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換日線 (01-06)
提醒:
不是悲劇。
故事不是你想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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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文案:渣的平庸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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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相遇
我和他重逢是在晚春的下午。
其實原也沒有什麼春天不春天的,說好聽點是四季如夏,但還未到整個身心由內而外將焚
的時節,初春時絲涼輕快的腳步就先行遲重濕滯了腳踝、拖埋了衣襬。該躁狂的躁狂,抑
鬱的抑鬱,精神科病人白天趕著入院,夜晚來急診報到,從不消停。
昨天值班,早上迅速看了一輪病人,好不容易從重複的會談迴圈跳了出來,說是以買午飯
的名義,不如是讓自己放放風,住院醫師名符其實地是住在醫院裡的醫師,朝五晚九不見
天日,連我原先暗沉的皮膚都更慘且淡了,帶了亞洲人貧血那種赭黃色。
我穿過中庭,刻意走少有人跡的小徑,在這棟古蹟醫院裡最迂迴曲深的就是此處了,穿過
一個防空洞的矮簷,卻意外磕著了頭。這是,聽見了低低的笑聲。這邊特別靜,一有聲音
迴音就特別顯。
原來是一個人蹲坐在花圃旁,叢叢的杜鵑遮掩住臉。這地方有什麼事可做,該不會是敝科
的病人吧?
但能摸到這個地方,也不太像,我正遲疑著,那人緩緩地站起,個頭比我還高上好一截,
打消了我對一頭長髮的想像,但看清他的五官,我又不甚確定了。
這張臉雖然高鼻深目,但五官間架十分清秀,清艷地幾乎像是女孩子的臉。他手上菸還拖
著煙氣,我瞬間回過神來,被燻得快步前走--頭髮衣物最沾味道,可不想被病人同事誤
--腦中邊琢磨著,「他這未成年吧」,回到病房裡忙得屁股沾不到半分鐘椅子,又很快
甩開這件事,他的影子也就模糊了。
爾後,夏天風風火火地來了。
病房雖然老舊,但白天冷氣十足的,周末夜晚不想回到雜亂的窩,原本往回家的路上,一
拐走到熱鬧街區的深巷裡。
醫院南面是各個很佔地的行政機關、博物館、大廟,北面是漫淹天際線的車站商城高樓巨
廈,還有些零星舊建物閃著招牌,難得的小冒險,我走進一家咖啡廳。這是個有趣的地方
,結合了家庭式餐館的裝潢,酒吧的燈光,咖啡香,真空管,放的是馬勒的交響曲。
服務生年紀不大,和我差不多,靠著吧檯,對著擴大機一個人凝神很享受的樣子。
「很美吧?」我拉開高腳椅在一旁坐下。
他睜開眼睛,疑惑地盯著我。
「馬勒第五號交響曲,第四樂章」,我看他十分專注瞧著我,這大概是最近我交談對象裡
唯一一個不目光飄移、叫喊、並且願意聽我說話而不是專注在分享自己痛苦的人,又繼續
說,「這個版本,是......」
我正遲疑是否我太過多嘴冒犯了他,他卻咧嘴一笑,我這才明白有些古怪。
「他聽不見,他在『看』音樂。」
我嚇了一跳,才發覺在粉紅色霓虹光旁邊沙發區的,正是上次在醫院角落偶遇的那個人。
他向服務生打了個手語,對方向我點點頭,又繼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看著真空管發楞
。
「聽不見怎麼幫客人服務啊。」我忍不住嘀咕,有些惱羞自己的遲鈍,更是難得遇到個談
話對象,卻無以為續的煩悶感。
「他是老闆,我才是服務生。」
也不是替老闆解釋,他天生眼梢帶笑,手上還捲著幾張樂譜,教人聯想是不是因為這個員
工太不盡責招呼,本該熱鬧的夜晚沒有顧客上門。
我點了三明治,他幫我沖了杯咖啡,解釋星期五是開放給新客人的,老客人比較少,還邀
請我下星期五可以來聽他們樂團表演。
「什麼樂團?」
「爵士樂團。我是低音提琴手。」
他聲音低沉,但說話軟糯,帶著某種腔調。
「也有在其他地方表演嗎?」
「有在其他地方打工,不過,那邊太吵了,可能不適合你。」
「是不適合我這種老人的地方吧?」
「你又不老」,他說,「不過,那天不是笑你撞到頭,而是被嚇了一跳,看到是個醫生,
才笑自己膽小。」
「不過」,他盯著我皺了皺眉,「你樣子的確挺嚇人的,應該好好整理。」
除開他佻達的外表,他說話的方式,反而很坦率,有股特別的親切感,像是彼此是不會心
存芥蒂的老朋友。一整個晚上,我們不是凝神聽著音樂,就是有一搭沒一搭的接話,也不
知道聊了什麼。
我那時還沒記起他是誰。
我的租屋其實是在反方向,在醫院南邊,除了偶爾有聚會、辦事,我甚少留意醫院北面的
風景。那夜彎拐得有點遠了,再更遠些就是幾條通的居酒屋,還有觀光客喜愛的娛樂店。
後來幾天,工作時電腦看累了,拿杯茶望著窗戶發呆時,我才注意咖啡廳上面的招牌是個
希臘神祇的圖樣,埋在其他勾勒鮮明的招牌之中,模模糊糊的。
***
2.化妝
我的排班在月初何只是密集,簡直是剝削,因為學姊去放產假了,人力緊缺,白天又要帶
實習醫師、見習醫學生,總怕有些疏漏,自顧不暇,更甭提以身作則。
晚上是一個學弟值班,人不太罩,在這種青黃不接的時段,又突然一個病人心律不整,血
壓偏低,我讓護理師備著三合一監測儀器及藥物,叫實習醫師趕快做一張全導程心電圖,
原本想自己來處理,想了想,還是讓學弟去聯絡值班的心臟科照會醫師。這邊護理師平常
照看的是精神科問題,對這種急症沒有內科護理師熟,幾個比較穩的正在處理,一個老的
開始在一旁嚷:急什麼呢。
這天其實我只吃了早飯,一整天除了去做好幾台電療,還有許多逃不了的家庭會議得主持
,各種人間悲喜劇議題輪轉著,同樣的東西我又得再說明一次,好像之前每天都是白費唇
舌;下午又接了新病人,精神病症狀嚴重,疑心很高,對我們堅定採取不合作態度,家人
平時也沒有一起住,又期待我們醫師慧眼如炬,可以憑空洞穿病人的現在過去未來。
在我備感無奈的時刻,心臟科較資深學姊和跟班,也是個學長來了,看我們病房一坨人圍
著,還以為已經到了非急救不可的地步,此時原本直直掉的血壓又回升了,他們囑了什麼
藥就說再觀察回去了,那學長又說,還以為什麼呢,貴科真是窮緊張。那老的護理師抓住
這句話頭,跟旁邊的笑說,「對嘛,就說我懷孕的時候血壓還比這個低」。
我來不及生氣,又發覺那個學姊判讀的結果,怎麼和我認為的不同呢。
「老羅,這不是心房撲動吧,但學姊覺得是。」老羅是我的老同事,也是老同學,趁他還
沒下班逮住他討論,他也同意我的看法。
我倆沒什麼好辦法,只好讓學弟繼續追這件事,總歸一陣混亂過去,心理有個底,不會死
不該死的人。
步出醫院,才發覺身在醫院裡,真是山中無甲子,又到了星期五了。咖啡店的招牌不知為
何還未亮起,往招牌更上面一望,是他,在陽台跟我招手,示意我直接從樓梯上來。
這樣煩悶的夜晚,教人有衝動,想仰仗陌生人的慈悲,他更也不算陌生人,他突如其來的
親切舉動,讓我也禁不住好奇,難得地,闖入別人的私領域。
他住在咖啡廳樓上的套房,剛才在陽台掃除,一手拿著畚箕,走過昏昏暗暗的走廊,房間
卻布置得很雅致,要我想,不像一個打工仔的房間,有工作臺,昂貴的筆記型電腦,收納
櫃堆疊整齊,還有一個精良的大穿衣鏡。
透過鏡子清晰的映照,我才注意到他的服務生服飾有些微妙的不同,如果不注意看,很難
看出他上了點妝。
「想不到你涉獵挺廣,連cosplay也略懂」,我揶揄道。這打扮,看起來像是之前一個年
輕病人跟我說過的角色,她很喜歡的,一個管家還男僕的。
他笑了笑,「懶得卸妝,等下這樣上場好了。」
我本來以為自己很怕香水的味道,時常覺得過於嗆鼻,他身上混合著我平時不太習慣的香
氣,卻很好聞。
「我想到,之前在醫院還討論cosplay是什麼,才知道這是許多年輕人會從事的活動,而
不是病態的『奇裝異服』」,大概是睡眠過少,我整個人較為的亢奮,呈現一種「解除正
常抑制」的狀態,特別想要逗他,「但是如果這不是你本來的興趣,就要注意啦!你最近
有沒有覺得心情好、特別有自信、睡不著覺,想做很多事情啊?」
「心情不錯啊,化了妝覺得特別有自信,所以......」,他突然湊上前來,參差的睫毛金
棕色的,像某種美麗昆蟲的觸角。我愣了一下:「所以什麼?」
「所以讓我練習化個妝如何?」
「才、才不要!你正忙著準備上場,時間沒剩多少吧?」
「不會,很快的。」
他說一齣是一齣,拉來個提箱,裡面林林總總的道具,完全是我叫不出名字的家私,他把
我肩膀按坐到椅子上,一陣風地推到鏡子前。
「喂!」該是被鏡子裡自己枯黃亂髮、吸毒般凹陷的雙頰和黑眼圈,駝背鼓腹的樣子驚到
了。
他仔細地瞧著鏡中的我,藉著鏡子恰好對上視線時,他說:「你還記得『阿思』嗎?」
他怕我不記得,又補上一句,「還記得嗎?我們都叫你天天。」
「你是那個『阿思』!」他笑著點頭,一邊幫我清洗,拿濕毛巾淨臉,抹上一些黏黏滑滑
的東西。
「小時候常常被欺負,很愛哭對不對!」我腦裡合上了遠房一個伯伯那邊,娶了阿美族的
嬸嬸,做的料理十分好吃,她有個長睫毛大眼睛的兒子,很容易害羞,從前常到我阿公家
玩,像小尾巴跟著我和一群堂弟們,但是後來伯伯過世後,嬸嬸一家就搬走了。
「有嗎?」他走到我面前,手指沾著粉底液,拂過我的臉,我努力看著鏡子裡他的臉想要
印證,卻只看到一個後腦勺,他抗議道,「先閉眼,眼周也要上妝。」
「沒大沒小,要叫我哥」,感到他手指尖及掌心厚厚的繭,我覺得臉上有些癢,忍不住求
饒:「等一下,一定、一定要這樣弄嗎?」
「對對對,天天哥」,他敷衍道。
他指揮著我看上看下,在我眼皮上塗塗抹抹,從未有的經歷,讓我幾乎是嚇到放棄掙扎了
。
隔了許久,我才能虛弱地問了一句:「這麼熟練,常出團嗎?」
「還好啦。」
他從鏡中看著我的臉陷入沉思,又轉到我正前面,半跪著,直接捧起我的臉,乍看像是某
種虔誠的姿勢,但他又是檢視成品一樣的神情肅穆,講起話一陣熱氣呵得我有些癢,「幫
別人化果然比較有趣。」
「我以為你們常常會互相幫忙?」
「大概是我跟其他人比較不熟吧」,他拿著刷子四處掃過我的臉,頓了一下,笑道,「因
為我太好看了,他們嫉妒我?」
「這我很能理解。」我也笑,「可以了嗎?我好渴,有沒有水喝?」
看到矮櫃有杯水,我就自行拿起來喝,阿思笑著搶過來,說,「這沒洗,有點髒,我再去
拿另外的給你。」
「都說醫師有潔癖,這是刻板印象唉。」
面對鏡子,我左瞧瞧,右瞧瞧,看著上完妝的自己,不知道是自己對於新事物接受度太高
,還是阿思技術太好,上了妝後的樣子並不怎麼奇怪,反而精神了不少。阿思拿著一瓶水
走過來,在我身後噗哧一樂。
「笑什麼,沒看過帥醫師?」
「沒有啦」,鈴聲突然響起,他看了來電的號碼,一臉抱歉地對我說:「我要先下去準備
了,店晚點一才開,你先休息一下再過來,這鑰匙你幫我保管。」,他遞給我一串鑰匙,
轉身接起電話快步離開。
直到阿思回來,將近晚上十點鐘,我才發覺自己毫無防備地在別人家裡睡著了。
大概是因為前天值班,總共三十幾個小時沒好好上睡一覺。
阿思好像要向我說什麼,但我遲來底害躁了起來,連忙向他告別,匆匆溜走了。
***
3.熱病
同事猴子注意到我這幾天每天打扮風雲變幻,問我是不是躁症發了,他說是替被學長的異
常嚇得閃躲的學弟妹問的。我說屁,誰不知道這梯學弟妹多混,翹課翹實習了吧。我幾年
來第一次打上領帶,梳了頭髮。
這個月星期五晚上總是有各種活動,美其名是學術活動,其實是些廠商贊助宣傳,醫師們
的應酬場合。我只好找個星期三,晃到咖啡店附近。
我才注意到招牌是個錯覺畫。之前看到的希臘神祇,是側臉的,今晚亮的,卻是個全臉。
玻璃門窗全罩上了簾子,我悄悄拉開了縫,裡邊映著燈光是五顏六色的煙霧。
有人突然拍了我的肩,「怎麼,沒人帶你來嗎」,大熱天,一個全身裹得緊緊的女人問。
我微笑不語,想裝傻充愣跟著她一道進去。
「Sorry囉,帥哥,這邊是會員制的。」那女人給我個「你懂得」的笑容,我發覺她長相
十分艷麗,頗有九零年代港台女星的風情。
我有些不死心在門口徘徊,又看到一個人恰好走了出來,卻是那位耳朵聽不見的老闆,我
指指樓上,他也一副愛莫能助的表情。
我有些氣餒,但不知是憑藉著這股不甘心或什麼,我索性從外邊的樓梯上去,在一樓通往
二樓的轉角有個模模糊糊的背影,這公寓光線太差,但我馬上知道那是阿思,他側著身軟
在台階上,一線燈光下照出他面色慘白。
「是我,還好嗎?可以走嗎?慢慢來。」我扶起他,他冒著冷汗,手心濕漉漉的,腳步蹣
跚,卻不願意倚靠我,彷彿其實沒有重量。
「哪裡不舒服?」
「就是一些感冒症狀,還好啦。」他努力讓自己看起來輕鬆一些。
「都差點昏厥還沒事?我帶你去急診。」
「真的,我不用去急診。」
「逞什麼強,你醫生還我醫生啊?」摸起來脈搏和呼吸都還好,就是額頭有些燙。
最後我攙著他回房間,幾次他表情痛苦,我問哪裡痛,他並不說,到了房間他讓我快回去
。
「怎麼能放你這樣子?」我不管他的反對,詳詳細細地在問診和基本身體檢查一遍,看起
來是感冒。
「你會被傳染的。」他邊吃我給的退燒藥邊提醒。
「所以我戴了口罩,而且我會勤洗手。」
他簡單沖了熱水澡,穿著汗衫和短褲就出來,一下子才想起我還在,蹭地跳上床躲到棉被
裡面。
「你不會未成年吧。」
藥效已經發揮,他看起來舒服不少,剛洗完澡,臉頰紅撲撲的,看上去格外稚氣。
「我們明明年紀差不多」,阿思說,「果然你忘記了。」
「那天在醫院,你已經認出我了?」
「因為我記憶力很好。」看來他好了不少,還可以揪著我沒認出他這點不放。
「沒想到隔了這麼久,又生活在附近了。」我感慨。
「也只有遇到你,我沒有和什麼人有聯絡。」
他被棉被悶得有些不舒服,伸開了手腳,手長腳長的,像隻初生的小鹿,不知該把四肢擱
哪裡的樣子。
他突然盯著我,驚奇地說,「你抹了髮膠!我還以為你們都不喜歡弄這些。」
「我們?」,我摸了摸造型還十分固定的頭髮,「喔,你認識的醫生太少吧,我大概是最
邋遢的那種。」
「都忘了問,你是什麼科的?」
「你猜?」
他搔搔頭說,「其實我不太清楚有哪些科。」
「我是那個啊,如果你有情緒的煩惱會找的那科。」
可能累了,他回話有些糊塗,說,「我的煩惱太多了,醫師也沒辦法吧。」
因此我注意到時間也晚了,不該再打擾他休息。
離開時,樓下的店是城市脈脈相流管路一處搏動的節點,踩著與地鐵節拍重合的心跳,我
感到一種奇異的情感,像在夏天突然葳蕤一地的植物。我不曾談過任何一場戀愛,這也沒
有讓我聯想到,我對他的格外關注,有朋友以外的成分。
接下來的幾天,一群同為醫師的狐群狗黨,比如老羅,嫌我的新造型畫虎不成反類犬,猴
子,則是對著我拍肩嘆氣,簡而言之,都認為我沒那個資質還想扮潮。我感到醫師實在是
非常非常嚴肅較真的群體,或是堅持把人拉回一致的、無聊時尚的群體。。
***
4.急診
我和媽聯絡的時候,特別提到阿思的事,即便老人家記憶退化,從前的事情也會比較清楚
。但媽就是想不起,只會好像、好像是的應著。我讓她打聽一下,當年那位嬸嬸一家的事
。我擔心的是,阿思這些打工怎麼維持在大城市的生計呢。
很快就迎來了秋天,到了重要節日,某種「節氣」都會讓病房和急診特別旺。五點下班猴
子交棒給我,興災樂禍地向我這孤家寡人道別,同女友回老家去烤肉了,我今年倒楣的這
天值班,病房事情還好,我交給學弟去守,自己跑到急診隨時待命,順便和急診科的老朋
友串串門子。我們醫院急診總是像夜市,走廊也躺滿了床,到處擺攤的盛況,重症、輕症
、和各種分區一層層包裹起來,還有一道較深的走廊通往用膳室,有人叫了速食外賣,幾
個主治醫師就在裡面吃喝,最外面來診區就剩我老朋友阿兔、阿萬,和我一個路過的。
入夜一開始還十分平靜,後來我們才知道這是風雨將來之前的寧靜。很快,大家都忙了起
來。阿兔正在外科區檢查治療床縫傷口,一個壘殘的年輕男孩,痛得直叫,旁邊的小女朋
友還在旁邊自拍。我晃到阿兔旁邊,看可不可以幫忙遞器具什麼的,那邊護理師正忙不過
來呢。
然後一團香氣湧進簾子另外一側的檢查床,只看到一瞬間色彩繽紛,聽見高跟鞋此起彼落
的噠噠聲,其中有人叫到:「醫師呢,為什麼不過來?」
另一個氣洶洶的說:「還騙我們說沒有床,這裡有啊,根本是偷懶。」
有個要換班的主治醫師恰好經過,聽到這話就停了下來,不太客氣道:「急診病人很多,
醫師人力有限,請耐心候診,另外,這張是檢查床,現在沒有一般病床。」說完留下隔壁
炸開的這群人,七嘴八舌地抱怨醫師太冷酷太沒有同理心了。
主治醫師看了阿兔這邊一眼,確認沒有狀況,認得我這閒人,一臉八卦地湊近,悄悄地說
:「隔壁是一群『那個』呢,沒什麼素質。」
主治醫師一副我跟他是自己人的樣子,釋放出「我懂你懂我」的眼神,但我其實摸不著頭
緒,因而有些好奇,開始留意聽旁邊的動靜。可是實在太鬧了,只抓到一些訊息,好像一
群「好姊妹」帶著受傷的朋友來醫院,但是對於患者,這些姊妹好像挺缺乏同情心。
「茜茜你太衝動了,怎麼可以跟客人打架,都幾歲了,還控制不住自己。」
「怎麼辦,老闆太縱容你了,這下他也麻煩大了。」
「不愧是之前蹲過的,我看那個被打的人更慘。」
「真的假的?看不出來,平常是個病美人,真想不到耶。」
「茜茜,在跟你說啊,怎麼都不說話?」
方才主治醫師揮一揮衣袖走的時候,讓中間的簾子開了一道口,其中有個人對沉默的患者
比較有良心的樣子,發覺我杵在那裡一副沒事幹的樣子,對我揮手叫到:「醫生,醫生,
這邊,這裡有個病人流血了,麻煩看一下。」
我沒動,只說:「其實我不是這裡的醫師。」
那人雙手合十,祈求一樣,我赫然發覺是上次那個咖啡店外美艷的女人,然而,現在在日
光燈下,才看出是個男人的骨架與輪廓,他繼續求道:「拜託拜託嘛。」
我不自覺得掀開了簾子,受傷的那人包著頭套,前額的頭髮上一團濕血,或許頭皮有些血
腫,左眼一輪青色,唇上都是血漬,手掌上還有一道長痕,明顯是握住利物留下的傷,穿
著銀色亮片背心洋裝和網襪,雖然身材纖長,膝蓋、肩膀突出的不像女人,臉上的妝糊答
答,像小丑一般醜怪,我卻笑不出來,因為即便成了這樣,這原本是張教人難忘的,十分
漂亮的五官。
「醫生,他不會有危險吧。」關心他的那人看我像是被嚇到,趕忙著問。
「我會請護理師和醫師快點幫他處理,詳細情形我們還要做檢查,或許要照個腦部斷層
......」我反射地回答,向忙到一個段落的阿兔還有護理師交代幾句,不知道自己究竟說
了什麼,我推開檢傷櫃檯旁邊的玻璃門,手還在抖著。
夜晚的風還比醫院裡的空調涼冷不少,我到外頭喘口氣,心想:今晚的月亮過份逼近了,
以致一切都亂了。
***
5.小丑之夜
我腦子跑過這些理不清的消息。
我不知道,阿思坐過牢,雖然知道我們來自不同的生活圈,但他一貫是很斯文的。
他是好看的,但我不知道他會像一個女人穿戴的,而其實我更不知道,是身體裡住著一個
女人穿戴著「他」的外表,又或是他只是一個喜歡作此打扮的男人--我接觸過類似個案
,但其實我生活圈裡並沒有這樣的人。
我失魂落魄的回到外科區,阿思和他那群朋友已經不在原來的位置了。
我翻著病歷,找到他的名字,賀敏思,找到了他的床位。我掀開了他病床的簾子,只有他
一個人,還是那身穿著,對我露出個笑容,我覺得醜,但又不忍心。
我自詡的判斷力因而顯得十分可笑,或許我額上的青筋,猙獰的面孔,都只是在生自己的
氣。即便如此,又怎麼樣,而我才是真正的小丑,自以為是。
而他只是靜靜地,閉上了眼。
「這是,你另一份的工作嗎?」
他看向了我,帶著一種輕蔑的笑意:「這種人,你還沒看夠嗎?」他捏緊了嗓子,整個人
側坐起來,哥本哈根美人魚雕像的姿勢,手撫上腳尖,慢慢地摸上大腿,撩起自己的裙子
,「這樣妖嬌不?」
見我沉默不語,他舔舔嘴唇,歪著頭,故作疑惑地看著我:「這樣還不夠吧?不然看這個
吧!」他手往肩帶一扯,袒露了大半的肩膀,「看啊!」
一下又雙手捧住臉蛋,嚷出哭腔:「還是人家的臉現在變成這樣,太醜了,你不想看?」
「阿思!」我別過頭去,低喊著。
他手撫上我的臉頰,我再也無法忍受,推著他的手將他押在床上:「不要這樣!」
「哦?」阿思回復原本的聲調,一臉無所謂的樣子。
「對不起」,我吶吶地說。
「你有什麼對不起?」
「但是......」
「嗯?」
「但是我喜歡你。無論你是怎樣。」
他沉默了。但我逐漸感覺周圍的世界恢復運轉,消毒水味,凌晨周圍的病人也大都睡了,
只剩儀器平緩的聲響,而我也感覺一度失控的自我會慢慢重建,重新運轉。
「快休息吧,傷口才好的快。」
「你還沒放開我呢。」
「啊。」我不好意思,但他看向我,面無表情,久到我以為他要說出什麼令人心驚膽戰的
話。
他閉起眼睛,沙啞地笑了:「你還真敢說啊。」
「你的意思是?」我又發覺腦袋轉速不夠了。
「我們真不一樣。」
「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很不一樣。」我說,「這正是人類有趣的地方。」
「對你來說,『我』也很『有趣』吧。」
「我承認,有很多事會超出我的預期」,我謹慎的措辭,「我會因為自己不熟悉的事物驚
訝,但我想更了解你。」
「是嗎,如果是你的話......」
「如果他們有機會去了解,或許他們也會改變。」說著我就後悔了,我到底在幫誰辯解呢
。
「『他們』,嗎?」他摀著臉,笑了起來,「我不知道,有人教會我,這世界不會因此而
改變。」
他抬頭,看到我想問又不敢問的糾結神情,問:「怎麼啦?」
「你願意多說嗎?是什麼樣的事?」
「沒什麼好說的」,他頓了一下,「就是很常見的那種。」
想再問下去時,我就被護理站call走了。
***
6.白彌撒
事情忙完後,想回去找阿思,他卻已經辦理自動出院了,自己拖著一身傷回去了。
之後幾天既忙且累,或是我寧願自己這樣子,可以不用去面對,這天,中午下樓買便當,
遇到早上剛下急診班,還在處理雜務的老羅,兩人索性在商場分了張桌子,互吐垃圾話一
番。
「啊」,沒過多久,老羅話鋒一轉,直搗核心,「你那天那個,『特別的』朋友,後來還
好嗎?」
「Kevin說的?」Kevin是我們後輩給那天當班的主治取的暱稱,其人特別喜歡顯擺自己喝
過洋墨水、在美國名校受過專業訓練這件事。
「先不管到底是『特別關係的』朋友,還是他怎樣『特別』,作為你的『普通』朋友,我
有些忠告。」
「懶得理你這個『直男癌』」。話一出口,我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已經順理成章
把自己放在直男的對立陣營了。
「誒這你就誤會我了,我認識不少這樣的朋友。」
「哦?」
「只是唉,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呿,我看沒人會當你是朋友。」
老羅整個人賴了上來,捏著聲音叫嚷,「你這個沒有愛心的倫......」,被我狠狠一把推
開。
對面正有個歐巴桑端著盤子要坐下,看到我們兩個不修邊幅、穿著白袍的大男人玩成一團
,冷冷看我們一眼,轉身走了。
「沒醫德」,他說。
「你看你,吃個飯都沒有醫德」,我說,自己倒先笑了。
「你的臉終於不再結屎了」,老羅作勢地搖搖頭,「我就是要說,無論發生什麼,你要好
好顧好自己,才能顧好病人,天知道這幾天有多少同事跟我抱怨,最近貴科的醫師多難搞
了,不要裝傻,你,就是你,這個月就是你搞死我們了。」
我正了正色:「老羅,謝謝。」
「說啥啦」,他撇撇嘴,丟下三個字,就拉開椅子走了。
這個鼓勵讓我決定好好趁作一番,下班後,就去附近的唱片行逛逛。
一邊漫不經心地翻著A至Z的作曲家,一邊想著,今天老羅提起的阿思,恰巧翻到了S區,
我想起阿思的家中,還有聖母的小像,印象中嬸嬸一家是虔誠的天主教徒,靈機一動地挑
了張史克里亞賓的白彌撒,打算帶去和他一起聽。
當我興沖沖地上樓,卻聽見阿思房門口傳來爭執聲,一個比較老的男性聲音似乎罵著粗話
,要阿思不要繼續住在這裡,另一個聲音則是阿思,他壓低嗓子,冷冷的應著。
「幹!」一個叼著菸的橫臉大叔罵著下樓,迎面撞上了我,他盯著我看了幾秒,露出古怪
的神情,罵了一句什麼走了。
「在那邊罰站?」阿思靠在欄杆,對杵在樓梯間的我揮了揮手。
幾天不見,他反而一臉神清氣爽,還比往常更熱情地招呼我:「最近很忙吧?我都想去找
你了,只是怕打擾......咦,這什麼?」
「噢!」他眼睛一亮,接過CD,三兩下撕開包裝,才問:「這是給我的?」
我笑了,「看你這樣子,也不能不給你了。」
「可惜這邊沒什麼器材,用筆電吧。」他迫不及待地開了電腦播了起來。
這時候向晚的窗影向屋子裡無限延長,阿思的側臉原本還在暈有溫暖陽光的區域,隨著幽
深的鋼琴旋律,逐漸推移至夜晚的顏色,我們兩人陷入了一陣沉默。
「我倒是本來想挑低音提琴的,只是我不熟」,我忍不住打破這個氛圍。
「怎麼挑到這張的呢?」
「大概」,我有些囁嚅地說,「是想作為賠禮吧。」
他眉毛一挑,反問到,「你有什麼對不起我的?」,起身往廚房走,又問:「餓不餓?弄
個麵給你吃。」
「唉,怎麼說......」
「我只會做簡單的料理,你將就一下」,他背對著我捎來這麼一句。
看著他小心翼翼地切菜,我忍不住笑了,「我以為你平常看嬸嬸作菜,應該很有一手。」
「什麼有一手?那肯定不是我。」
我托著臉頰笑嘻嘻地看著他忙進忙出的背影,發覺音樂很是干擾我們的對話,便走到他的
工作檯前想要按個暫停,沒想到螢幕的畫面卻讓我愣了一下。
甚至竊喜起來。
「我之前都沒發現,小時候我們倒是挺像的」,我指著螢幕笑說,「可惜我是長殘的那個
。」
他快步走了過來,不知怎麼害羞了起來,有些彆扭地蓋上筆電,目光閃爍地看著我,「我
倒是比較嫉妒你。」
「嫉妒我帥?」我做了個不可置信的誇張表情。
「對對對」,他被我的舉動給逗笑了,「麵好了,你坐一下」,又趕回去盛麵過來。
「真的是,十分簡單」,我盯著眼前的陽春麵和燙青菜,和著醬料夾了一口麵,卻忍不住
讚道:「啊,就是這個醬,這個味道,好懷念啊。」
「可惜是最後一瓶。」
「咦?」
他攤攤手,苦哈哈地說:「最近才開始煮,帶來的醬都用光了。」
「哈,下次看我的,我來大展身手一番吧。」
「你最近不忙嗎?」
「再忙也是要吃飯的吧?」
約好幾天後要一起去買菜來他家煮飯,我心情大好,有些不知收斂地講了許多醫院的趣事
,自然包括死黨如老羅、猴子等人的糗事,他十分捧場,聽得一臉認真。
「會不會很無聊啊?我一直說醫院的事。」
「不會,我很想聽。」
「不要安慰我,我常常會講到人煩死。」
他笑瞇了眼,「不,我覺得很有意思,其實」,他面露期待地說,「也可以邀你的朋友一
起來,就像晚餐派對。」
他這樣說,反而讓我微微煩悶,不知為何,其實我比較想要和他單獨吃個晚餐,但看他期
待的模樣,又不忍心拒絕。
「好,我問看看他們」,我刻意地開起玩笑來掩飾不愉之感,「這進度也太快了,這麼快
就要見公婆。」
他擠眉弄眼著,「所以那張CD是追求我的禮物嗎?」
「是聘禮。當年你還哭著說要當我的新娘子,我可沒忘記噢。」
「有這回事?」
「因為大人說『男生跟男生不能結婚』,你還把我拉到教堂的聖母像前面,哭著說,無論
如何都要當我的新娘子。啊,為什麼選<白彌撒>,大概就是那天的場景,讓人實在忘不了
」,想的那個畫面,看到眼前一臉懊惱的傢伙,我禁不住衝動,大力地揉了揉他頭髮,「
真是太可愛,可愛到令人心痛啊。」
他眉頭一皺,似乎被我扯到頭髮給弄痛了,邊反駁道,「<白彌撒>這種選曲,教徒不會開
心吧。」
「你不開心嗎?」
他還是一臉生悶氣的樣子,隨口答道:「不會啊,我很喜歡。」
「你不再信教了嗎,我看你還放著聖母小像。」
他順著我的手指看見放在櫃子上頭角落的聖母像,哦了一聲,「嚴格來說,那不屬於我的
,倒是」,他臉突然湊近,換了一副莫測的表情,「你難道不知道,我喜歡的,可是男人
噢?」
我的臉燒紅了起來,咳了一聲,「那個,看來你改變很多啊」,說出口才發覺哪裡不對,
搔了搔頭,他看見我的反應反而噗哧一笑,我趕快轉移話題,「比如,怎麼會想學低音提
琴?」
「不知道,剛好有人教吧。」
我讓他攤開手掌,他狐疑一下,還是照做,看到他左手指尖厚厚的繭,誇道:「那你真的
練得很勤奮。」
然而,他手上的繭不僅限於這些部位,與他長相的精緻細膩不同,是一雙勞作的手。
他神色不自然地收回了手,我放柔了聲音,「之後,跟我學做菜吧,我租屋處不能開伙,
來你這邊,順便教你,一舉兩得。」
他不知道為什麼,感動地連眼眶紅了,卻又擺出無賴的笑容:「謝啦,添財哥!」
「你這小鬼,他媽不要叫我這個名字!」本來有些心疼的我,笑踹了他一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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