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題
班上轉來一位轉學生。
男，頭上長滿了薄荷草，綠油油，很有朝氣，很有精神，挺直地，向上張開葉片，
氣息清新。
他說：「各位同學你們好。希望未來能和大家好好相處。」
說完，他羞怯地低下頭，彷彿很擔心，但這是不必要的，我坐在教室最後面，看
不清他的五官，都能感受到他的魅力迎面而來，全班為之騷動。
清純、陽光、欣欣向榮。那刺激鼻黏膜的、涼爽的薄荷味，讓人暈眩。
我從抽屜拿出口罩，戴上。
大家都很喜歡他，或是說，喜歡他的薄荷，下課後同學們圍繞著他的座位，像鴿子
一樣吱吱喳喳，唧唧啾啾。
我蹺著腳，手臂裡摟著蓓蓓，兩人一起玩手機遊戲。
蓓蓓是我的女朋友，我不知道她為什麼喜歡我，也許她沒有很喜歡我，但我喜歡她。
她的體質是薑糖，不濃冽，不外露，只會從蛀牙的齒縫間分泌出來，這也是為什
麼我喜歡她，喜歡與她舌吻。
她手指頭滑一滑，搞錯順序，任務失敗。
她垂下頭，說：「Whale，你是不是厭倦我了？」
我說：「沒有。」我把她的臉抬起來，撥開頭髮，問：「你怎麼會這樣想？」
「那你為什麼要戴口罩？」
「那味道讓我難過。」我看向薄荷的座位。
「會嗎？我覺得不錯啊？」她也轉頭望向薄荷，輕聲說：「大家都很喜歡呢。」
我覺得有點不爽，她投過去的眼神很奇怪，像凝視火焰的跳動，一眼不眨。
「我就是不喜歡。」我嗤地笑出來。
「真的？算了。」她拉下我的口罩，與我接吻，還是熟悉的甜味。
不久後，我才知道，這是一道題目。
人生像考卷，很多題目，只是大多時候，我們一個字都看不清楚。
命運神偶爾會大發慈悲給我線索，就像蓓蓓的那句「算了。」然而我是個差勁的
補手，總是漏接。
蓓蓓提分手了，原因是我天天戴口罩。
我坐在男廁最邊間的馬桶上，第一千零一次思考，不是口罩，口罩不是重點，那
麼真正的問題是什麼？
當初蓓蓓為什麼喜歡我？為什麼現在不喜歡了？
如果我一開始就搞懂蓓蓓為什麼喜歡我，是不是就能扭轉這一切？
但我想不到，任何一丁點她會喜歡我的理由。
所以──所以，也許她沒有喜歡我，而我也稱不上喜歡她。也許我只是不甘心，
因缺乏糖份而感到生理性的，沮喪。只要買包水果軟糖，事情就會好轉。
這樣一想的確舒服多了。
我慢慢走回教室。
放學一段時間了，我扭門把，門沒鎖，進去後有一個人，薄荷同學。
說實話，我根本沒記過他叫什麼名字，只想離得愈遠愈好。
但他正坐在我的位子上，趴在我的桌上，一臉無聊，拿我的橡擦擦桌子，很過份。
他轉頭看我，臉色亮起來，眼睛很大，嘴唇帶笑，一陣薄荷味隨之盪漾。
他說：「Whale，你不喜歡我，對不對？」
他捏著我那個很小很小的橡擦，慢慢地擦，像犁田一樣擦桌子。
我說對。
他傾斜那顆綠葉茂密的頭，問：「為什麼？」
我說：「因為我他媽的不喜歡薄荷味。」
他愣住了，眨眼，笑容消失。
「竟然會有人……」他喃喃地說。彷彿時間停滯，薄荷的臉孔沒有一絲肌肉顫動，
葉片也悄然無聲，他的眼珠好像盯著我，又好像沒有。
這個情景讓我想到蓓蓓，她那如同凝視火焰跳動的視線，令人憤怒。
我很慢地重覆一次：「因為我就是不喜歡，薄荷，更不喜歡，你。」
然後扣住他的手腕，用力，使橡擦落下，並將他拉離開我的座位。
我背起書包回家。
畢業。
故事，我的故事，好像該結束了──這樣的想法，偶爾會冒出來。
比如說，接到落榜通知單的時候。
我的面試分數只有３０分，原因很明顯，面試時，主考官直接了當對我說：「各
方面表現不錯，可惜你沒有作為太空探險員應有的火藥味。」
火藥味。
坐我旁邊的應徵者，菩堤，面試前認識的，很健談。他筆試分數低我十分，操作分
數勉強及格，但他上榜了，恰好擠在最後一名。
我印象深刻的是，主考官同樣對他說：「你沒有作為太空探險員應有的火藥味。」
菩堤氣得跳起來，整個人都在發抖，他把手貼到每一位主考官的鼻子前，說：
「沒有嗎？沒有嗎！
「不要開玩笑！這不是火藥味？什麼才是火藥味？你們告訴我，你們好好的告訴
我，啊？」
主考官們嚇到了，他們交換眼神，一一重新嗅聞菩堤的指縫。據他所述，他的腺
體集中在指縫，但一緊張就會被汗水堵塞，導致氣味變質。
騙子。他是個騙子，面試前我聽菩堤親口說的，他不是火藥，他分泌的是溫泉泡
湯用的硫磺，仔細聞的話還有水煮蛋和花瓣的香氣。
但主考官改口了。其中一位遲疑地說：「嗯……好像有一點火藥的感覺。」
另一位接口說：「的確是。」
第三位說：「算是，沾得上邊……？不太純正，但不能完全否定。」
第四位推推眼鏡，說：「態度不錯，我們就是需要這種態度積極的、勇於挑戰權
威的人。即使不是純正的火藥味，但……可以接受！」
於是菩堤上榜，而我落榜了。
我把落榜通知單揉成一團，扔掉。
憤怒嗎？還好。沮喪嗎？也還好。
好像，好像早就習慣了。
沒有氣味錯了嗎？打從生下來，我就是一個沒有氣味的人，一絲味道都沒有，在
嗅覺領域裡，是個隱形人。交往過的女友男友，分手時都說：「Whale，和你在一起，
沒有真實感。」
沒有真實感。
最誇張的是ミルク，一位肋骨會源源不絕冒出鬆餅的男孩。他曾經半夜上廁所，
把我誤當成鬼，尖叫聲響徹長巷。
我從不是因為氣味接近他們，然而他們都因氣味離開我。
可以的話，我也想要有氣味，海風帶有水氣的鹹味，陽光曝曬的沙粒的焦味，或
魚鱗片間肌肉與海藻的鮮味。
然而沒有。出生以來就沒有，小時候我問過母親，母親說：「Whale，沒關係，真
正愛你的人，不會在乎。」
顯然這世界很少人真正愛。
這好像是道題目，就是這個題目，花了這麼長的時間，我終於看清楚了。出生，
生下來與眾不同，生在一個不接受沒有氣味的人的時代裡，這就是我考卷上唯一一道
題目，也許我人生所有的煩惱，都是這個題目延伸而出的小題。
豁然開朗。
我開始考慮如何改變自己。也許學習魔術，學著從袖口或別人的耳後拿出塑膠花，
定期在手指上抹塑料油，只要技巧純熟、保持距離，就不會被拆穿。
或是在褲後口袋被放個芳香袋，別人問起就害羞地說，很抱歉，位於股溝……
想想也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改變自己，或是說，偽裝，的確不困難，一點也不困難。
而且是必要的，還有很大好處，偽裝，說一個不害人的謊，隱藏一點點不重要的
事，就可以讓事情更順利、大家都快樂。
只是我還是當不了太空探險員，只能勉強做個，普通人。
好吧。好吧。我倒在床上想著。這樣也很不錯了。
數個月後，我用熟練的魔術技巧，獲得了宇宙植物園園丁的工作，拉著一行李箱
的塑膠花、塑料油，住進了太空站。工作內容是照顧一山谷非地球屬的奇花異草，灌
溉餵食、了解習性，偶爾和牠們搏鬥。我很喜歡這個工作，也許沒有太空探險員那麼
精采，但至少有點類似。
這個工作對氣味的要求不高，員工體檢時，我鼓起勇氣和醫生說了實話，他先是
驚訝，然後聳肩說：「反正也只是走個流程。」為我蓋上通過章。
一切都很不錯，稱不上九十分的「很棒」，但至少也有七十分的「不錯」。
也許該滿足了，人生這道題，我只能拿七十分、也只要七十分，不必再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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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點抓不準分章的字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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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不見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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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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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 除了氣味，也會長出實質物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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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10 08:59, , 6F
05/10 08:59, 6F
菩堤表示 :D
※ 編輯: naminono (1.160.152.89), 05/10/2017 21:11:27
※ 編輯: naminono (1.171.92.29), 09/16/2017 16:40: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