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站前圓環（2/3）
「對，其他都是假的。」大姐一笑：「說我爸欠那麼多錢是假的，根本沒有那麼多。當初說好怎麼拆帳也是假的，東扣西扣連說好的一半都不給我。其他--」她揮揮手，「唉，反正，都是假的。」
在這種時候我是不是應該說些什麼安慰她？但我什麼都說不出來。
不是因為我是男性，也不是因為我沒有從事過她的工作，而是大姐有她自己的人生經驗，她永遠是她，而我永遠是我。
不過才認識幾分鐘而已，能立刻了解她、說些真的打進她心坎裡的話的能力，我知道我沒有。我連判斷她接不接受廉價的安慰言語的能力都沒有。
大姐看我沈默下來，自己尷尬地一笑，說：「反正吼，就覺得祂們沒有騙我，很好啦，就這樣一直留在這裡了。少年仔，啊你咧？在做什麼？」
我說：「我在一家新開的咖啡館工作。」
「賣咖啡唷！在哪裡？我去幫你們捧場！」
我跟她講了店名和地址，大姐聽了之後卻說：「唉唷地址我記不起來啦，我記店名就好了，回去再叫我們小姐幫我上網查地址。」
她把紅茶喝完，晃了晃紙杯，裡頭的冰塊喀啦喀啦作響。
「....還是算了，我不適合去你們的咖啡店。」
沒想到她會這麼說，我有點措手不及，於是當下只擠得出一些場面話：「大姐妳不喝咖啡嗎？我們有花茶，花茶沒有咖啡因。」
「咖啡我喝啦！」
「我們店長有咖啡師資格，妳如果要點他沖的咖啡，是原價；」我說，「我還在練習，常常沖壞，點我沖壞的咖啡不用錢。」
「那當然是點你們店長沖的啊！」大姐翻了個白眼然後笑了，我鬆了一口氣。
走出摩斯之後，我們彷彿下次還會見面一樣，互道了聲再見，就各自往不同的方向去了。
我不知道以後還會不會遇到她，就算在路上遇到了，我也不知道她會不會和我打招呼。今天和我的交集，想必完全是她意料之外的--當然對我來說也是。
我想著，為什麼她會想跟我搭話？在聊著圓環引流人的事情時，我們是立場相同的夥伴，但在這身分以外，我們卻各自生活在不同的世界。
正因為有一部份一樣，有時更容易產生「為什麼我們不一樣」的想法。就像我曾對高懷庭感到自卑--明明是高中同班同學，現在際遇卻如此不同。
大姐是否也是如此呢？在跟我聊天的短短十幾分鐘裡，她是否也想著，同樣是圓環引流人，為什麼她的人生跟我的人生如此不同？
她大概不會來光顧石獅子咖啡館吧，這是我的直覺。這個想法讓我莫名地覺得哀傷，我希望她來，也許我還是不擅長應付她，但就是覺得，只有一杯咖啡的時間也好，讓她坐在店裡發個呆，不要去想她和別人哪裡一樣、哪裡不一樣，因為她就是獨一無二的她。
於是我又更新了石獅子咖啡館的臉書和部落格，卻完全忘了地方公務員特考報名的截止日期是今天。
＊＊＊＊＊＊
星期二早上我準時上工，一推開大門就迎上高懷庭擔心的眼神：「我看了那篇『可以是一杯咖啡的時間』，是發生什麼事了嗎？」
高懷庭這麼快就看了我寫的東西，我有一點感動。不過他是老闆，隨時注意我有沒有亂寫、影響石獅子咖啡館的形象，也是正常。
我覺得對高懷庭不需要有所隱瞞，於是就全部告訴他了，只是關於圓環引流人的部分我不得不撒謊，說成大姐是感謝我讓她插隊才請我喝飲料。
雖然聽起來有點牽強，高懷庭倒也沒立刻針對這個奇怪的部分提出質疑，只是面有難色。
我並不覺得高懷庭是會用有色眼光看待大姐的那種人，但他可能有其他顧慮，於是趕緊說：「我想，她大概是不會來光顧，你別想太多。」
高懷庭苦笑，「我很歡迎她來，只是....你確定大姐不是看上你嗎？」
我看了高懷庭五秒，確定他不是在開玩笑之後，換我大笑：「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你笑起來很可愛很有長輩緣，我媽就很喜歡你；只是微微地笑的時候，又多了幾分知性，年輕的女客人都偷偷對你品頭論足。」
「那是因為外場只有我一個店員。」我反駁道。
過了一會兒我才想到，他剛剛那番話，是在稱讚我嗎？
「不只是工作的時候啊。你洗完澡之後，坐在二樓客廳沙發上看電視發呆的樣子也很可愛。」他看著我，笑著說道。
相較於前面說的，最後這個是只有我跟他兩個人時候的場景，不知為何，這竟讓我覺得比較彆扭。
應該是說，我從沒想過那樣日常的場景會在他心中留下印象。他眼中的「我」，究竟是什麼樣子的呢？
於是我不禁開始在意起高懷庭的視線。說真的高懷庭的態度沒有變，反而是我太在意他的視線，於是和他眼神交會的機會大幅增加--而他總是會給我一個微笑。
我總覺得，生活中的某個部分似乎開始有些不一樣，卻也不至於是會立刻讓我的生活天翻地覆的不一樣。所以我照常工作、平日住家裡、假日留宿石獅子咖啡館，到了十二月，算算我回台南已經三個多月，差不多拾回了在台南生活的感覺。
此時我突然接到了來自台北的故人的聯絡。
我大學畢業後當過一年專職考生，可是壓力實在很大。後來同社團的學長跟幾個同學合開了事務所，問我要不要去他那邊上班，我心想多接觸一點實務說不定對考試會有幫助，就去當打雜助理了。那位學長傳訊息給我，說下禮拜有事要來台南一趟，問我有沒有空喝杯咖啡敘舊。
有空有空，當然有空，學長可是我的恩人，既然他有來台南，我當然要盡地主之誼。學長是來出調解庭的，他預估下午三點可以結束，不過世事無絕對，於是我事先取得高懷庭的同意，那天學長想幾點來、幾點走都可以，不受我們營業時間只到五點的限制。
好歹我也曾在學長身邊工作了三年多，默契不是蓋的，當學長打給我說他那邊總算結束時，已比原本預定的時間晚了半小時。
從台南地院門口沿著健康路一直往東走，就可以到體育公園這邊。途中在中華西路、金華路車流量會稍微大一點，不過還沒到下班時間，我推估計程車二十分鐘車程就可到。
學長在電話那頭笑著說：「給我半小時好嗎？雖然聽起來不難，不過我是第一次在台南市區騎摩托車，實在沒信心可以那麼順利。」
就我所知，學長不是個喜歡騎摩托車的人，今天這吹的是什麼風啊？然而，這確實是一個經濟實惠又高機動力的好選項。
時鐘的短針已過四點多一點點時，我終於看到學長從大門走進來，趕緊隔著窗戶對他揮手，他看到後回我一個微笑。
我招呼他到我最喜歡的位置坐下--是靠樓中樓這側落地窗邊的位置，也是店裡唯一的圓桌。
學長入座後，先是打量了我一下，又環顧店裡一圈。我送上水跟菜單，然後在他對面坐下。
「第一次看你穿圍裙，還蠻適合的。」
我有點不好意思，「洗杯子什麼的時候，有圍裙比較方便。學長你會餓嗎？我推薦你嚐嚐老闆的招牌菜，雖然現在吃晚餐是有點太早。」
「我中午只吃了米糕，現在確實是有點餓了，你推薦什麼我都吃。」
「既然如此，學長你就吃我們的招牌套餐吧。我們這裡的特色是俄羅斯料理，你一定要嚐嚐。」我翻開菜單，「熱湯有羅宋湯跟奶油濃湯，不用說就是羅宋湯了。沙拉可以選甜菜根沙拉或生菜沙拉，雖然生菜沙拉有油醋跟和風兩個選項，但你也不用煩惱，點甜菜根沙拉就對了。」
學長大笑：「你這是在幫我點菜還是在做電視購物啊！」
「現在開始才是電視購物。」我一本正經，指著菜單上主菜的部份開始一一介紹。
「這道俄式烤肉跟這道燉牛肉湯是招牌，可以選擇搭配白飯或黑麥麵包。燉牛肉湯酸酸甜甜，酸味來自酸黃瓜和蕃茄，甜是紅蘿蔔、高麗菜等蔬菜的自然鮮甜，還加了大蒜、洋蔥、月桂葉、黑胡椒等一起煮，所以不是單純溫馴的味道，是稍微有點刺激的、和牛肉很搭的香氣，超級下飯，或用黑麥麵包把盤子上最後一滴湯汁抹乾淨也很理想！
至於俄式烤肉，是先用橄欖油、醋和香辛料調成醬汁，肉醃透之後，現點現烤現吃。原則上牛、豬、雞肉各一串，不過也可以改，醬汁根據三種肉的特性調整過醋和香辛料的比例，所以如果對肉類沒有禁忌，一次嚐三種是最推薦的！」
一口氣說完之後，我停了一下，才又繼續：「如果不想嚐鮮，也有迷迭香烤雞和炸魚片佐橘醬可以選。」
學長笑道：「你都這麼用力介紹了，當然是選招牌菜。不過點哪個好呢....兩個都很吸引人啊。」
「這樣吧，學長你點燉牛肉湯，我再送你一串俄式烤肉，雞肉好嗎？飲料就美式咖啡吧，我最近喜歡上印尼蘇拉維西的豆子，學長你也喝喝看。」
「好，麻煩你了。」
我回到吧台，跟高懷庭交待完點餐內容，就開始煮熱水。
學長拿著手機站起來，問我說：「我可以拍照嗎？」
「當然！」我的聲音掩不住驚訝，學長一直不是愛拍照打卡的人，就像他本來不騎車，這三個多月之中是發生什麼事了？
高懷庭很快把湯和沙拉準備好，我和餐具一起送到學長桌上，他回到座位後，同樣認真地拍起食物照，即使開始吃了，注意力卻還是有一半在手機上。
看他這樣我大約可以猜到七、八分，便也忍不住微笑起來。
學長稱不上帥，人也有點太瘦，物理上沒有寬闊的肩膀溫暖的胸膛，但心理上十分穩健強大值得依靠。可惜他遲鈍不懂情趣，一直沒有什麼桃花，終於有女生肯理他這根木頭我很開心。
我沖好三杯咖啡，端了兩杯過去之後就在學長對面坐下，因為高懷庭說主餐他來送，讓我可以跟學長好好聊聊。
「對了，這是伴手禮。」學長遞給我一個萊陽桃酥的袋子，裡面是我喜歡的冰心豆仁糕。
我苦笑：「是我要招待你才對，反而被你送東西。」
「剛剛去法院那邊，順便去找一個學長，本來就要買個什麼帶過去，順便連你的一起買。」學長說。
不論如何，他都是特地跑一趟去買的，雖然我以前真的很常逼他跟我一起吃，但他還記得這件事讓我有點感動。
高懷庭優雅地送上學長的主菜，：「這是俄式敦牛肉佐黑麥麵包，這是雞肉的俄式烤肉，請慢用。」
學長向他道謝，我則是指了一下自己的咖啡杯對他說：「你那杯在吧台。」
高懷庭笑著點了點頭就回去吧台了。
學長立刻拿起手機對著食物拍照，一邊問道：「他剛剛說的是俄文？」
「沒錯，他就是我高中同學，這裡的老闆兼廚師。」然後我簡單說了一下來這邊工作的經緯。
學長一吃就大力稱讚：「哇，這個燉牛肉湯很有份量，一點點酸很開胃，配黑麥麵包好搭。雞肉烤得剛剛好，輕輕一咬醬汁就流出來，好香。」
看學長又拍了張照片傳出去，我瞇起眼睛開始挖八掛：「學長，你今天拍照拍那麼勤、傳line傳那麼勤，到底是傳給誰？」
他立刻困窘起來，「是一個朋友啦，她也是台南人，我這次來台南，她告訴我很多有用的資訊。我說我要去一間有俄羅斯料理的咖啡廳，因為你們這裡離她高中母校不遠--她唸南女，所以她很好奇，叫我一定要拍照給她看。」
租摩托車比較方便大概也是那個女生跟他說的吧，這樣看來兩人互動有來有往，不是學長一廂情願而已，希望很快能聽到他們的好消息。我繼續問道：「你們怎麼認識的？」
「有一天我去分局陪偵，那個分局的刑警大哥很好聊，他們問我什麼學校的，然後說他們那邊的家防官跟我同校同系，問我認不認識。」學長笑了一下：「本來不認識的，這麼一攪和，也就認識了。」
「所以真的是同校同系的同學？」
學長點頭，「對，我們甚至同一屆呢，只是她是隔壁司法組的。」
但不認識也是正常。學長大我兩屆，如果不是參加社團，我也不會認識他。學長邊吃我們邊聊些社團其他人的近況，待他用餐完畢，我就把餐盤撤了，給他一片乾淨的桌面。
當我又在學長對面坐下時，學長說：「震知，你辭職的時候說，你不適合那份工作。」
辭職這件事，我對學長還是心存愧疚，於是低下頭誠摯地道歉：「學長，是我太任性，真的很抱歉。」
學長回道：「要道歉的是我，我不應該找你去我那邊上班，這裡才適合你。」
石獅子咖啡館的工作逐漸上了軌道，被說適合這裡的工作是蠻開心的，但建立在不適合學長事務所工作這個基礎上的話，心情實在很複雜，畢竟我自認當時是很盡力把學長那裡的工作做好的。
我們之間的氣氛有些凝結，但很快學長又開口：「你離職後一個月，明光里的里長找到我這裡來，說要把錢還給你。」
明光里的里長--我腦海立刻浮現那位那位講台語有海線腔的中年男子的臉。
「兩年前我義辯的那位偷竊累犯嚴先生，你這兩年來一直暗中捐錢給他。他過世後，你又拿出一筆錢要幫他辦後事跟支付他女兒的醫療費--那金額，應該是你這三年的所有積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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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俄文貼不上來，所以高懷庭講俄文的部分只好請大家用想像的了m(_)m
btw那個很好聊的刑警姓邵（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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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著寫讀後心得避免自己重複買書的老人癡呆的每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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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唯一重點就是菜色介紹（俄羅斯料理表示我終於有戲分了）
然後律師學長名字在下篇已出現，他有歸宿但是BG所以沒機會寫：P
謝謝大家推文～～
※ 編輯: overheart (153.195.161.64), 04/29/2018 18:3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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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有唷！在公館～
※ 編輯: overheart (153.195.161.64), 05/15/2018 20:57: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