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飄洋過海來看你

看板BB-Love作者nine1031 (緹筆簡潔)時間9年前 (2014/11/06 22:42)推噓23(23推 0噓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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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映希懷裡抱著條毯子，獨自一人坐在客廳沙發上，他正靜靜聽著從音響裡播放出來的潮水聲，昏昏沉沉地睡去。時值寒冬，外頭的風呼呼地吹，光禿禿的樹枝在寒風中抖動，方映希怕冷，於是將整間房子的門窗緊閉，裡頭充滿了令人昏厥的氣息。他把音量開到最大，很長一段時間，整個客廳都被潮起潮落的海水聲給淹沒。恍惚之間，他看見自己光著腳丫子，在浪花拍打的沙灘上從容自在地散步，一手拎著鞋子，另一手牽著張雨晨的手，轉過頭放眼望去全是兩雙腳所走過的足跡。浪潮拍打上岸，下一秒，帶走了痕跡。直到隔壁鄰居過來敲門說音量開得太大聲，方映希這才起身把聲音關掉，他看著愣了很久，然後把按鈕轉開，又立刻關起來。他忘記有多久沒見到張雨晨了，或許一年，也許三年，可能更久，當方映希想念他的時候，就會聽聽浪潮的聲音。第一次接吻是在空無一人的海灘上，張雨晨替他撥去黏在臉上的沙粒，當他仰起頭，張雨晨便俯下身，溫柔地吻了上去。他自始至終都忘不了當時的場景，陰鬱的天空，徐徐的海風，潮起潮落的海水，以及張雨晨眼底的風景。方映希和張雨晨是在系籃認識的，那年他大二，而張雨晨大四。其實方映希對籃球是一竅不通的，但是在一年級新生大隊接力比賽上擔任第一棒的件事情傳入了擔任球經的同班同學耳裡，精明的球經告訴他只要跑得快就可以打籃球，接著方映希在苦口婆心的勸導下「被」加入了系籃。那時發生了一些事情，一下子隊上只剩下不到九個人，球經抓一個是一個，有手有腳就可以來參加。系隊練球的星期一夜晚，方映希聽話地出現在籃球場，可是他卻因為身高只有一百六十公分遭到系籃隊長嫌棄。身高大概在高一的時候就不再增加過了，一路走來不能免於被嘲笑，久而久之，他也能一笑置之，甚至到了現在還可以拿自己身高做玩笑。隊長游夏非常不滿意方映希，一個籃球新手加上身高才一百六十公分，他想隊上再怎麼人口凋零也不需要到濫竽充數的地步。「我說，你能不能不要這樣？嚇到學弟了。」突然，一人輕聲喊道，手順勢搭上方映希的肩膀。游夏看了他一眼，啪的一聲就把點名本給闔上：「那好，這人給你帶。」「我？」方映希和那人同時看向彼此喊道，那人一臉吃驚自己要帶方映希練球，而方映希驚訝自己真的要打籃球了。游夏不耐煩地說：「對，你去帶方映希，你去給張雨晨帶。」他和張雨晨面面相覷，愣得說不出話來，接著張雨晨咧嘴一笑，揚聲喊道：「好！我帶他！」張雨晨領著他走到籃球框底下，方映希抿著發白的唇，一句話也沒說。「學弟，你籃球如何？」張雨晨輕聲問道，身高好像比游夏要高一些，還特地彎下腰和方映希說話。方映希搖搖頭，無奈地說：「看過無數次重播的灌籃高手算嗎？」張雨晨愣了愣，笑出聲來：「那你說句經典名言來聽聽，我就教你打球。」方映希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尋思良久後才道：「教練，我想打球。」張雨晨打了個響指，揚聲說：「走吧，把你變成三井。」聞言，方映希不由自主抖了一下：「我該不會要接受兩萬球射籃集訓吧？」張雨晨抬起頭，方映希發現他仰著頸子的動作非常好看，一個完美的弧線，他琢磨了會兒，輕聲說：「不用，從基礎開始，千里之行，始於足下嘛。」張雨晨和游夏很不一樣，對人很友善，並不覺得方映希這個滿身菜味的菜逼八是隊上的累贅。他遞給方映希一顆籃球，淡淡地說：「籃球最重要的就是，嫻熟的運球技巧。」張雨晨要方映希跟著他一起練習運球跑步，雖然說方映希跑步快歸快，但是這個要講究身體協調的動作他真的很難應付。可是這是基礎中的基礎，要是連運球都不會更別說要當什麼三井壽了。張雨晨很有耐心地糾正方映希每個動作，要他運球不是在身體兩邊運，而是在自己的前方，還有要習慣持球動作跟防守的樣子，運球要盯著前方，記住球的位置以及感覺。「好難。」此時此刻的方映希已經滿身是汗，張雨晨同樣也是，但他仍舊孜孜不倦地教方映希細節：「你太注意球的存在了，老是會低下頭來看球，快快快，把它當成是一個很重要但其實超級不重要的東西！」「學長，我是不是不適合打籃球啊？」方映希苦著臉說。張雨晨皺了下眉頭，輕聲問：「你還很在意游夏對你說的話嗎？」方映希點點頭，感覺有些彆扭。「你可以在意，但是不要記在心上。」他一面擦著額上的汗水，一面拍球說道。方映希啊了一聲：「這兩個不一樣嗎？」張雨晨點點頭，朗聲笑著：「當然不一樣！一個是短時間，一個是長時間啊。」方映希哦了一聲，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他這人就是這樣，一直把比賽看得比籃球還重要，這樣很無趣的。」張雨晨笑著說：「來吧三井，讓我們把運球練好。」「我們什麼時候比賽？」方映希問道。張雨晨想了一下：「下個月，新生盃後的法商盃。」接著他又補充道：「最近要加練哦。」「哦，加練，等等，什麼？」聽到一個月後就有法商盃比賽，方映希整個人已經精神渙散，張雨晨又好心提醒要加練，頓時覺得真是誤入賊船，早不該聽球經說什麼有心有手有腳就可以練球的這種鬼話。「之後都是星期一到五，晚上七點到九點。」方映希睜大眼，算了算手指頭，不可置信地問：「五天？你不是認真的吧？」張雨晨看見他的反應，忍不住一笑：「不是認真的，其實是一、三、五晚上七點到九點。」「我應該不會上場。」方映希一面運球一面問。張雨晨幫他調整了一下肩膀的姿勢，又調整了腳的位置，然後淡淡地說：「很難講喔，未來的事情誰知道。」很多年以後，方映希時不時會想起張雨晨說的這句話，學著他說話的語調，學著他說話時的表情，學著如何和還未到來的未來相處。星期三，方映希被同學留下來討論分組報告，時間一拖就拖到了七點十分，他趕緊收拾東西，用盡全身的力氣衝到籃球場。一想到若是又留下不好的印象給游夏，他想只剩退出系籃這個選擇了，但眼下好像這個選擇也不是個選擇，似乎已經沒有退出的餘地。方映希氣喘吁吁地站在球場，卻發現隊上所有人都靠在兩旁，還沒搞清楚狀況，就聽見球經李沐秋喊道：「方映希！這裡啦！」方映希背著包包硬擠了過去，剛站穩腳步，忽然游夏一下子就從面前閃過去，速度之快讓他看不清楚。「我們跟會計系打練習賽。」李沐秋說。方映希看見同班同學林齊宣和許宏恩在場上，還有一個大四學長，以及張雨晨。同時他發現，李沐秋炙熱的眼神一直注視著張雨晨，一時一刻不曾錯過，像是已經把座標雷達定位在張雨晨身上。張雨晨還是一樣，嘴角掛著笑容，不同於前日的是，他並非像教方映希運球那樣動作緩慢。張雨晨的目光炯炯有神，動作快如閃電，迅速地傳球給游夏，進行完美的快攻，一連串動作行雲如水，完全沒有遲疑的時間；被兩人給夾攻時，他也不強行突破，反而是用方映希無法形容的方式衝出防線，一下子就切進空隙，上籃得分。原來他的實力也是這麼堅強雄厚……方映希默默地想著。游夏也不枉隊長這個職位，許恩宏站在三分線上，一個射籃，直接從空中把球扔向籃框的位置，然而這球怎麼看都是不會得分的樣子，游夏站在籃框底下，一下子就擠開了對方，高高一躍，接住那顆不會進球的三分球，硬生生地把它往籃框裡扣下去。引起了全場女生們的尖叫。第二節結束，隊上的所有球經像是看見獵物回來一樣，二話不說拿上傢伙衝了前去，一會兒問道渴不渴，一下又問要不要幫忙擦汗。「嘿，學弟，你來了啊！」張雨晨一下就跑到方映希面前打了聲招呼，他把濕漉漉的瀏海往後甩，拿著李沐秋遞給他的毛巾將汗水淋漓的頸子擦乾。「學長，你也太強了吧？」方映希不敢相信前天竟然是給他傳授球技。張雨晨笑了下：「籃球很好玩吧。」方映希點點頭，苦笑著：「我喜歡看人比賽，不喜歡自己比賽。」張雨晨突然把那溼透的毛巾丟給他，往球場的方向走去，然後朗聲道：「我會讓你喜歡上的！」他衝著張雨晨笑了下。第四節結束，這場比賽他們贏了會計系，球經們在鈴響的那一刻蜂擁上前去。張雨晨站到方映希面前，笑容爽朗地看著方映希。「學長，剛才的快攻實在太精采了。」方映希說。張雨晨咧嘴一笑：「我教你啊，很簡單的。」「算了吧，我要是能把球運好就不錯了。」方映希聳聳肩。「我聽李沐秋說，你跑步很快，一定可以練好的。」方映希瞟了李沐秋一眼，她正忙著和會計系球經聊天，他苦著臉對著張雨晨說：「未來的事情誰知道？」「那就對啊，好了，別浪費時間，我們今天還要繼續練運球！」方映希啊了一聲：「你剛比賽完，不累嗎？」張雨晨搖搖頭，一把拉住方映希，把他拖到籃筐底下，滿心喜悅地說：「做喜歡的事情怎麼會累？」老實說，他突然有些羨慕游夏，羨慕張雨晨，羨慕李沐秋。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僅僅只是單純的羨慕。他知道，那些人身上所擁有的事物，在自己身上是絕對看不見的。方映希發現自己今天特別的想念他。他已經賴在沙發上好一陣子了，他拿起桌上的手機一看，有通未接來電，是游夏打來的，他沒注意到，也許鈴聲早就在浪潮聲浸沒。「好了，學弟，你運球應該運得不錯了，接下來該教你一些技巧。」他看著張雨晨，淡淡地說：「你沒看到我運球運到一半球就滾走了嗎。」張雨晨也沒把他的話聽進去，自顧自地說：「你看好，這是三步上籃。」三步上籃，方映希老是多了好幾步，張雨晨說若是在籃球架的右邊上籃，就要先踏右腳，反之則是左邊，然後自己要默數兩步後，輕輕一跳，上籃得分。方映希在旁邊看得一愣一愣，完全無法領會其中的奧妙，張雨晨嘖的一聲一把將他拉到籃筐前，又示範了一次給方映希看，接著要他也跟著這樣做。看完方映希的慢動作上籃，張雨晨長嘆了一口氣。「學弟，你的協調度不是普通的差耶，怎麼會這樣？」張雨晨表示不可置信。方映希沒好氣地說：「我也很想知道發生什麼事情。」「沒關係，一步一步慢慢來。」張雨晨摸了摸下巴，喃喃道。應該說張雨晨太有耐心還是他對於籃球太癡迷，三步上籃就教了方映希整整兩個小時，而且一點怨言也沒有，他不斷調整著方映希的姿勢，還在旁邊幫忙數步數。張雨晨說從來沒遇過像方映希這種身體協調度差到一種極致的奇葩，還說協調度這麼爛竟然還可以跑這麼快。籃球場上，路燈昏黃的光把張雨晨身上的汗水照得晶瑩剔透的，他一面揮著汗，一面笑著說：「上帝果然是公平的。」方映希在他的笑裡愣了下，隨後喊道：「你是指我的身高和速度嗎？」後來幾天訓練，結果都比兩人想像中的還要慘，不過張雨晨安慰他說可能真的沒有打籃球的天分。距離比賽前一個星期，張雨晨跟隊裡請了假，方映希一下子失去唯一會對他好的教練。他一人默默的在籃球框面前練習投籃，好多次都是投了十球才中一球。林齊宣和許宏恩自顧不暇，被游夏盯得很慘，方映希也不奢望其他學長或是游夏來教。經過他深思熟慮的判斷，決定把東西收一收離開籃球場，沒想到口袋裡的手機一震，他收到了一封簡訊。「學弟你不要偷懶不練習，你今天去搬張椅子，練假動作。」方映希害怕的東張西望，確認旁邊沒人並且肯定這個人應該是張雨晨後，立刻回了簡訊：「你怎麼有我手機號碼？」那邊很快的回傳道：「球經那裡有，一下就知道了，你今天去練假動作，快去拿張板凳來。」方映希放下款好的家當，聽話地拿了張折凳，接著又傳：「我拿好了，現在要做什麼？」這次，大概過了五分多鐘，張雨晨都沒有再回簡訊，方映希坐在凳子上閒得發慌，正想起身去上廁所，結果手機又震動了起來，他點開了簡訊看：「你聽好，假動作，主要是騙過防守的球員，然後得分。要記好，做假動作不要騙不了對手，反而騙了自己。假設我現在的軸心腳是右腳，而左腳就是去晃點別人的，你可以大幅度的左右動，但是一定要以軸心腳為基準，這樣你跑才比較順，現在你就把那張椅子當作是敵人，開始騙他吧。」方映希看完落落長的簡訊那一刻，心裡只有一句話：哩勒公殺小？不過他倒是認分地看著簡訊上的教學，一步步練習。張雨晨在星期三的晚上就回來了，方映希面無表情的說：「我跟那張椅子當了好朋友。」聞言，張雨晨把球丟給方映希，問道：「那你跟好朋友學得怎麼樣？」「你覺得能怎麼樣？」方映希苦著臉說。張雨晨表情嚴肅地點點頭，真不愧是相處一個月的教練，他大概也覺得這句話問得相當沒意義。「不過有基礎就好，到時候說不定會讓你上場啊。」方映希一臉錯愕地說：「我有身高優勢，應該不會上場吧。」「誰說的，學弟，這剛好可以展現你一個月苦訓的結果。」方映希一聽，死命地搖頭：「說不定我還會投球投到敵隊的籃筐！」張雨晨哈哈大笑了起來：「那也不錯啊，你趁機跟敵人打交道，當一下間諜，然後回報他們的戰略給我們！」經過一番調教後，張雨晨神情凝重地說得好好思考該怎麼教方映希，於是坐在場邊休息，方映希想這個學習能力相當差的徒弟對他來說是相當棘手的，於是有些不好意思地走到張雨晨旁邊。「對了，你上次怎麼沒來？」方映希把水遞給他，問道。「在處理一些事情。」張雨晨說道，神情有些疲憊。方映希輕輕拍著他的肩膀，輕聲說：「你看上去很累。」張雨晨搖搖頭，苦澀地笑了。「別怕，還有徒弟陪在你身邊啊。」方映希溫柔地說。張雨晨愣愣地看著他，方映希琢磨了會兒又道：「累了就休息，好好睡上一覺，很多事情睡過一覺之後就會更清晰了！如果你真的想找人聊聊天，我也會聽，不收錢的。」沉默半晌，張雨晨突然問：「你叫什麼名字？」方映希皺著眉頭，用一個相當誇張的語氣說：「你這教練真的很、過、分！現在才在確認我叫什麼！」方映希起身走回房間裡，站在原地很久都沒有動，他看了掛上的鐘，已經十二點三十四分，他垂下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張雨晨的記性很好，一說出來的事情就可以記住。像是方映希討厭哪些海鮮，哪些蔬菜，張雨晨全都記在腦子，所以從沒有做出相關料理出來。方映希和張雨晨恰恰相反，記性差得可以。甚至差到忘記要忘記。幾天時間過去，法商盃開始了。方映希很幸運的都沒有機會上場，這正合他意，第一場對的是國貿系，順利地贏了比賽，接下來的會計系、財經系也是，一路上過關斬將，不負眾望地打到了總決賽。對上的永遠是死對頭，法律系。方映希的同學李翊峰不知道什麼時候跑到他旁邊，看了看場上說：「咦，我以為你是先發。」「我是先發的話，戈巴契夫就不愛打仗。」今天隊上狀況很多，失誤連連，在籃框底下搶不到籃板，甚至不停地犯規被裁判吹哨，很明顯地，隊上氣氛不太尋常，游夏也感受到了。才第二節，對方已經遠遠領先他們十七分。「你們今天怎麼了？」休息時間，游夏冷冷的對所有人喊著，每個人全都低著頭沒回應。「沒事，你不要生氣，再追回來就好了。」張雨晨喝了一口水，然後精神抖擻地說。游夏看了他一眼，又看向許宏恩：「你今天狀況很差，剛剛暖身做得不夠嗎？」許宏恩依舊低著頭默不作聲，方映希知道被隊長點名時的那種感覺，要嘛就是好到讓他覺得很不錯，要不就是糟透了。張雨晨用力地拍了拍手，大喊道：「好了好了，大家專心，不要想太多！」他把手伸到所有人的中間，其他人同樣伸出手，交互相疊。「加油！」游夏喊得聲嘶力竭，然而除了張雨晨以外，其他人都是有氣無力的。第三節剛開始沒多久，許宏恩被吹五犯，他哭喪著臉，從場上畢業了。游夏喊了暫停，氣勢洶洶地朝著方映希走來，其他人也一併圍上去，游夏的表情非常凝重，因為坐在板凳上的只有方映希、兩個大一新生、還有一個五犯畢業的許宏恩。「你到底怎麼搞的！你不懂現在的處境嗎！」游夏對許宏恩吼道，頓時場周圍都安靜下來，連敵隊原本的興高采烈也被嚇得鴉雀無聲。「游夏，你冷靜一點。」張雨晨把手攔在他的胸前，深怕他衝上前去揍許宏恩一頓。游夏退開了一些，他摀著臉，不知所措，方映希心想也是，這兩個大一的基礎功其實跟我差不多，就是身高高略勝一籌，游夏肯定沒想到自己竟要在這群雷人中選出一個隊員上場吧。「讓他上場。」張雨晨指著方映希說。方映希瞠目結舌地看著他，同樣指著自己的鼻子說：「我？」張雨晨沒應聲，手指依舊直挺挺地指向他。「哈？他上場？你乾脆說棄權算了。」突然另一個學長冷著聲喊道，對於張雨晨的提議相當嗤之以鼻。游夏和張雨晨同時看向他，游夏的神情十分複雜，所有人都知道，他很想贏得比賽，畢竟上次的法商盃也是他們系上獲得冠軍，不過上學期末的退隊潮已經讓系隊士氣大衰，若是這次又輸了比賽，肯定更沒有人想要加入系籃了。張雨晨看著那個學長，沉聲道：「你要是用這種心態的話，我也不打了。」「方映希，你剛才有沒有暖身？」游夏問道。方映希點點頭。張雨晨一把將他拉起，晶亮清澈的眼睛閃著光，朗聲喊道：「上場了！」方映希臉色鐵青著，張雨晨挨著身，附到他耳旁說：「記好，有問題就傳球給隊員，一定要記得，團隊合作比什麼都來的重要。」方映希點點頭，可以感覺到自己渾身都在發抖，接著他用力地拍了方映希的背。「抬頭挺胸。」他說。哨聲一響起，方映希滿腦子全是張雨晨這一個月來教他的，防守、進攻，他突然不能把這些術語轉變成技巧，所以方映希的動作非常、非常生硬。也許是身高問題，也可能是方映希的滿身菜味被他們聞到，法律系竟然沒有人防守他，方映希站在三分線外，情緒有些不安，下意識地左右奔跑。「學弟！」突然張雨晨喊道，方映希看向他，他被兩個人給圍住，動彈不得，他對方映希使了個眼色，接著把手中的球用力一拋，準確無誤地送到方映希手上。「數好步數啊！」張雨晨笑著，語氣相當地雀躍，不像是在比賽中的人。法律系完全沒有人注意到方映希，當他們看見球傳到他手上時，已經來不及了。方映希運著球，迅速衝到籃筐前，他才知道原來跑第一棒的速度是這樣使用的，衝到籃框下他有些遲疑，腦子一片空白。從右邊上，所以我要先踏……先踏右腳！一、二。「水啦！」方映希聽見林齊宣興奮地喊道。「這就對了！」游夏同樣驚呼著，張雨晨三步併作兩步跑到方映希身旁，用力地搔著他的頭髮。「你的姿勢太完美了！」他朗聲讚嘆著，方映希有點不好意思地搖搖頭。久違的得分，讓隊上的氣氛好了許多，方映希把張雨晨的話謹記在心，搶球就當作是：「你要從老媽手中搶回沒有攔截成功的成績單，但是你又不能太粗暴傷害到娘親，所以要非常有技術性地搶回，否則後果一發不可收拾。」方映希善用自己的速度，以及身材矮小不容易發現的優點，冷不防地從對手手中把球給拍掉，然後順利地將球傳給游夏和張雨晨。「快攻！快攻！」他聽見李沐秋的聲音，賣力地站在場邊喊聲。等到第四節的時候，張雨晨他們成功把分數追回來，而且還領先對方四分，法律系不能夠再忽視方映希，叫了一個將近一百九十公分的人來盯他，無奈方映希速度再快也敵不過對方手長腳長。「方映希！」張雨晨大喊，方映希下意識地衝了出去。一個不小心，那個長人狠狠地肘擊了方映希的鼻子，頓時覺得天昏地暗，方映希控制不住自己身體向下墜落，硬生生跌倒在地。長長的哨音喧囂了整座球場，在方映希耳裡聽起來格外刺痛，游夏衝上前去想找那長人理論，林齊宣連忙把他架開。方映希知道，那個長人不是故意的，因為他的身高配上他手臂的位置就是剛好在鼻子那邊，所以方映希並不怪他。一股辛辣的血腥味從鼻孔竄出，方映希摀著鼻子趕緊爬起，但是頭一昏，又坐回地板上，他覺得現在的情況肯定糟透了。「你還好嗎？把手鬆開。」張雨晨急忙攙扶住方映希，沒讓他再次摔著，張雨晨的語氣相當擔心，神情有些慌亂。方映希喘了幾口氣，鬆開緊捏鼻子的手，不看還不要緊，一打開就發現手掌滿是腥紅色的血。他聽見張雨晨倒吸一口氣，立刻對著球經喊道：「發什麼呆！快拿毛巾過來！」幾乎是所有人都圍了上來，游夏蹲在他旁邊，語氣有些絕望：「你還能打？」方映希不能夠回答他，因為鼻子實在是太痛了，痛到讓他懷疑是不是要跟麥可一樣做假鼻子。「你不要勉強。」張雨晨說，方映希艱澀地抬眼看著他們。他們的眼神是沮喪又無奈，幾乎認定比賽到此為止。幹，要是我說我不能打，我看我先被那群球經圍毆死了吧，說不定還會被冠上讓學長傷心欲絕的罪行，方映希害怕地想著。「給我水。」他悶著聲，林齊宣連忙把礦泉水遞過來，方映希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慢慢走到場外，低下頭，用力地把鼻子裡的血給擤出來，所有人都被他的舉動嚇到了，基本上應該是要等鼻血慢慢流光，但是方映希沒有那種美國時間等他流完。確認鼻子裡的血已經擤完，方映希把整罐水往臉上沖，將近十一月的天，因為激烈運動而發燙的身體，一下子被沁涼的水沖到，他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但為此也清醒多了，接著抓起那條帶血的毛巾往臉上一擦，然後轉過身喊道：「我要繼續打。」「方映希，你不要逞強。」張雨晨語氣沉重地說。方映希搖搖頭，對他精神抖擻地喊道：「教練，我想打球！」張雨晨愣了愣，接著會心一笑：「好，上場了。」最後他們真的贏了，在鈴聲響起的那一刻，所有人衝到場上，歡笑與尖叫聲沸騰，方映希整個人幾乎虛脫，於是找了個安靜的角落坐下。球經不斷和除了他以外的人說話、遞毛巾、給水瓶。「你當先發的話，一開始處境就不會那麼艱難了。」李翊峰手裡拿著一瓶運動飲料向他走來，原來還是有人關心我的，方映希滿懷感激地想。「我的鼻子怎麼樣？」方映希指著自己的鼻子，有些擔心地問。「沒事的，還是很好看。」突然張雨晨出現，方映希驚訝地看著他。張雨晨把一條乾淨的毛巾丟給他，他盯著懷裡的毛巾，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張雨晨指了指身後：「那群球經也真是，都不來關心你。」方映希搖搖頭，看了下李翊峰：「我有這個專屬球經啊。」李翊峰面無表情地說：「你何不吃屎？」「如果今天沒有你，我們真的就要輸了。」張雨晨說。方映希搖搖頭：「是你們教的好，否則我也不知道自己原來是這樣子的。」「那你喜歡上比賽的感覺了？」他笑著說。原來他還記得我之前說過的話，方映希有些驚訝，他朝張雨晨咧嘴一笑：「我還是喜歡看你們比賽。」法商盃結束後，竟然有一大群大一新生說要參加系籃，這個消息讓游夏開心了好幾天。「是你的功勞吧？」李翊峰說。方映希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問說怎麼會是我的功勞？「我聽人說，因為一個『大一新生』在決賽時表現得相當出色，所以激發其他新生也想加入系籃的念頭。」方映希朝他比了個中指，以宣洩心中的不滿。「別對我比中指啊，這是真的！」李翊峰手一揮就把他豎得直挺挺的中指給拍下來。大批新血加入後，張雨晨也沒辦法抽身來給方映希特別訓練，再加上比賽結束，已經不需再加練三和五，所以只剩下星期一晚上練球。於是方映希也融入隊上的練習，大家幹嘛他就幹嘛，但是大部分他仍舊無法跟上練習的節奏。法商盃的慶功宴辦在期中考結束後，將近十二月底，天氣早已寒冷了起來，方映希這個怕冷體質實在招架不住台北的天氣。李沐秋坐在他旁邊，一邊小口吃著飯，一邊說：「我在今年結束前就要跟雨晨學長告白了。」方映希沉默了一下，接著淡淡地說：「祝妳成功。」「你都不交個女朋友嗎？系籃球員通常來說不怕找不到。」她說。方映希搖搖頭：「算了，我要的，不會來了。」她夾了一口燙青菜，驚訝地問：「啊？被追走了？還是──」「學弟！」忽然張雨晨湊了過來，手裡捏了一瓶啤酒，看上去有些微醺，他朗聲叫著方映希，李沐秋停下咀嚼的動作，紅著臉看他。「嗨。」方映希穩住嗓子和他打聲招呼，慶幸的是並沒有讓張雨晨發現什麼異樣。「怎麼？比完賽後，有沒有學妹或是學姊愛上你啊？」張雨晨語氣輕快，揚著嗓音道。方映希苦澀地笑著：「別傻啦，我這麼矮，誰要？」張雨晨沉下臉，靜靜地看著方映希，好一段時間都沒有說話，直到李沐秋點了點他的肩膀，示意張雨晨跟她出去一下。這桌就剩方映希這麼一個，其他人都跑到球經那桌起鬨去了，滿桌食物擺在他眼前，可是方映希卻沒有任何食慾，反而還想要吐。說也奇怪，長大之後遇到難過的事情，竟然不會想哭，還是會悶到想吐。方映希沒等到張雨晨和李沐秋回來，背起背包，離開了熱炒店。他懸著一顆破碎的心，禁不起的疼痛於是終於碎裂成塊，彷彿遺落在筆直的街道上。方映希比想像中的還要清醒，也許是冬夜的晚風讓他不覺得那麼孤單。接下來的一個月，他沒有去籃球場練球，站在D棟三樓的陽台上，看著球場上的他們，方映希突然覺得好累好累。十二月三十一日，李翊峰說今天店裡肯定會亂得不像話，要趕緊去幫忙，而且還有一個非赴不可的約，忽地就坐上公車離開了。方映希圍了條圍巾，戴了雙能夠保暖的毛帽和手套，也準備踏出校門，突然有個人搭上他的肩膀，手一施力硬是把他掰了過去。「你怎麼都沒來練球？」張雨晨說。方映希驚訝地看著他，可是卻說不出話來。「你很冷嗎？」張雨晨輕聲問。方映希點點頭，張雨晨又說：「那我們到別的地方去。」他把方映希帶到離學校不遠的咖啡廳裡，裡面的客人並不多，大概所有台北人已經到１０１前去搶位子了，方映希點了杯卡布奇諾，張雨晨點了一杯熱美式。「你怎麼了？家裡有事情？也沒跟隊上請假。」「我最近在想一些事情。」方映希淡淡地說。張雨晨沉著聲問：「還好嗎？」方映希抬眼看了他：「你呢？最近好嗎？」他歪著頭，尋思了會兒：「還好，那些新生很努力在練球。」方映希笑了下，端起卡布奇諾來喝，綿密的奶泡讓他心窩不再那麼寒冷，但是咖啡的苦澀卻讓思緒更加五味雜陳。「還有，李沐秋跟我告白了。」方映希定定地看著張雨晨，他早知道這件事情了，只是還不曉得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你說慶功宴那天嗎？」方映希揪著一顆心問。張雨晨點點頭：「你那天為什麼一聲不吭就走了？」方映希沒有回話，看著外頭的車水馬龍，熙熙攘攘的人潮，幾乎都是往同一個方向走去，在今年的最後一天，所有人不約而同地往相同的地方移動，為的是同樣的快樂和悸動。「我想要退系籃。」方映希別過頭，沒去看他的表情，沉默半晌，他說：「你想好了？」方映希以為他的反應會是激烈的，可能衝上前來揪著他的領子，或是對他破口大罵，然而張雨晨只是問聲是不是想清楚了。「我想，我還是喜歡看你們打球。」方映希苦澀地笑著。「還有，李沐秋人很好，你可以試試看，她常常後悔很多事情，需要一個人在旁邊幫她做選擇。」「映希，你真的要退系籃？」張雨晨又問了一次，這是他頭一回叫方映希的名字。他悶著沒回答，腦子卻想起李沐秋和張雨晨告白的畫面。「其實，我原本也打算退系籃，那次退隊潮讓我心灰意冷。」張雨晨淡淡地說，伸手動了動咖啡的攪拌棒。「後來，你來到隊上，游夏還指派你給我，於是我便繼續待著。」聞言，方映希問：「是我耽誤到你了嗎？」張雨晨搖搖頭：「遇到你之後，讓我想繼續待在隊上。」「你想表達什麼？」張雨晨看著他，良久後吐出一句話：「我拒絕了李沐秋的告白，我告訴她我有喜歡的人了。」「是個常常低估自己實力，遇到困難也不喊累的人，明明在做對他相當頭大的事情，卻還是努力向上。看見他嬌小的身形，在一群長人陣裡頭賣力傳球，總讓我不得不佩服起來。」方映希聞言，一時之間說不出話，身子不自覺地顫抖，好像再也負荷不了任何驚天動地的事情。「我好像喜歡上你了。」張雨晨莞爾一笑。方映希紅著臉，情緒激動的說：「我是男生！」「但是我喜歡你。」「李沐秋喜歡你！」「我還是喜歡你。」「你就那麼肯定你告白會成功？」「反正我都要畢業了，而且你也要離開系籃，就算告白失敗，也不是丟人的事情，我只是想要告訴你我喜歡你。」方映希有些不知所措，突然之間，他無可救藥地想起小時候，媽媽總是會唸著童書上的故事，他很喜歡看媽媽專注神情，在他聽起來，媽媽的情感，毫無保留地全都注入到字裡行間，許多勇敢之人的故事、與這世界溫柔相處的方式，以及無論碰到什麼事情也都不要放棄的精神。母親的語調柔軟細膩，如春天的暖風，輕聲地在耳畔低語，告訴他不要害怕炙熱炎夏，不要害怕肅殺之秋，也不要害怕嚴寒冬夜。「你什麼時候喜歡我的？」方映希問。張雨晨俯下身，湊近方映希紅通通的臉，輕聲說：「你喜歡我的時候。」方映希默不作聲，端起杯子來喝，他的手抖得很厲害，張雨晨看著他，忽地就握住他的手，然後貼在他的耳朵說：「那男孩說：『放心，還有我會陪在你身邊』，我想應該是在那個時候喜歡上他的吧。」後來方映希沒有離開系籃，張雨晨也沒有。方映希的學習能力還是一樣出奇地差，而張雨晨的耐心依舊令人嘖嘖稱奇。張雨晨說那種喜歡的感覺非常強烈，當初的怦然心動一直持續著。他說無關性別，無關認識時間長短，也不用什麼博大精深的理由，什麼我可以為你擋死或是犧牲性命保護你之類的諾言也不需要。「喜歡就是喜歡上了，你就是你，我喜歡上的就是這樣的你。」星期一在夜晚球場上的練球時光。在阿里山上肩靠著肩，在雲海裡頭等待日出晨光。在學校附近的麵攤裡佔據位子好幾個小時只為多聊幾句。在晚霞餘暉下的海灘上第一次接吻。兩個人一起規畫著未來。去美國看NBA、到蘭嶼浮淺、想和林書豪一起拍照、去離天堂最近的淨土、到日本的奈良公園裡頭找落單的小鹿拍照。方映希將每一個風和日麗盡收眼底，仔細地記錄在手帳，他從沒想過自己真的會深深愛上一個人，愛得無可自拔，並且這個人同時也深深愛著他，同樣也愛得無可自拔。「希希，你看這對耳環。」張雨晨拿起木盒子裡的一對耳環，深藍色的，淚滴造型的，他將耳環拿到方映希耳垂旁，讚嘆不絕這對耳環非常適合方映希。冬末春初的淡水老街，氣溫微涼，天空飄下綿綿細雨，方映希撐著傘，有些艱澀地看著張雨晨。「希希，你不喜歡嗎？」方映希歪著脖子，看著那對耳環，喃喃地說：「喜歡啊，可是我阿嬤說，如果打耳洞的話，下輩子不能當男生了。」張雨晨沉默了下，接著把耳環拿給老闆：「我要這個。」方映希吃驚地看著他：「那個，雨晨……」張雨晨滿心歡喜地從老闆手中接下包裝好的耳環，然後將把它穩妥妥地塞進方映希的手掌心裡，柔聲說：「不管你下輩子是男是女，大我二三十歲，或者醜到被學校記大過，我都會找到你並且愛上你啊，你就是你，我就是會愛上你。」張雨晨說得篤定，而方映希抱著滿懷的溫暖銘記在心。可是他始終沒有為了這對耳環打耳洞。方映希這次終於接起游夏的來電，對話那頭人聲嘈雜，方映希估計游夏人在外面，他聽見游夏朗聲說道：「請問我有沒有榮幸請你一起回母校看籃球比賽呢？」方映希看著房間那張雙人床，淡淡地說：「我想去找張雨晨。」方映希也忘了自己是怎麼拒絕游夏的，他身上的東西帶的簡便，一個皮夾，一支手機，穿了件保暖的羽絨外套，戴上毛帽和手套，便坐上市區裡的接駁車。一切發生的太突然，像是場夢境，不真實。然而此時此刻，他卻不曉得季節的更迭是不是停止了，並且永遠停在那個夏天。在方映希畢業的那天，張雨晨不見了，打手機找不到人，他也沒有其他的聯絡方式，張雨晨的父母很早就離異，爸爸不知去向，而媽媽和唯一的妹妹也都在國外生活。張雨晨再也沒有回到那間一起合租的小套房。方映希在街道上來回奔走，夜晚的球場，擁擠的麵攤，那間燈光昏黃的咖啡廳，但是天不遂人願，他並沒有找到張雨晨。方映希忽然覺得天大地大，一時之間找不著任何方向，在這個資訊發達的年代竟然還有找不到的人。在逐漸入秋的台北街頭，方映希心灰意冷之際，他終於收到了一封簡訊。「我想見你。」專屬於醫院的濃濃藥水味，方映希並不排斥，映入眼簾的白讓他心情平靜許多，他提了一袋蘋果，等電梯時，一直揣摩自己該怎麼樣面對張雨晨，也許這一大袋蘋果的作用只是讓他安上兩手空空來的心罷了。在他們分開的三個月裡，張雨晨瘦了很多，因為化療所以頭髮都掉光了，蒼白的皮膚更顯得兩頰消瘦。「所以，之前那一次你用簡訊教我假動作，就是來醫院嗎？」方映希手背貼著他的臉頰，淡淡地問。張雨晨淺淺一笑：「你怎麼知道？」方映希衝著他也笑了：「我愛你，怎麼可能不知道？」「那時候啊，我的病情控制得很好，醫生說照這樣下去應該沒什麼大礙。」張雨晨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頭頂，然後又說：「在你畢業的前陣子，復發了，而且惡化的速度非常快速，我想都沒想過這個問題……」「一切來的措手不及，我不知道應該做什麼，我是要離開，還是要向你坦白，我無法選擇，然後……」忽地，方映希整個人趴在張雨晨那不精實的胸膛，肩膀微微抖動。「不管你變成怎樣，我都愛你。」方映希捏了捏張雨晨的手心，哽咽地說。張雨晨走的很快，他熬了六個月，九個月，或者一年，方映希忘了，他只覺得一天的日出日落後，就更加失去張雨晨一步。方映希還來不及準備好說再見，病床已經空了出來。那時張雨晨還有力氣說笑話：「怎麼辦，我頭髮都掉光了，你會不會不愛我了？」方映希聞言，躺到他的病床上，枕在他的手臂上，語氣柔軟地說：「你就是你，我就是愛著這樣的你。」這裡的風景陌生得很，車窗上凝結了水氣，他出手指塗抹幾下，卻沒寫個像樣的字出來，方映希感謝市區的接駁車，直接送他到張雨晨長眠的地方，讓他不用挨著冷風，在寒冬裡流著淚前進。思念像海，始終游不過去，沒有勇氣尋找有你的曾經，只能站在海的另外一頭，任憑海水潮起潮落。方映希只來過這裡一次，卻熟門熟路的找到張雨晨，方映希捧著他，窩在懷裡很久很久，強按著心裡起起落落的疼痛，卻始終阻止不了淚水奪眶而出。「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壞？」張雨晨虛弱地躺在床上，氣若游絲的說。「什麼？」方映希紅著眼眶，輕聲問道。「我快死了才把你叫過來。」短短一句話，如一把鋒利的刀刃，毫不猶豫狠刺進心窩。方映希覺得自己經歷了一場劫難，然後大難不死地存活了下來。明明只有一瞬間，但卻像度過千年般的煎熬。「不會。」他緊握著張雨晨的手，曾幾何時那雙強而有力的雙手，如今上頭全是千瘡百孔。「因為我愛你。」那一夜，方映希恣意地在他懷裡放聲大哭，好久了，快樂時的開懷大笑，難過時的痛哭流涕，他幾乎遺忘了那些情緒起伏。方映希從那裡走出來，雙手插在口袋裡，他輕輕地呼了口氣，覺得一切非常不真實，彷彿踩在雲海上，下一步卻落得飄渺，他招了輛計程車，告訴司機說要去離這裡最近的海邊。到達目的地，他租了一輛腳踏車。就這樣，方映希在濱海公路上一直騎著車，騎到了盡頭，再折返，回到了起點，再開始。冷冽的寒風吹在他的臉上，可是他卻覺得這比不上心裡的寒痛。從下午一路騎到晚上，兩旁的路燈亮起燈火，方映希依舊控制不了自己停止，直到腳踏車出了問題。他坐在公路旁，望著夜幕低垂的海景。方映希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好像曾經也有人像這樣，聲聲呼喚著他的名字，如黑夜裡，海水般的潮起潮落，輕柔地拍打的沙岸，海面銀光盪漾，不平靜的水面，似乎正伺機而動，聲音的主人是誰？答案無從得知，早已沉落到無盡的深海。很長一段時間過去了，他幾乎沒有聽過這樣熟悉的聲音，在一個黑白充斥的年代，他丟失了很重要的東西，在那個萬水千山的背景，他遺落了所有。然而就是這樣殘忍，丟了的，自己撿，撿了再丟，然後再次拼湊一個自己。那天深夜，張雨晨的情況非常不好。「希希，你很聰明的，我說一次你就記得起來。」方映希急了起來，立刻搖頭說：「不行，你打球教的那些我都記不起來。」「你一定要記起來，我相信你可以。」「我不要記，我現在不想記，我要你每天都提醒我記著。」張雨晨連呼吸都覺得困難，說話的速度很快，聲音卻飄飄若絲，可是他還想繼續說話，深怕一閉上嘴巴就再也沒有開口的機會：「希希，你不要那麼愛我，一定要再去談場戀愛，男生女生都可以，知道嗎？」「還有，你不要那麼挑食，你就是這樣才長不高。」「那對耳環，我知道你很怕下輩子不能當男生，沒關係，我還是找的到你。」方映希忍不住哭了出來，淚水啪搭啪搭地落在張雨晨的手背上。「那我能遇見你嗎？」張雨晨笑了下，虛弱地說：「別那麼沒自信，要對自己跟你老公有信心。」「對，我一定、我一定找得到你，你也找得到我。」方映希伸手抹去了滿臉的淚水，然而卻是徒勞無功，他早已經哭得不能自己，好像一場浩劫，永遠無法停止眼淚洶湧。張雨晨捏了捏方映希的手心，輕聲說：「在你第二次來看我的時候，就不許再哭了？知道嗎？」「為什麼？」張雨晨軟聲說：「因為我不想再看見你哭了。」方映希有點記不清楚張雨晨的後事是怎麼樣處理的，只記得那個從未見過面的張媽媽出現在他面前，他以為張雨晨的母親應該是風情萬種，身上沾染著洋墨水味，說話起來會不自覺地端起格調。然而並非如此，她和張雨晨長得非常相像，是個溫和嫻靜的女人。方映希以為他不會再哭了，然而整場告別式，他卻哭得淚流成河。張媽媽同樣傷心，卻不明白方映希為什麼痛心到這個地步。告別式後，親朋好友全都離去，只剩下方映希呆呆坐在位子上沒有離去，張媽媽看著心疼，於是走到方映希旁邊坐下。「你是雨晨的朋友？」張媽媽順了順他的後背，溫柔地問。方映希突然覺得一切相當熟悉，就連關心的方式竟也是如此相同。「我……」千言萬語哽在喉頭，不曉得該如何開口才是。忽然張媽媽了然於胸地笑了，她嘴角揚起的弧度和張雨晨一模一樣：「你是映希吧，雨晨有跟我提起。」「他說，你是在我之後最重要的人。」張媽媽柔聲道。接著她苦笑，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又落了下來，她抿了抿唇說：「他有跟你說什麼嗎？」「原本要接他到我那邊一起住，可是他堅持不要，他說台灣是他最愛的地方，所以要待在這裡。」方映希只覺得腦袋一片空白，沒有回答她。「他生病了也不說，可是，我們不是家人嗎？我是他媽媽啊……」說到這裡，張媽媽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來。「我還沒準備好說再見……」她說。方映希也還沒準備好。過了好多好多年，他到現在還是沒有準備好。當時他是怎麼面對張雨晨的離開？或許就和現在一樣，心像黑洞一樣無限放大，不斷的有千萬種情緒傾瀉流出，愧疚，不捨，自責，還有愛。忽然一切悲從中來，方映希潸然淚下，從低語啜泣到放聲大哭，夜晚的海岸很安靜，安靜的只有他自己恣意慟哭。一直沒有勇氣再來找張雨晨，他不曉得這種感覺是什麼，難以解釋。也許是怕自己毀了承諾，在張雨晨面前忍不住哭出來。在最後的時候，張雨晨讓方映希和他一起躺在病床上，他的呼吸很輕很輕，方映希枕在他的手臂上，沒有多說話。「希希，不要哭，眼淚是珍珠。」思念由於眼淚而更深遠，淚水成汪洋，汪洋成思念。我終於越過重重思念，飄洋過海來看你。「張雨晨，我愛你，可不可以再留給我一些掉眼淚的機會？我還沒準備好失去你。」方映希泣不成聲。「記憶它總是慢慢的累積　在我心中無法抹去為了你的承諾　我在最絕望的時候都忍著不哭泣在漫天風沙裡望著你遠去　我竟悲傷得不能自己多盼能送君千里直到山窮水盡　一生和你相依」飄洋過海來看你 ----------------------------------------------------------------------- 之前看到honeytea1992的推文：「你就是你我就是愛你好甜好暖好棒(感動哭」然後就生出來這篇了期中考真的是很萬惡的東西...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36.231.79.87 ※ 文章網址: http://www.ptt.cc/bbs/BB-Love/M.1415284936.A.95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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