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一個人兩個人 1-3
※時間跨度比較長,約莫從十年前開始寫起。
※私心藉此回顧一些人事物,一些關於家鄉的記憶,
所以搞基談戀愛什麼的如浮雲(誤)
※不建議空腹閱讀
1.
簡民修結婚晚,第一個也是唯一的孩子得來更是不易,直接讓妻子把命給捨了出去還
不夠,女兒打從出生就沒離開過醫院,各種早產兒併發症接踵而來。
那段時間家裡醫院學校三地跑,還要打點喪事,三十幾歲正值壯年的男人瘦了一大圈
,暮氣沉沉的,光看那佝僂的背影都想幫他把腰給扳直一點。
一天中午他在班上督促學生打菜,突然接到醫院來的電話,顧不上吃口飯,匆忙找了
個同仁幫忙看班,踩著腳踏車飛也似的往區醫院趕去。
女兒腦室出血的情況仍然嚴重,若一周後再沒好轉,得做侵入式的治療把腦室的積水
引出來,醫生略帶安慰道:「之前擔心的心臟跟腸胃倒是沒什麼問題了。」
口罩遮住簡民修的苦笑,病床上,女兒那一千克不到的小小身軀插著靜脈針跟呼吸器
,他感覺心也被扎得鮮血直流,痛得不得了。
孩子還沒取名,他輕輕地喚著「寶貝」,上半臉幾乎被毛線帽遮著的嬰孩沒有表情,
似無所覺,隨即他發現,那皮膚乾皺巴巴的小指頭輕輕抽動著。
簡民修眼一閉,兩行眼淚直接淌了下來,他轉身走出加護病房,不顧其他家屬詫異的
目光,靠在牆上嚎哭了起來。
算上後來的三出三進,簡民修的女兒總共在醫院住了一年三個月,除去健保給付的部
分,錢像流水似的出去便沒回來過。
女兒沒喝過一口從母親乳房擠出的奶水,更像是用藥水跟針筒灌養大的,在簡民修小
心翼翼的照養之下,轉眼已經到上幼稚園的年紀,身形比同齡孩子瘦小些,所幸不像嬰幼
時期那麼體弱多病了。
話說他能把女兒帶得有模有樣多少要歸功其他有育兒經驗的同事,人家看他年紀輕輕
做了鰥夫又要拉拔孩子不容易,熱心指點不在話下,女兒住院那段時間多虧同事自願幫他
代課帶班,不然他真撐不過來。
校方也是有人情味的,體諒簡民修孩子還小,盡量不排他上三年級的課,如此他便能
早點下班接女兒。
幼稚園四點放學,留園要另外收費,其實留園的孩子不少,現在哪個小家庭不是父母
雙薪,能四點下班接孩子的不多,簡民修不心疼錢卻心疼女兒,這小寶貝出門前總淚眼汪
汪地抱著他不放,他不捨得放學了還讓她等。
都說女兒是父親上輩子的情人,簡民修覺得這個形容還不夠貼切,女兒肯定上輩子就
是他的女兒,始終血肉相連,才會連這輩子仍因她的痛而痛,為她的樂而樂。
這天父女倆回到家,簡民修催女兒洗手換衣服,自己也略做梳洗一番。他不是有潔癖
的人,適逢春季流感盛行,學校好幾個病例了,他出入學校絕對口罩乾洗手不離身,就怕
把病菌帶給抵抗力弱的女兒,幼稚園那邊他不是不擔心,但總不能因此不上學,只好叮嚀
女兒注意個人衛生。
女兒換了乾淨衣服就去客廳開電視,他則鑽進廚房準備晚飯,這麼多年過去,他做的
東西剛好能吃而已,女兒沒什麼機會外食,沒有比較自然就不挑剔他弄的飯菜。
下好的白麵條拌點油蔥、醬油跟醋,荷包蛋蓋在最上頭,簡民修一面把買來的熟菜裝
盤,一面在廚房裡喊:「安安,來吃飯了。」
簡瑞安看卡通看得正入迷,應也不應一聲,簡民修走過去,又喊:「簡瑞安──」
「再一下子啦,拜託──」
簡民修沒說話,在一邊跟著看了一會兒,然後說:「好了,進廣告,來吃飯!」
在餐桌前坐下,他慢條斯理地攪拌著麵條,見女兒拖著如千斤重般的腳步過來,不禁
好笑又好氣:「一說到吃飯就比什麼還痛苦。」
「人家有吃點心……」
「少來,老師說妳把點心藏在櫃子,浪費食物,明天的十塊沒收。」
自簡瑞安上幼稚園以來,簡民修每天早上會給她十塊錢,孩子還小不會用錢,主要是
培養她儲蓄的習慣,積少成多。
一聽到要被扣錢,簡瑞安馬上抗議:「我不要!」
「不要也得要。」簡民修拿過她一口還沒動的麵,劃破半熟的蛋黃跟調料拌好,又推
了過去。「再不吃麵要爛掉了。」
「臭爸爸!」
簡民修不理她,兀自吃自己的。
看女兒拿著筷子跟麵條奮戰的同時嘴裡還在嘟嘟囔囔,簡民修不得不提醒她:「再說
一句,後天沒有十塊,大後天也沒有十塊。」
簡瑞安嘴一扁似乎就要掉眼淚,隨即又用力地抽鼻子深呼吸,繼續用笨拙的手勢撈麵
吃。
簡民修點頭,女兒也算記取教訓,不敢在飯桌上跟他撒嬌。他疼女兒疼入骨了沒錯,
管教也不馬虎,該守的規矩一項都不能妥協。
畢竟是相依為命的兩個人,飯後女兒還賭氣,畫畫拼圖都不找他一起,後來洗完澡一
頭溼漉漉地蹭過來,他笑瞇瞇地用毛巾給她擦,拿起吹風機一綹一綹細細地吹。
被熱風烘得昏昏欲睡幾乎坐不直,簡瑞安把腦袋往父親的懷裡一鑽,索性不起來了。
簡民修摸了摸覺得全吹乾才關了吹風機。「想睡了?」
「嗯……我愛睏……」
他又問:「可是牛奶還沒喝,我們喝了再睡好嗎?」
趴在胸口的簡瑞安嗯唔一聲。
有件事說起來簡民修都有點汗顏,女兒至今快五歲了還在用奶瓶喝奶,戒尿布戒奶嘴
的過程都滿順利的,就是喝奶一定要用奶瓶這點改不過來,他嘗試過用馬克杯泡好後讓女
兒拿吸管喝,她怎麼都不肯,勉強喝幾口全吐了出來。
看著吸著奶瓶的女兒,他搖搖頭,算了,也不急著非要現在戒掉,女兒天生體質差,
現階段還是補充營養比較重要。
喝完奶讓女兒刷牙上床,在床邊陪她東拉西扯,又念了一會兒故事。
真要說簡民修也是滿累的,一躺上床能立刻睡死,但他段考題目還沒出,回了房間只
能認命打開電腦,這幾天油印室的大姐見了他就催考題,害他現在見了對方都想繞路走。
開機後自動登入的MSN跳出兩個對話框,簡民修把狀態改成忙碌才讀訊息。
一條來自畢業兩年的學生,說是計算機概論課太無聊,線上沒人才想到來向前導師問
好,看訊息時間是白天上午的事,簡民修搖搖頭,回了句「上課少摸魚」送出去。
另一條是大他兩屆的學長,要他預測周末兵工廠對曼聯的比數。
他想了一下,打下一串字:不會零和,主隊可能小贏也可能小輸,都在一球以內。
那邊顯示在線的學長馬上回了個冒汗的表情:「有說等於沒說,可不可以具體點講個
比數?」
「幹嘛,你到時候看了比賽不就知道?」
「預測比數也是看球的樂趣!(眨眼)(眨眼)」
「……你是不是跟人賭球了?」
「(扭屁股)(扭屁股)」
懶得跟這個一把年紀卻老用表情符號裝可愛的學長瞎扯,簡民修丟了一句「我出考卷
」就關掉視窗,沒一會兒對話框又跳出來,他不去讀,任其在底下閃動著。
在家工作還是有好處,安靜又專注,沒兩個小時已經出好一半題數,剩下的明天趕一
趕,加上審題跟校正,應該來得及在周末前付印。
吁了一口氣,簡民修點開MSN主頁面,掃了掃在線名單,發現暱稱「彩虹總在風雨後
」的聯絡人在線上,猶豫了幾秒,他點開對話框敲了幾個字。
「還沒睡?」
約莫一分鐘,那頭才回覆:「在看劇。」
看到笑臉符號,簡民修也微微揚起嘴角:「看什麼劇?推薦一下。」
「韓劇,不知道你看不看。」
其實簡民修什麼劇都不看,但他還是假裝很感興趣,「沒關係,妳說,我什麼都有興
趣看一下。」
「冬季戀歌聽說過嗎?」
「男主角是不是戴眼鏡的?」
「嗯嗯是啊,裴帥^^」
「哦,原來叫裴帥。」
「不是啦,他叫裴勇俊。」
簡民修頓了下,決定還是不要問為什麼裴勇俊又要叫裴帥這種問題。
「我剛出完段考題目。」
「辛苦了^^」
「(笑臉)」
「我繼續看劇囉!」
他打了「晚安」送出去,看著對方的狀態從在線變成忙碌。
「彩虹總在風雨後」是去年才來的新進教師,說是新進,其實人家劉芝資歷不淺,她
本來在偏遠山區任教,一直等不到調動機會,只好去擠考試的窄門,考了兩年總算考出來
,簡民修他們這個縣遠不及北部的大城市,但也比颱風豪雨就斷了對外聯繫的山區要好上
許多。
他們這間學校好多年沒新進教師,人員組成的年齡平均偏高,那些熱衷作媒牽紅線的
同事聽說劉芝三十好幾還單身,八成是在山區多年被耽擱,放眼全校,單身年紀還算相近
的男性也只有簡民修了,便明示暗示地給兩人牽線。
一開始簡民修還推辭,都在一個學校,如果事情沒成,往後每見一次就尷尬一次,可
禁不住同事的熱心,說他不為自己也要為女兒想,這麼一說他就動搖了,畢竟簡瑞安是他
的軟肋,一戳即中,特別痛。
雖然他努力扮演一個好父親,但女兒年紀愈長,愈多事情需要有個母性角色來引領,
若說是為了女兒,那是值得努力一把。
實際相處後,簡民修其實滿中意劉芝的,兩人第一次在外碰面他帶了女兒一起,本來
的意思就是希望對方認清楚他的情況,沒想到劉芝一點也沒介意的樣子,跟簡瑞安相處得
還算融洽。
平常兩人在校就是一般同事的樣子,一個禮拜在外頭見個一兩次,不能見面的時候就
打個電話,用MSN聊幾句。
看起來他們是在交往了,其實簡民修連人家的手都還沒牽上,誰叫他總帶著簡瑞安一
起,怕女兒心生牴觸,他就不好對劉芝顯得太親熱。另一方面劉芝表現得也比較被動,簡
民修的理解是──女性一貫的矜持,。
說實話他並沒什麼戀愛經驗,當年結婚晚不是沒道理,他這個人能站在講台上天南地
北,一跟女性相處就變得笨嘴拙舌,比那些早戀的學生還不如。
好比上一回跟劉芝見面,他頭一次沒帶簡瑞安,對方問起,他自然是老實說孩子去外
公外婆家過周末。就算妻子過世了,他仍跟岳家保持密切往來,女兒跟外公外婆也親。
似乎從那之後劉芝對他的態度一下子淡了下來,具體很難形容,兩人還是一樣的相處
模式,就是感覺不太對,好比今晚人家顯然對交談不熱絡,他又接不上話,諸如此類乾巴
巴的對話這幾天老是出現。
可轉念一想,說不定人家是因為看劇看得正入迷才沒辦法分心聊天呢?辦公室幾個女
同事孩子都念高中了,一聊起心儀的男明星,哪個不是心花怒放的模樣?
既然劉芝沒斷了跟他來往,自己何苦在這邊小心眼,真是年紀越大越婆媽,越發不像
個男人了,簡民修決定馬上停止糾結,關了電腦睡覺去。
2.
簡民修上午課多,好不容易有時間坐下喝口水,籃球隊的李教練就找過來了,他心裡
有數,也不怎麼訝異。
如今是沒有髮禁的時代,這年紀的孩子不分男女皆把頭髮當第二生命,剪一公分都是
要命,可他們班的關志浩今天卻頂了一個大光頭來上學,肯定是發生了什麼事。
李教練言簡意賅地交代了來龍去脈:關志浩最近常藉口家裡有事沒參加課後訓練,打
中鋒的大個子表現向來老實,李教練也不疑有他,直到有人揭穿關志浩根本沒回家而是去
網咖,李教練一氣之下直接去抓人,昨天果然在網咖把關志浩逮個正著。
其實逃訓算小事,人操練久了難免彈性疲乏,起反抗心是正常的,加上網咖剛在他們
這個小地方流行起來,瞞著父母師長跑去的也不差關志浩一個,李教練擔心的是他不僅僅
是一時好奇好玩而已。
網咖經營者只管賺錢,來往出入也不查身分證,那天跟關志浩一起的還有一些外校的
高年級生,八成也是未成年,幾個人一身的菸酒味,也不清楚肇端者是誰,潘志浩一直辯
說沒有碰,李教練索性發狠警告他,哪怕只是一滴酒或一口菸,只要他沾了,馬上逐出籃
球隊。
今天就見關志浩理了個大光頭來,早訓結束後又主動整理球具跟打掃場館,反省的樣
子是有了,但李教練覺得於情於理還是得跟簡民修說一聲,讓導師再去勸勸,免得那孩子
球沒打出成績,路先走歪了去。
午休的時候,簡民修把關志浩從教室裡帶出來,校園一片靜蕩蕩,兩人一前一後走在
空曠的操場上。
「你們籃球隊快比賽了吧。」
「嗯啊,下禮拜縣長盃,然後北區聯賽。」
關志浩雙手插在口袋裡,眼神飄來飄去的。
「知道我為什麼找你出來?」
「知道。」關志浩一臉豁出去的表情,「因為我翹訓去網咖。」
「早上你們教練都跟我說了。」
「所以哩?」關志浩語氣輕佻,眼神帶著一絲挑釁,「要記過嗎?」
見他這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簡民修不怒反笑:「我倒想問問,你還記得自己
是憑什麼能夠跨區來鎮上讀書的嗎?」
關志浩撇過臉不說話。
「不就是憑你籃球打得好,不然你有什麼本錢站在這裡?」簡民修聲音不大,語氣卻
很冷硬。「看著我說話啊,關志浩你還打不打球了!」
關志浩轉過頭看他,表情倔強,「我又沒說我不打球!」
「想打球敢學人抽菸喝酒,啊?自己的身體管理都做不好,你有什麼資格當運動員!
」
「我沒有!」關志浩捏著拳頭,眼眶都瞪紅了,「我跟教練說了,我沒有抽菸喝酒。
」
簡民修嗤笑一聲,「那你知不知道吸二手菸比吸菸本身更可怕?」
「……」
「你看,現在你是沒沾那些東西,可你身邊的人都在碰,哪天他們起鬨要你喝一口或
抽一口呢?你好意思拒絕?你敢拒絕嗎?」
「有什麼不敢。」
「哦?」簡民修有點懷疑。
「反正我跟他們也不熟,以後不會碰面了。」
「話是你說的,不要說到做不到。」
「我知道啦!」
關志浩表面上嘴硬不服氣,倒也聽懂了簡民修想要提醒他什麼,他若繼續跟外校那群
小混混攪在一起,別說要專心打球,總有一天會被扯進同一攤泥水,到時候想脫身都難。
「我真的有在反省了,老師你要相信我。」
「那就拿出具體表現來說服我,說服李教練,信任不是那麼好取得的。」
不再多說,簡民修讓他回去想想就是了。半大不小的孩子,是非對錯不是不明白,只
是有時候糊塗了,就得靠旁人去點一下。
本來以為這事到此算是落幕,下午結束最後一堂課,從教室出來的簡民修看見訓導主
任在不遠處朝他招手,「民修!」
「主任你找我?」
「你今天不急著接小孩?」
「安安的外公外婆會去接。」
「不錯不錯,你也輕鬆點。」學務主任話鋒一轉,「我聽說你們班那個關志浩有狀況
是吧?」
一點小事也能傳到訓導主任耳裡?「沒事,已經處理了。」
「哈哈,那就好,辛苦了。」
「沒什麼,李教練帶隊很嚴格,那小子想打球,不敢太過分。」
「哎,關志浩是崁西的?」主任笑呵呵地拍著他的肩:「原住民嘛,每屆都有幾個狀
況比較多,你當導師的就辛苦一點。」
「這年紀的孩子都一樣,沒什麼。」簡民修輕描淡寫。
每年從崁西村來他們這裡就讀的原民生有二、三十個,不少是體育專長生,這些年為
校為縣爭取那麼多榮譽,真不知道訓導主任怎麼好意思說這些自打嘴巴的話。
關志浩是不是原住民有什麼好說嘴的?訓導主任無非是要他把學生管好,省得往後惹
出大麻煩,反過來增加訓導處的工作量。
勉強按下不快,簡民修匆匆結束對話回辦公室收拾東西。
他得先把腳踏車騎回家再換車出門,等抵達岳父母家,兩老一小已經吃過晚飯,他自
己摸進廚房熱飯菜。
「民修,湯在電鍋裡!」
「看到了。」
在餐桌前坐下,簡民修吃了幾口,去倒了杯水才又繼續吃起來。
岳母年紀大了舌頭不靈敏,做的菜味道比較重,為了這件事,他幾次要給兩老找幫傭
打掃煮飯都被推拒。
兩個大舅子都在外縣市,只有逢年過節才回來看看,也就簡民修這個女婿住得近,時
不時過來探望,再說了,他若臨時有什麼事要找人托付孩子,岳父母也是最好的選擇。
「爸爸你看!」簡瑞安捧著剛做好的紙花跑過來,「阿嬤教我做的!」
「哇,好厲害唷!」簡民修放下碗筷,拿起那朵紙花在她身上比劃了一下,最後將花
別在鈕扣眼上:「我的安安真可愛!」
「嘻嘻,老師也說我可愛,中松班最可愛的就是我!」
「臭美!」簡民修捏了下她的鼻子,「去給阿公阿嬤看。」
「嘻嘻。」
飯後簡民修說要跟女兒住下來,他岳母立刻上樓收拾房間。老人家嘴上雖然不說,人
到這把年紀兒孫不在身邊總是寂寞的,一聽女婿外孫留下過夜,心裡頭其實是說不出的樂
意。
簡瑞安也是鬼靈精,馬上跟在外婆身後喊:「我也要鋪床,我要跟阿嬤睡!」
他岳父高老頭就淡定多了,揮手喊他:「民修,來喝茶。」
「好。」
剛泡好的茶入口清香,過喉回甘,簡民修忍不住點頭讚賞,高老頭得意地說:「望春
的比賽茶,你猜一斤多少?」
望春是縣內最出名的產茶區,就算是外地人,凡是對茶葉有些了解的,來他們這裡也
知曉要去買點望春茶。
「這樣?」簡民修比了個數字?
「唉呀不止啦,這可是頭等獎。」高老頭小聲說了個數字,然後拍著他的肩說:「不
能告訴你媽,不然她能唸到我耳朵長繭!」
簡民修笑呵呵地點頭,「我知道。」
翁婿倆一面喝茶一面看電視聊時事,高老頭先是把政府罵了一通,講到水電房租原物
料上漲,附近又一個店家關門大吉。
說著說著,高老頭嘆道:「最近我也在想,乾脆把店頂出去算了。」
簡民修放下杯子,「爸你想清楚了?」
兩個大舅子一個工程師一個公務員,對小生意看不上眼,早早說了不繼承店鋪,多次
勸說頂讓高老頭都不肯,老人堅持要嘛做到做不動,要嘛就直接收了,萬一接手者沒做好
壞了店譽,他死了都不能瞑目。
沒想到高老頭會主動提出頂讓店鋪,他多少會覺得訝異。
「你一個表哥說想接手,我跟你媽是覺得親戚間牽來牽去算不清,還不如賣給外人,
最好是年輕夫妻,一個出體力一個出心力,以前我跟你媽就是這樣拚過來的。」
「嗯,那好吧,我再幫忙留意有沒有合適人選。」簡民修頓了下,「頂讓的事還是跟
大舅子商量一下吧?」
「商量個屁,當初誰都不接,現在要收要賣我說了算!」
看老人家吹鬍子瞪眼的模樣,簡民修笑著搖搖頭,沒再說下去。
高老頭重新燒水煮茶,狀似隨意道:「你相對象相得怎麼樣?」
簡民修打量著高老頭的表情,看起來不像是質問,再說這種事本來就不好隱瞞,他索
性坦白道:「還可以,才認識沒多久。」
「對安安好最重要。」
「我知道。」
「也別拖太久了,相中了就去定日子。」老人的臉皺得熨不平,眼神平平靜靜的,「
你還年輕,一個男人帶孩子不簡單,說起來,怪我們阿娟沒福氣。」
簡民修讓這話說得心裡暖意汩汩湧出,連帶眼睛鼻子都有點酸了。「自己的孩子,說
什麼容易不容易的,沒有阿娟我能有安安嗎?」
「唉。」說起去世的小女兒,向來堅毅的高老頭也忍不住有些神傷,「總之你就不用
顧慮我了,老婆子的話,差不多定下了再讓她知道,省得她煩心。」
的確,比起岳父,岳母那邊肯定比較難接受他再婚,簡民修點頭應道:「我知道了。
」
他心中早視高家兩老為至親尊長,女兒往後還要跟外公外婆來往,他不希望這事成為
兩老的心病疙瘩。
俗話說春天後母面,乍暖還寒、忽冷忽熱的天氣真是折磨人,簡瑞安打了流感疫苗的
緣故,今年一路平順度過這個特別難搞的季節,倒是簡民修自己不小心腸胃型感冒了一回
,嚴重的上吐下瀉整得他苦不堪言,最後去醫院吊了兩天點滴才緩過來。
他也算因禍得福,生病的這段期間都是劉芝在照顧打點,原本冷下去的關係又回溫了
一些,只是這樣的話,兩人的事難免瞞不太住,雖然岳父那頭先幫他打過預防針了,岳母
沒來責問,這陣子對他的態度還是比較冷淡。
「別管她,等她想通就沒事了。」高老頭私下這麼跟他說。
簡民修只能苦笑以對。
風雨梨花寒食過,清明這天一早,簡民修帶著女兒跟岳父母去墓園祭奠妻子。
「阿娟仔,媽給妳做了妳愛吃的。」
老人執香的手顫顫巍巍,嘴裡呢喃著對女兒的思念。
不只一次想過,有情眾生的肉體死去,靈魂可復存在?如果是,怎麼捨得讓活著的人
,一年又一年受著死別之苦?如果不在,那麼這些酒水跟眼淚,一點一滴何曾到過九泉?
簡民修跟著閉上眼,心裡一片空蕩蕩。
是不是人一旦不在了,所有的情感也會隨著時間化成塵埃,然後憑風而逝?
等香燃盡的時候,簡瑞安穿著小斗篷在墓園跑來跑去,怕她衝撞了別家的墳,簡民修
趕緊喊她過來。
「爸爸,我摘了好多花!」
簡民修蹲下身看女兒手裡抓的東西,是紫花酢漿草。
「要給媽媽的?」
「嗯。」
簡民修露出笑容,「好,爸爸幫妳擺好。」
找了個塑膠瓶把花插起來,雖然是隨處可見的野花,貴在生命力強韌,又是女兒天真
無邪的心意,也因為這個小插曲,簡民修感覺原先的那一絲的陰鬱也給沖得一乾二淨了。
高老頭帶簡瑞安去逛攤子,簡民修跟高老婆子一人一摞在小土堆邊燒紙錢。
簡民修見她身形不穩,張口勸道:「媽,剩下的我來就好,你膝蓋不好,蹲著太累了
。」
高老婆子沒看他,兀自摺著:「再累也沒幾年了。」
簡民修一時語塞,不知道怎麼接話。
「這幾年你對我們兩個老的,真的是沒話說。」
「那是應該的。」
「民修啊,我老了。」高老婆子盯著火堆說:「我家阿娟,每年這時候你別忘了她。
」
「我不會。」簡民修又補了一句,「安安也在呢。」
「那就好,那就好。」
隨著紙錢一點一點化成灰燼,老人搖搖晃晃站起,背過身時用衣袖擦了一下臉。
3.
收拾好東西,兩人相偕走出墓地,外邊不算寬敞的馬路車來人往,每年此時趕著掃墓
人潮來的流動攤販著實不少,除了幾攤賣鮮花香燭,最多的還是小吃。
有些是鄰近的人家,前晚煮好一大桶青草茶或仙草茶,隔天一早裝瓶放釣魚冰箱裡,
在墓園外圍找個樹蔭一坐就能開張。
也有從別地方過來的,賣的都是本地人熟知的小吃,一串心、烤香腸、臭豆腐、米粉
羹,少不了有花生捲冰淇淋,這才走幾步路就看見好幾攤,高老婆子怕花生粉黏牙,他就
買了一個。
「冰淇淋要什麼口味的?香菜要不要?」
「芋頭鳳梨綜合,香菜多一點。」
像這種叫不出名的流動攤販,冰淇淋跟花生糖的品質就那樣,衛生品質也堪憂,偏偏
花生捲冰淇淋這東西的魅力就在於,材料本身再普通,只要讓那張薄薄的潤餅皮一包,一
口咬下頓時嘴裡什麼滋味都有。
喜歡的人吃不膩,不喜歡的人怎麼樣也不想吃第二次。
簡民修兩三口解決掉手裡的東西,聽見他岳母「啊」了一聲,指著前方不遠處:「是
不是他們啊?」
簡瑞安也看見他們了,在那頭揮舞著小手:「爸爸!」
「嘿,來了!」
簡民修走近了,發現一個穿背心短褲的高大少年衝著他笑。
「老師好!」
「關志浩,你怎麼在這裡?」
「來做生意啊!」關志浩笑笑地指著發財車上的招牌。
「哦,你家賣茶粿的?」
「外婆一直有在做,不過她身體不舒服沒出來,今天就我跟小舅。」
簡民修打量了一圈,「怎麼沒看見你小舅?」
「他去附近借廁所……啊,回來了。」關志浩指著他身後喊:「舅,我們老師啦!」
順著他的手看過去,簡民修愣了下,來人出乎意料地年輕,應該不到三十歲。
「你們班導師?」關志浩的小舅頭髮剃得很短,眉目輪廓深邃,一看就知道是崁西部
落的。
高老頭才反應過來,指著關志浩說:「民修,這是你學生啊?」
「是啊,都不知道會這麼巧。」
「唉唷,他們家的茶粿,不錯吃。」
「老頭子,黏不黏牙?」
「不黏,又軟又Q,菜脯米很香。」
聞言,關志浩露出得意的表情,「就是說!老師你吃看看吧?舅!菜脯米跟紅豆的各
包五個,給我們老師的!」
簡民修連忙阻攔:「不用不用,我們吃不了那麼多。」
「我吃得完!」簡瑞安馬上喊道。
簡民修低頭對上女兒圓溜溜的眼,「剛剛吃幾個了?」
「一個。」
「今天只能再吃一個,粿吃多了不好消化。」
「那我要紅豆的!」
「就知道妳要紅豆。」
「紅豆甜甜的。」
簡瑞安表情撒嬌地往父親身上蹭,粉色裙擺輕晃像朵小花一樣。
心簡直要化開了似的,簡民修一把抱起女兒,用鼻子去蹭她,「妳唷!」
「哈哈哈好癢!」簡瑞安巴住父親的脖子扭來扭去。
「老師的女兒真可愛,跟你一點也不像。」關志浩不客氣地吐槽。
簡民修白他一眼,倒是沒反駁,他也覺得女兒不管是長相還是個性跟他沒半分相似。
「老師,五個紅豆五個菜脯米,裝一起還是分開裝?」
「裝一盒就好。」
「好了!」
接過塑膠袋讓女兒提著,簡民修掏出皮夾要給錢,關志浩一看便猛搖手,頭甩得跟波
浪鼓似的。
「不用啦,本來就是要送你吃的。」
關志浩的舅舅搖頭推辭,「真的不用。」
「怎麼好意思,你們做生意不容易。」這種時候簡民修就特別一板一眼,半點便宜也
不肯沾,尤其對象還是自己學生。
「也沒什麼,就自己家做的一點東西而已。」
「那我也不能白拿。」
一旁高老頭實在看不下去了,「給你你就拿嘛,有什麼關係!東西好吃,以後常跟他
們訂不就好了。」
「可是……」
高老頭斜了簡民修一眼,他這女婿就是太條直,做人也不知道變通一下。
「你擔心什麼,人家今天是客氣一下,以後該收的還是會收,不然賺什麼?年輕人你
說對不對?」
關志浩的舅舅笑出一口白牙,「是。」
簡民修只好默默收起皮夾。
「民修啊,跟人家留個電話,你那些同事,還有家裡那些親戚,想吃茶粿可以找他們
家買。」
「關……志浩的舅舅,有名片嗎?」簡民修這才發現自己連對方該怎麼稱呼都不知道
。
「沒有名片,我媽在崁西都是現買現做。」
高老婆子一聽在崁西,馬上插嘴道:「崁西那麼偏僻,去一趟多麻煩!」
「你們要的話,我可以送。」
「那太好了。」
對方撕下墊鍋盆的舊報紙在上頭寫了一串數字,「陳彥」兩個字歪歪斜斜的。
「不好意思,找不到乾淨的紙。」
「沒關係。」簡民修接過那張帶著油漬的小紙片。「那先謝謝了,有需要我會打電話
。」
像是想起什麼,陳彥皺著眉頭,表情嚴肅:「老師,關志浩在學校有沒有惹麻煩?」
「當然沒有。」關志浩馬上跳出來否認。
假裝沒看到他擠眉弄眼的滑稽模樣,簡民修「嗯」了好長一聲,才笑笑道:「他表現
還可以。」
關志皓一張臉已經憋紅了,陳彥深深地看了外甥一眼,說:「我姊沒什麼時間管孩子
,麻煩老師多幫忙了。」
「應該的,不用客氣。」
眼看兩人又要客套起來,一個婦人牽著孩子走了過來,有些遲疑地開口:「請問,你
們是不是也幫人除草?」
「有、有!」關志浩拿起立在車尾巴的瓦楞紙板,上面寫著「代客除草」四個大字。
「怎麼算?」
「看範圍大小,最少六百。」
「哎,那好吧。」她問了一圈都是這行情,沒得挑了。
「舅?」關志浩看著他舅舅,一臉「讓我去吧讓我去吧」的表情。
「我去,車你看著。」陳彥脫下包茶粿用的塑膠手套,去車子前座提了一袋工具出來
。
簡民修見狀,便順勢說不打擾他們做生意,先帶家裡人回去了。
回程的路上,高老婆子嚐了一個茶粿,味道果然好,還不怎麼黏牙,吃著吃著她突然
感慨了。
「現在的國中生都吃什麼啊,長那麼大,真是嚇死人。」
簡民修笑了笑,「關志浩打籃球的,本來就比較高大,」
「我就奇怪了,崁西那邊的人,以前沒看過長他那麼高的。」
高老頭睨著自己的老伴,「有什麼好奇怪,現在小孩子的營養好,基因改良了啦!」
「什麼基因改良,胡說八道,養小孩又不是種菜養豬!」
「嘿,養豬有什麼不好,妳看阿強阿娟他們小時候有什麼就吃什麼,還不是沒病沒痛
長大,比豬還好養。」
「死老頭,你兒子女兒是豬,那你說你是什麼!」
高家兩老加起來近百二十歲,鬥起嘴來跟小孩子沒兩樣,簡瑞安坐在他們之中,一下
看這個,一下看那個,最後她端著一本正經的表情喊道:「阿公阿嬤不要吵架,吵架很幼
稚!」
高老頭跟高老婆子:「……」
簡民修拍著方向盤,不客氣地放聲大笑。
一行人回到家近午,卻都不怎麼餓,加上天氣又熱,於是高老婆子說:「吃潤餅吧。
」
炸一鍋蛋酥,高麗菜、豆芽菜、紅蘿蔔、豆皮切絲炒成素料,紅槽肉切條跟肉臊一個
鍋蒸熱,花生糖粉、辣醬各一碗,潤餅皮買現成的,想怎麼吃、吃什麼口味各自動手。
喝著芹菜魚丸湯,高老頭咂咂嘴,「自己做的就是鮮!」
東西要好吃就要下工夫,殺魚剁魚打魚漿,樣樣都得出足力氣,可惜老人這幾年是益
發力不從心了。
「民修,上次跟你說的事,別忘了幫我打聽。」
知道岳父指的是頂讓店鋪的人選,簡民修點點頭,「我這幾天就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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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19 02:53, , 1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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