來這裡，不拍照不覺得可惜嗎？」趙以沐不習慣赤腳踏在室外的地板上，低頭謹慎判斷哪裡乾淨往哪兒踩。
「可惜？」Nick停下腳步，低頭走在後面的趙以沐一個沒注意往他背上一撞，哎喲一聲。
「美景都看進眼裡了怎麼會可惜？」Nick把太陽眼鏡摘下，夾在領口，仰頭贊歎這座紅磚色的清真寺。
本來正想拿起相機的趙以沐聽了這話便放下相機，他站在Nick身旁也仰頭瞻望，伊斯蘭式白色圓頂和兩旁高聳的拜塔，比他以往看過的任何一座清真寺都更宏偉壯觀，諾大的廣場中間有個方型水池，民眾圍繞而坐，信徒在此淨身後從洋葱狀的拱門入內。
「真壯觀！」趙以沐由衷贊歎
「相機拿來，」Nick伸出手對他說：「300塊的拍照費那麼貴，不好好拍你就虧大了。」
趙以沐把掛在脖子上的相機拿下來遞給他，問：「那我要站哪兒？拍不下整個清真寺吧？」
「哪兒都不用站，」Nick接過相機低頭研究按鍵：「呆呆佇在哪兒拍照多傻，我們邊逛我一邊幫你拍。」
趙以沐把相機交給Nick，反正他對拍照沒什麼執著，只是留影代表自己來過的概念。
Nick緩步帶著他在空曠的方形廣場沿著門廊繞了一圈又一圈，Nick的話不多，大多時候都是仰頭看東看西，有時候喃喃地讚嘆「真美」「嘖嘖這花紋啊」，花瓣形拱門一層層整齊排列，趙以沐第一次這麼仔細地看伊斯蘭清真寺，紅沙岩屋頂撘配白色大理石柱，以幾何花紋和線條裝飾，不像中式廟宇的青磚紅瓦石雕龍柱，也不似西方充滿神話寓意的人像刻劃，完全是另一種風格，賈瑪清真寺是標準蒙兀兒時代的建築，簡單宏偉，對稱整齊。
逛到第三圈時趙以沐有點忍不住了，開口問:「還要逛幾圈啊？你不進去嗎？」Nick聽到他問話嚇了一跳，好像突然從自己的世界跳出來，他撓撓腦袋，靦腆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太入迷了，看了一早上都還意猶未盡。」
趙以沐贊同地點點頭:「沙賈汗時代的建築真的是經典。在他統治時期，蒙兀兒帝國達到了世界穆斯林建築的高峰，建築特色是洋蔥頭跟花瓣型拱門、水池和水流渠道降溫，喜歡用易於雕刻的紅砂岩配上純白大理石，特別叫人從西北方靠近巴基斯坦的馬克拉納地區運進大理石，有些還會鑲上寶石和鏡子，讓光影折射出奇幻的效果，新德里的紅堡、這座清真寺、阿格拉堡，還有著名的泰姬瑪哈陵都是他統治時期的作品。」
「臥槽，你背旅遊書啊？」Nick瞪圓了眼。
「沒有特意背，昨天睡前翻一翻而己。」趙以沐基本上看書是過目不忘:「要不然我再給你科普一段好大喜功的沙賈汗生平事蹟。」
Nick哈哈大笑:「好，你講！ 我就當獲得一位免費的導遊。」
因為光是閒逛太無聊，趙以沐真的把沙賈汗的豐功偉業、至死不渝的愛情，還有晚年被兒子們軟禁的歷史全都講了一遍，Nick大多時候仍是東張西望，目光盯在各式雕刻上，不知道有沒有在聽。
「我發現你不是導遊，你算是導覽機吧！」等趙以沐講完整段歷史之後，Nick下了結論。
「導覽機？」這算稱讚嗎? 趙以沐問。
「正確精準，缺乏感情，」Nick表情認真地說:「導遊要像你這樣，遊客會跑光。」
「會不會說話啊？」趙以沐半開玩笑地嘖了一聲:「你還要逛多久？ 這個地方要是我自己逛，沒準一個鐘頭就結束了，你早上八點不到就待到現在，有什麼這麼好看？」
「好看，特別是早上剛來的時候遊客還不多，那氛圍挺好，」Nick從背包裡拿出個A4大小的素描本，翻到其中一頁:「沒帶相機，我就隨手畫畫。」
畫紙上是從中庭的一角畫清真寺的廣場、正門還有宣禮塔，廣場上有遊客也有穿著紗麗的女孩，雖然線條簡單不太講究，但又一看便知，還寫了日期，旁邊空白處還臨摹了門柱上的幾何圖案。
「畫得不錯。」趙以沐制式的客套一下
「隨手畫畫而已，旅行中興緻來就畫幾筆。」Nick把畫本收回背包，然後講出趙以沐期待以久的一句話:「走，我們出去外邊找地方吃飯吧。」
謝天謝地!! 雖然他早上九點多才吃了旅館早餐，但整個早上在清真寺裡繞來繞去，講歷史講得口乾舌燥，腳底板被燙疼，肚子又餓，耐心快到極限，如果不是因為擔心一個人在街上逛不安全，他早走人了。
「我的天，這都過飯點了，難怪我餓得前胸貼後背」趙以沐在門口重新把鞋子穿回去時順便瞥了一下手機，已經是下午一點：「你不餓啊？」
「剛剛不餓，現在餓了，」Nick笑著揉了揉肚子：「不過旅行就是這樣，有一餐沒一餐，總是錯過飯點。」
「我不行，我吃飯睡覺特規律，什麼時間做什麼事」趙以沐直起身來看著面前萬頭鑽動的街景，有點擔心：「這個地方會有像樣的餐廳嗎？」
「不知道，那要看你所謂的像樣是什麼？」Nick笑著聳聳肩:「在印度旅行最好別做什麼預設或規劃，不然會搞得自己很緊張。」
賈瑪清真寺的後方是條人聲鼎沸的市集，好聽的說法是這樣，難聽的說法就是雜亂擁擠，這是個完全屬於當地人的那種市集，地攤賣的不是精美紀念品，是民用的鍋碗瓢盆木工五金，品質粗糙色澤廉價。攤子也不是挨著擺，隨意散亂各處，毫無章法，車子摩托混著人群四面八方亂竄，趙以沐頂著艷陽走了五分鐘以後就覺得特煩臊，或許是因為喇叭聲，或許是因為路面燒東西和嘟嘟車排放的黑煙，又或許是他真的餓了，全部加成在一起他都想回旅館去了。
趙以沐越走越快，一心想趕快離開這街區，找個餐廳吃完飯後他就要回旅館，印度真不合他胃口，待在旅館裡比較開心。
「嘿，先買點小吃墊個胃吧？」Nick的聲音從後方傳來
「啊?」這一聲回答透露著不耐，趙以沐意識到這點，調整一下心情才轉身:「你說什麼？」
Nick站在一個烤肉串攤旁邊，黑煙帶著肉香往上衝，老闆是個頭上戴著小白帽的穆斯林，低眉順眼專心地轉著肉串。
「這什麼肉啊？ …衛生嗎？」趙以沐皺眉說
「肯定不是豬，羊肉和牛肉吧，」Nick雙眼發亮地盯著肉串:「我點六串，一人三串。」
「這衛生嗎？ 吃了會不會……」趙以沐有點擔心，但又忍不住嚥了一下口水。
「有烤熟的話，應該沒問題。」Nick講這話時目光緊盯著肉串，迫不及待的模樣像個孩子似的，跟剛在清真寺裡看得廢寢忘食的神情簡直判若兩人:「餓起來管不了那麼多，吃了再說。」
三兩句話的時間內，老闆已經把先烤好的兩串肉遞給Nick，香味撲鼻色澤油亮，Nick遞了一串給他，另一隻手的肉串已經送進嘴裡，哈著熱氣快速咀嚼，一臉滿足:「人間極品！」
本來還在內心掙扎的趙以沐看著Nick一口接一口，突然覺得自己擔心東擔心西的很多餘，乾脆心一橫眼一閉拿起肉串咬了下去。
香料的微辣口感隨著肉汁在嘴裡爆發，羊肉的騷味搭上類似孜然的調味，不可思議的合拍:「靠！」他一連吃了三塊肉:「這是我在印度吃過最好吃的東西。」
「是吧？」Nick挑挑眉，吃東西的動作沒有間斷:「街邊美食，物超所值！」
Nick吃東西的快樂表情很有感染力，他指著肉串對老闆比大姆指頻頻稱讚，本來一臉淡然的老闆臉上露出了輕淺又藏不住得意的笑容。
美食有撫慰人心的效果，趙以沐吃第二串烤肉時已經一掃剛剛的煩悶，人還是多、太陽仍艷、黑煙還是撲鼻，但心情好很多。
可惜好景不長
趙以沐從老闆手上接過來第三根肉串，剛起鍋還帶著硝煙味的熱度，他被燙了一口沒咬好，肉塊的紅色醬汁滾過他的針織衫，劃過褲子，掉在地上。
「操！ 可惡！」他低聲咒罵一句。
「怎了？」Nick抬頭看著他。
「哎，衣服髒了。」趙以沐從包包裡翻出衛生紙擦拭。
「還好你上衣是深藍色的，看不太出來，褲子也只沾到一點。」Nick邊講邊把最後一串肉吃光，舔舔手指。
「我討厭衣服有污漬，」趙以沐擦了幾下，有點無奈:「這大概擦不掉了。」
「你有潔癖？」Nick有點吃驚。
「沒有，但我這次只帶這套休閒服。」趙以沐把剩下的肉串吃完，冷掉就不好吃了。
「出來玩別穿太好的，看看我這一穿上下不到100盧比，怎麼髒都不心疼。」Nick說
「我不是來玩的，我是來工作的。」趙以沐嘆口氣
Nick沒有再說什麼，每個人在意的事情不同，他能夠理解。
兩個人一前一後在人潮中穿梭，Nick腳步輕快地走在前面，趙以沐拖著腳步在後面，低頭看著衣服褲子上的污漬。
回去處理一下吧
他再度浮現回旅館算了的念頭
「Owen，你要來一杯嗎？」Nick不知什麼時候又站在某個攤子前。
「這什麼？」趙以沐抬眼看了一下:「果汁攤？」
「Lassi」Nick一隻手支著下巴，看著滿攤的水果好像很難下決定:「喝個蘋果口味的好了」
「Lassi，這我知道，印度式的優酪乳，」趙以沐點點頭:「旅遊書上強烈警告，喝了拉西(Lassi)會拉到稀。」
「哈哈哈你真逗，沒那麼誇張。我覺得會不會拉…是機運問題，跟玩俄羅斯輪盤差不多，」Nick圓亮的大眼隨著笑容被壓縮，眼尾淺淺的幾道摺子:「俗話說沒喝過Lassi等於沒來過印度，你確定不來一杯？」
「不了，我不想冒著拉到稀的風險。」趙以沐拒絕。
「濃、純、香，冰！」Nick也不勉強他，自己接過老闆剛打好的蘋果Lassi用吸管喝一大口:「好喝！」
不像國內的外賣飲料用塑料杯裝，Lassi被裝在玻璃杯裡，碎冰浮在表層，杯身凝結的水珠被陽光照得閃亮亮。
「來吧！ 喝一口看看，只喝一口不會拉到稀。」Nick手一伸把杯子遞到他眼前。
水珠在杯身畫出一道道刻痕，清涼誘人。
好吧，他的確是想喝看看是什麼滋味。
趙以沐接過杯子笑了笑，不好意思用吸管吸，直接就著杯口喝，入口先是酸然後甜，最後又有淡淡的蘋果清香，冰冰地像奶昔一樣濃稠。
「好喝！」出乎他意料的好喝，趙以沐抿了抿嘴。
「再喝一口啊，別客氣！」Nick笑著說。
趙以沐正微微仰頭喝第二口時，幾個嘻鬧著要來買lassi的孩子從後面撞上他，他毫無預警嗆了一大口，lassi撒了出來，點點星星地全落在身上腿上。
「操！我操！！」顧不了形象了，趙以沐咬著牙大罵兩聲。
我他媽的是走什麼衰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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