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站前圓環（3/3）
當學長講到那位里長的時候，我就知道里長一定什麼都說了，不過他原本就沒有必要幫我守密。
我猶豫了一下，才回道：「我能做的也只有這樣了。」
那是一位老父親，太太過世後獨力扶養老年得子的獨生女。但女兒未成年就離家出走，直到因為毒品把身體搞壞了才回來給他照顧，他自己身體也不好，為了照顧女兒更沒辦法外出工作，連吃飯的錢都沒有。
里長也很好心，一直在幫忙找有沒有地方可以收留他女兒，減輕他身為照顧者的負擔。他的女兒有時神智混亂，沒有辦法自理，老父親想幫她擦身體還會被她推開摔倒在地，受傷了好幾次，只能任由女兒發起瘋來把穢物到處亂抹，附近的人都知道這間「大便屋」。
可是她並不是得了什麼罕病，而是長期吸毒的後遺症，里長找了很多機構，都被委婉地拒絕了。需要幫助的人太多，但資源總是那麼少。老父親終於撐不下去，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很多人都說自殺不能解決問題，但就算那位老父親苦撐著活下去，就能解決問題嗎？
不能，我很肯定不能。他的眼神早已黯淡無光，對什麼都不抱希望了，我甚至想過，他選擇把女兒留下來，並不是因為他沒有勇氣結束她的生命，而是代表了他心中其實憎恨著這個社會，並以此做為報復這個社會的手段吧？
「他的處境真的很不好，但是要幫他，應該是由社福體系、慈善團體介入會更合適，就連我都無能為力。」學長說，「震知，你為他做的已經遠遠超過你應該做的，完全不需要自責，好嗎？」
「不，學長，我什麼都沒為他做到。」我說。
學長露出苦笑：「你別固執。里長申請到補助，雖然只能用最簡單的方式辦，但嚴先生的後事不需動到你的錢。至於你說想留給嚴小姐做為醫療和生活的費用，是用掉了一部份，但現在已經找到地方照顧她，剩下的里長說都要還給你。」
「找到地方了....？」我驚愕又有點生氣，「為什麼三年來都沒有人願意幫忙，要到人都過世了才突然....」
「不是突然，是犯罪被害人保護協會幫忙介紹的。」
「這跟他們有什麼關係？」
「震知，」學長一頓，「那位嚴小姐，是遭到性剝削的人口販運被害人。」
我驚訝地睜大眼睛，學長繼續說道：「里長來找我，原本是想還一部份的錢給你，他說不能拿你這麼多錢。而我這時才知道原來你一直在關心他們，我想你的辭職也跟這件事有關吧。」
我不知道該不該點頭，我什麼忙都沒幫上，要說我受到打擊而辭職也太往自己臉上貼金。
「在你之後來的助理，畢竟不是你，我到現在還是不習慣，所以有一天我就跟宇青聊到你。啊，」他補充道，「宇青就是剛剛提到的分局家防官，我隔壁班同學。
宇青一聽就立刻叫我去確認嚴小姐當年離家以及被送回來時的狀況。她們正在追查一個犯罪集團，專找離家或中輟少女，讓她們染上毒癮後用毒品控制她們，強迫賣淫，直到身體搞壞了再把她們丟回親人身邊，非常惡劣。」
就老父親告訴我的，他女兒回來前什麼連絡也沒有，晚上睡覺前還沒人影，隔天早上他出去買早餐時突然發現她躺在外面。
學長一笑：「沒錯，幸好你那時有做紀錄，這情形和其他被害人完全一致。宇青也從監聽紀錄裡找到符合的描述，雖然本人無法陳述，但幾乎可以確認她就是這個集團的被害人。現在就等她們收網，希望能扣到名冊或帳簿有關於她的資料，有助於讓她得到更好的照顧。」
也就是說，後續不需要我擔心了。
但此時我心中五味雜陳。如果那位老父親活到今天，知道有人正在為他和他女兒受到的傷害奮鬥，該有多好？諷刺的是，如果他還活著，里長不會找到學長，這件事也沒機會讓警方知道而有後續的協助。
許多人動起來了，公平正義與福利國家的理想要得到實現了，司法、醫療、社福....等專業都到位了，但其中沒有我的角色。
他們已經不再需要我了。
我扯扯嘴角，「學長，有你和宇青....」我頓了一下，還是加上敬稱：「學姐幫他們，真是太好了。」
我是真心這麼想的，只是做不出開心的表情。
「震知，」學長喊我的聲音溫和而厚實，就像以前社團活動他指導我的時候一樣，「這件事，最大功臣是你。」
我怎麼也無法點頭，學長嘆了口氣，繼續說道：「但是，你這樣的個性....你很容易想要為別人付出，這次是你三年來的積蓄，下次呢？總有一天你會把自己都賠進去。」
「不會。」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否認什麼。
「唉。」學長苦笑，「以後有什麼事，還是可以找我商量，好嗎？或者你也可以找宇青。我們為這件事爭論過，我說我認識你十年了，但宇青說，在不適合法律工作這件事上，她跟你才是同路人。」
「等等，她不是警察嗎？警察說自己不適合法律工作，這....」這樣叫人怎麼相信警察執法的品質？
「她說的不是法律學得不好的意思。在法律服務社的時候，其實，你是喜歡『服務』大於『法律』的吧？宇青說，她覺得在法律的世界裡，『人』是一個種種抽象化概念的集合體，她不喜歡這樣。」
我一愣，然後心想，原來如此。每本教科書裡，沒有冒險犯難，沒有鬥智推理，沒有悲痛欲絕，沒有欣喜若狂。原來是因為這樣，我才會怎麼都沒有辦法對它產生興趣，所以才怎麼唸都唸不好？
「如何，你同意嗎？」學長微笑著問我。
「....或許吧。」
「所以我要跟你道歉，如果我早點注意到就好了。」
我苦笑：「學長你不用道歉，既然是我的個性，問題就是出在我身上。」
「我的意思不是你的個性是問題，」他也苦笑：「只是，至少在法律工作上是不合適的，但一定有你可以發揮的地方。」
「比如說在咖啡館裡？」
「嗯....」學長沈吟了一下，「我也說不出個具體的東西，但就是覺得你在這裡穿梭忙碌的樣子很好。」
我們倆都笑了，我說：「謝謝。」
喝完咖啡後，學長也起身準備返回台北。他竟然掏出錢包走到櫃檯要付帳，我跟高懷庭當然沒讓他得逞，不得已，他留下一張名片。
高懷庭看著名片唸出聲來：「鎮律法律事務所....邱泰恆律師。」
接著他轉頭朝我看來：「原來這就是你之前工作的地方。」
「震知就麻煩你多多照顧了。」學長邊說邊對高懷庭行了個十五度左右的禮。
「沒問題。」高懷庭回得一派自然。
....看著自己的前任雇主和現任雇主鞠躬來鞠躬去彷彿在交接什麼似地，感覺非常奇怪。
學長離開前對我說：「那筆錢，我明天就匯給你。之前那個帳戶，你還有在用吧？」
我點頭說有，不過我現在也不缺錢用，高懷庭都有準時發我薪水。
我在大門揮手目送學長騎著摩托車匯入健康路尖峰時刻的車潮之後，才轉身回到店裡進行關店後的例行打掃工作。
一回到店裡，高懷庭就走過來：「剛剛我聽到他說要匯錢給你....我記得你之前說你沒錢，該不會他積欠你薪水？」
我沒料到高懷庭會把這兩件事聯想在一起，愣了一下才趕快為學長平反：「不是，學長沒欠我。」
「我看你們一開始有說有笑，以為沒什麼問題，但後來你的表情有點僵硬....你們之間發生過什麼不愉快的事嗎？」
我愣住，他....真的在關心我。不過我趕緊說：「沒有，學長對我很好，那是別的事。」
在我拿起掃把要掃地時，高懷庭走到我旁邊。開口道：「....我可以問嗎？」
我看向他，他的表情帶著自認僭越的歉意。其實我也知道他不會帶著想八掛的心情來問我，就只是純粹的關心而已。何況，身為員工的我如果惹上什麼麻煩也會給他帶來困擾，因此把事情說清楚是有必要的。
「當然可以，」我回道，「學長之前接的一個案件的當事人狀況蠻不好的，我就拿了一點錢給他。後來他們得到其他資源，就把沒用到的部份退給我，這樣而已。」
他原本有些緊繃的表情逐漸放鬆，轉為笑容，說道：「你真溫柔。」
他的笑容不大，帶著一些放鬆，有著只屬於親近的人的感覺，他因笑而微瞇的深邃大眼讓我看呆了好幾秒。
我回過神來，第一件事就是趕緊移開視線：「我不溫柔。」
「會對非親非故的人伸出援手，你很溫柔。」
我頓了一下，「那不是溫柔，只是無聊的自我滿足而已。沒有人要幫他們，所以當我是唯一對他們伸出援手的人之時，我才--我才有存在的價值。」
那位老父親過世時，我就發現自己內心的醜陋。那位老父親一定是看穿了我的不純動機，而感覺世上沒有人真心關心他們，才會對人生絕望的吧。
是我的錯。
「你確實曾經幫了他們，而且你並不要求他們回報，即使自己在內心感到自我滿足，這有什麼問題？」
對於高懷庭的安慰，我笑了笑。
他直直注視著我：「問題應該是在於，你為什麼要透過這樣做來尋找自己的存在價值？」
「我....」
我竟語塞回答不出來。
學長說，以前法律服務社的活動，我喜歡「服務」大於「法律」。為什麼？大概是因為「服務」可以得到別人的感謝，可以得到被別人需要的感覺。
如果不這樣，我就沒有立足之地了。
當初高懷庭問我能不能來幫他時，也是因為那股被需要的感覺很好，我才答應下來的吧。
但這仍然不是高懷庭的問題的答案。我究竟，是在追求誰的肯定？
我隱約知道答案，但不打算跟高懷庭說。我苦笑著打哈哈：「人活著本來就會一直尋找自己存在的價值啊。我們要開始討論存在主義了嗎？」
高懷庭對我的顧左右而言他有點無奈：「....你不想說，我不會逼你。但只要你想說，我隨時有空，好嗎？」
我點點頭。「你人真好。如果對每個朋友都這樣兩肋插刀，你會累死的。」
他回道：「我只對你好。」
我心跳漏了一拍，雖沒開口問為什麼，但此刻我臉上肯定寫滿了這三個字。
他用介於男中音和男低音之間的嗓音，還有講俄文時帶著力道的肯定語氣，說道：
「因為我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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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大家黃金周假期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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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大家支持，這樣我就可以安心停更了（誤）
※ 編輯: overheart (153.195.161.64), 04/30/2018 21:1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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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
※ 編輯: overheart (153.195.161.64), 05/01/2018 23:39: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