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 當年離騷(16)~(20) 河漢

看板BB-Love作者 (留守番工作室)時間10年前 (2013/11/25 23:29), 編輯推噓9(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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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落凰女   在大夫的悉心治療下,洛平的傷沒有再惡化,其間三皇子送來好些名貴補 品,洛平沒有推卻,但也沒有使用。   孫大娘瞅著好幾支雪山參放在那兒落灰,覺得很是浪費,猶豫了幾天便問 道:「老爺,這參您不吃嗎?」   洛平笑說:「近幾日燥得慌,不想吃這些大補之物,妳要是喜歡,就拿回 去吃吧,放在我這裡實在是糟蹋了。」   孫大娘也不跟他客氣,高興地應了,拿回家給老伴燉了鍋雪山參雞湯,吃 得她老伴滿面紅光。   還有些其他達官貴人送來的吃的用的,洛平大多讓周棠帶回了宮裡。   說起來那些來探望他的人,好多都比他的官職高得多,這也沒什麼稀奇的。 大家都知道,官場複雜多變,今日他洛平是個小小的修撰,仗著皇上恩寵,明日 他就可能成為自己的頂頭上司,因而都趁著這個機會獻殷勤表關懷。   洛平對這些做作派早就習以為常了,當初他官居丞相時,門檻子都換了好 幾個。年少時最不屑的勾結逢迎,到後來他已得心應手。   誰的禮能收不能回,誰的禮能收必須回,誰的禮既不能收也不能回,經過 兩世的歷練,他心裡邊清清楚楚。   他這種誰也不交好誰也不得罪的態度,讓原本說他是「輕狂小兒」的臣子 閉上了嘴巴。他現在的一句話能讓皇上看得極重,太子之位又懸而未決,眾臣都 在等著看他站在哪一邊,可他的態度一直不明朗。   就連三皇子紆尊降貴親自來拉攏,也未見他怎麼熱情回應,不過三皇子好 像也不怎麼在意的樣子。   *******   洛平這場病拖拖拉拉了大半個月,已經養好了七七八八。   周棠有時會來看他,但並不頻繁,而且除了第一次過來,其餘時候他都和 旁人一樣,從正門進來拜訪,作出一副想獻殷勤又沒什麼東西拿得出手的窘態, 被人嘲笑便氣哼哼地回宮,把一個不得志的皇子扮演得維妙維肖。   所以今天他從後門悄悄潛進來時,洛平頗感訝異。   放下手中的書,洛平笑問:「怎麼?今日不做樣子給他們看了嗎?」   他知道周棠不會乖乖坐到床邊的椅子上,就隨手理了理身邊的床褥。果然, 那孩子脫了小靴,輕車熟路地爬上了床。   「不去了,看見那些人就心煩,同樣的諷刺說上一百遍也不嫌累!」周棠 窩在洛平身邊,見他要給自己蓋上薄被,連忙擺手,小臉皺了起來,「別,小夫 子你自己蓋著好了,我都快熱死了。」   洛平見他臉頰紅撲撲的,額頭上還帶著熱汗,就自己攏了被子。   周棠又道:「乾脆你也別蓋了。」說著伸手就要把洛平的薄被掀開。   洛平按著被角不讓他鬧:「我又不熱。」   周棠笑眯眯地看著他:「我知道你不熱,可是你蓋著被子,我怎麼給你擦 藥膏呢?」   「藥膏?什麼藥膏?」   周棠從懷裡取出一方小瓷盒,獻寶似的說:「我從萬貴妃那里弄來的。前 陣子萬貴妃手被劃傷了,生怕留下疤痕,父皇寵她,就給了她一盒仙凝脂,說是 可以消除疤痕的。」   洛平看著他:「萬貴妃的東西,你是怎麼弄到手的?」   「我自有我的辦法,小夫子你就別瞎操心了。」周棠趁洛平鬆手之際掀開 薄被,「來,我給你擦藥吧。」   「我一個大男人,怕什麼留疤,真是多此一舉。」   「不行,我見不得你一身狗咬的傷疤,一定要擦!」   洛平拗不過他,只得任他擺佈。   心裡琢磨著,昨日聽前來探病的李學士說,萬貴妃臉上身上出了疹子,完 全不能見人,太醫診斷是花粉過敏,想來這事與周棠也脫不了干係了。   萬貴妃對梔子花過敏,這是誰都知道的事,而周棠帶來的這盒藥膏裡,正 散發著一股梔子花的香氣。   洛平心中暗歎。   後宮裡兩位貴妃娘娘,一個是三皇子和六皇子的母親余貴妃,一個是皇上 的新寵萬貴妃,除了太后和皇后,就是這兩個女人最尊貴最有手腕,可她們如今 都被周棠設計戲耍了一番,還如墜雲裡霧裡。   洛平也不知是該誇獎周棠,還是該責備他。   *******   周棠興沖沖地把自家小夫子的衣裳解開,前陣子那一圈圈的繃帶已經剝離 了,只留下赤裸裸的傷口,綴在面前這具身體上。   出乎他的意料,他本以為小夫子是很文弱的,至少穿著衣服的時候給人這 樣的感覺,現在他發現那純粹是錯覺。   雖然比不上習武之人那樣孔武有力,但洛平的身體也很結實勻稱,並沒有 看上去那樣瘦,指腹按壓上去,肌肉也很有彈性,全然不像那種手無縛雞之力的 書生。   周棠不禁想,小夫子從來沒有打罵過他,若是哪天真的發起火來要揍他, 說不定自己還未必吃得消呢。不過,怎麼才能惹得他大發雷霆也是個問題……   心裡嘀咕著有的沒的,周棠下手稍微重了些,引得洛平一陣輕顫。   周棠趕緊收了手勁,就見那處新長出的嫩肉上給按出了一塊紅印,他連聲 道歉:「對不起小夫子,我輕點,輕點,呼……」邊說他邊給傷口吹氣,把藥膏 均勻地抹上去。   涼涼的藥膏很快壓住了疼痛, 洛平勸慰道:「沒關係,不是很疼。」   他一勸,周棠就蹬鼻子上臉了:「什麼不是很疼,看你抖成這樣。疼的話 就要告訴我啊,悶不吭聲的,我怎麼知道你哪裡不舒服?」   洛平懶得跟一個惱羞成怒的人爭辯,捧起書來繼續看,隨他怎麼折騰。   周棠自覺沒趣,只好專心擦藥。   塗抹到腰間的時候,洛平忽然大大瑟縮了一下,口中逸出一聲極低的呻吟, 把周棠嚇了一跳。   「怎麼了怎麼了?哪裡痛?」   洛平以書遮臉,搖了搖頭:「不,就是有點……癢。」   難得見到自家夫子不好意思的樣子,周棠哈哈笑了起來:「你這麼怕癢啊。 」   洛平不答。   周棠忍住笑:「好了,我不鬧你了,還剩下最後一點藥膏,小夫子你翻個 身,讓我給你後腰那一處傷口上完藥。」   正好洛平此刻不想面對他,聞言翻過身去。   周棠挖出最後一點藥膏,小心翼翼地抹在癒合的傷口上。   洛平硬是忍著麻癢沒有吭聲,只不過身體本能的反應忍不過去,腰上還是 止不住地顫,顫得本來一心上藥的周棠有些心猿意馬起來。   觸摸到的腰肢有著少年人的柔韌,背部的脊柱勾勒出漂亮的弧度,無傷的 地方皮膚細滑,周棠越摸越上癮,竟捨不得離開。   感覺到後背那隻手的動作,洛平略感疑惑:「小棠?」   「嗯……」   聽到洛平這樣叫自己,周棠反倒更加恍惚了。手指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識, 順著脊椎一點點遊走上去。   梔子花的味道詭異地馥鬱,薰得他有些發昏,也不知怎麼的,看見那微微 聳起的蝴蝶骨,他就想去咬一口。   「小……唔……」   驀地被咬了一口,洛平整個僵住,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卻發現周棠伏在他 身後,壓得他無法翻身。   「小棠!」洛平急怒,管不了那麼多,用力翻過身來,一下子把周棠掀了 下去。   「哎呀!」周棠從床上跌下去,也有些發懵,他甚至不太清楚自己剛剛做 了什麼,只知道自己臉上發燙,像是又要生病一樣。   洛平草草穿上衣服,板著臉下逐客令:「藥膏用完了,你該回去了。」   「哦……嗯。」周棠爬起來撣了撣衣裳,諾諾地說,「那我先回去了,小 夫子你好好休息。」   看他那神色,根本什麼也沒反應過來。   他走之後,洛平心中煩亂,扶額暗罵:周棠還那麼小,我這是在做什麼! 已經錯了一次,還要重蹈覆轍麼!洛平啊洛平,你怎麼這麼不知長進!   他自我唾棄著,卻還是管不住自己狂跳的心臟。   兩回人間路,他想,若說這一遭有什麼是他半點不能掌控的,大概就是自 己這顆死不悔改的心了吧。   一種深深的絕望感湧上來,洛平知道自己是逃不出這個魔障了。   覆水難收。   已經為那人付出的,即使重新來過,也只是付出得更多而已。   *******   洛平康復後不久,就接受了大理寺卿的考試。   周棠難免有些擔心。   他見洛平枕邊床前都是些亂七八糟的閒書,從沒看他好好讀過那什麼《大 承典則》,而且這一個月來他都是抱病在床,壓根沒有能力專心複習,真不知會 考成什麼樣。   反觀洛平,從頭到尾都是一副淡淡然的模樣,周棠暗地裡問他有沒有把握, 他笑笑,語氣輕鬆:「沒點本事,我怎麼做帝師?」   結果也的確證明他很有點本事,大理寺卿捧著幾乎完美的答卷呈給了皇上。 說是幾乎,因為洛平有一道題目空著沒答,而是在旁邊做了批註——   典則第三百零一款所述有遺漏,此案可斷卻不可判。   皇上閱卷完畢,大為滿意,當場就封了洛平做大理寺少卿,並贊他:「學 識淵博,可正典律。」   大理寺卿也十分佩服他,那試題他並未出得很刁鑽,但範圍極廣,而且繁 瑣細碎,若不是對律法極為專精,很難答得全面,而洛平交出的答卷,準確中又 帶著靈活變通,簡直比標準答案還要令人信服。   當然,對於洛平來說,這些都是理所當然的事。畢竟,這套卷子他上一世 就做過,而且,上一世他在大理寺那幾年也不是白混的。   *******   洛平新官上任,適逢皇上壽辰,宮裡又熱鬧起來。   晚宴上,周棠仍舊坐在眾皇子的最末位,洛平在群臣中虛與委蛇,兩人似 乎毫不相干,只偶爾有一眼碰撞,很快就被面前的紛擾打斷。   周棠光明正大地把目光放在洛平身上時,是因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 人身上。不過與旁人看熱鬧的心態不同,周棠是有點憋屈的。   事情是這樣的。   宮燈流轉中,公主照例為她父皇獻上了一支舞,名叫「福壽安康」。   一曲婆娑,無人不為公主妖嬈婀娜的舞姿傾倒,步履紛遝,水袖曳過之處, 已醉倒了一片。   那麼多俊朗才子想要為佳人賦詞一首,偏偏周嫣誰的賬也不買,蓮足隨著 鼓點聲挪移,竟是朝著一個方向去的。   鼓聲驟停,她剛好一記輕巧的轉身,倚在了洛平的酒案邊。   她問:「洛大人,嫣兒想要問你一句,你平生所見最美的舞是哪一曲?」   眼見所有人都在關注著這裡,洛平心中微歎:這位公主,無論前生還是今 世,都以捉弄他為樂呀。   飲下杯中酒,洛平唇邊浮起淺笑:「回公主殿下,洛平所見最美的一支舞, 名叫落凰。」   「落凰?」公主訝然,「那是什麼舞?我怎麼沒有聽過?」   不僅是她,宴會上的所有人都很驚訝。   這洛平也太沒眼力見了吧,居然當著公主的面說這世上有更美的舞?沒見 過如此不解風情的傻瓜!   不過大家也都很想知道,什麼樣的舞能讓洛平說出這種話。   就連滿臉不高興的周棠也無暇腹誹小夫子的好色了,生生被他所說的「落 凰」勾起了好奇心。   「世上只有一人跳過那支舞。」洛平說,「那是洛平心中最美的女子,用 生命去獻祭的舞。落凰一詞,是舞名,也是對她的讚譽。」   「真的嗎?」望著洛平的眼眸,周嫣有些迷離,「這世間真有那樣的女子 和那樣的舞嗎?」   「有的。」洛平溫柔地告訴她。   ……   周棠愣在那裡。   他從沒聽過洛平提起過那樣一個女人,也從沒見過洛平那樣哀戚的眼神。   他忽然覺得心裡好像堵著什麼,堵得他快要窒息。   宴會結束後,他迫不及待地去找洛平,而洛平似乎知道他會來一樣,就在 西宮門那裡等著他。   更漏聲響,黑漆漆的夜色中,那人靜靜地站著。   周棠撲上去問他:「小夫子,那個女人是誰?你在哪裡見過她?」   洛平沒有回答,只是蹲下身將他抱住,在他耳邊輕輕地說:「小棠,你不 要害怕,我不會丟下你。我會讓你成為大承的帝王,無論中途會失去什麼,不管 要付出什麼代價。」   即使是她。   周棠抬眼,看見小夫子眼中映著漫天星光。   溫柔得,像是要落淚了。    第十七章 被罷官   洛平去大理寺任職之後,整日都很繁忙。   待處理的宗卷擺了滿滿一櫃子,審完一些又來一些,好像永遠也不會減少。 饒是他這種早已洞悉案件結局的人,也無法感到輕鬆。   不過在旁人看來,他這樣的斷案效率,已是令人瞠目結舌了。而且人們漸 漸發現,這個人處事雷厲風行,半點也不像他外表那樣謙和。   一宗在京城裡鬧得沸沸揚揚達兩年之久的連環兇殺案,洛平重翻舊卷,審 問了看似微不足道的幾個證人,就下令緝拿了兇手。   原本大理寺卿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城郊幾個流寇團夥身上,不曾想洛平緝拿 回來的居然是個文弱女子。   有個小丞正不相信,質疑道:「死的那幾個都是身強體壯的成年大漢,你 抓回來的那女子不過是個唱曲的伶人,手無縛雞之力,如何能殺死他們?」   洛平道:「殺人與鬥毆不同,鬥毆需要力氣需要狠勁,殺人卻未必要費那 麼多功夫。一個男人再怎麼強壯,總會有放鬆警惕的時候,尤其在一個與他共赴 雲雨的女人面前,破綻就更多了。」   他語氣淡然,一旁聽他說話的人就沒他那麼淡然了。那還是個未經人事的 少年官吏,紅著臉瞟了瞟剛被押解上堂的女子,只瞟到一襲背影,卻也能看出是 個秀美可人的女子。   迅速轉過臉來,他看著面前的上司發愣:明明這人與自己同歲,看著也該 是個雛兒的樣子,怎麼說起這種事來沒羞沒臊的……   洛平哪管他心裡想什麼,當即就去堂上協助大理寺卿斷案去了。   那女子在堂上抵死不認罪,哭得梨花帶雨我見猶憐,案子一時定不下來。 最後大理寺卿只得命人暫時把她關進大牢,宣佈改日再審。   此時洛平起身一拜,請求大理寺卿讓他拷問囚犯。再三要求他不得違規逼 供後,寺卿同意了他的請求,但派了那個小丞正協助並監督他。   當晚,那小丞正神色倉惶地從牢房裡奔了出來,口中喃喃著「惡鬼」、「 沒人性」之類的咒駡,跑了沒多遠,便扶在牆角嘔吐起來。   寺卿得知後問起他,他只搖頭,說洛平並沒有違規,也沒有用刑過度。   第二日再審時,那女子已完全變了一個模樣,目光呆滯,面色青黃,只在 看到洛平時,眼中流露出怨毒和懼怕。   她對自己的殺人事實供認不諱,很乾脆地畫了押,寺卿給她定了罪,這個 案子就這樣了結了。   有知道那晚拷問細節的官差說,洛少卿看似溫和,實際上有一副鐵石心腸, 正直公正是沒錯,但手段太過陰狠毒辣,恐怕那副皮囊裡流動的血,都是冷的。   *******   這些流言傳到皇上那裡,只博了一笑。   皇上說:「洛卿為人,朕心裡有數。既然大理寺卿都說他並無不妥之處, 想必那些話都是些小肚雞腸的人傳出來的,不足為信。」   更不信這些流言的是周棠。   這些日子他已不再去掃荷軒,洛平不在那裡了,那地方對他而言就沒有了 任何意義。   他把那裡的筆墨紙硯、桌子椅子、還有那只喝茶用的小碗通通帶回了浮冬 殿,每日上午自己看書學習,下午去朝陽宮晃蕩,傍晚去竹林練功,過得也挺充 實,只在沒書看或者有問題要解惑的時候才去找洛平。   周棠從不大搖大擺地進大理寺找人。大理寺與翰林院不同,佈局沒那麼多 彎彎繞,沒有文人偏愛的什麼亭臺樓閣、假山荷塘之類的,全部的建築都是方方 正正中規中矩的,那個大院子裡也沒有任何裝飾,什麼人走上去都看得一清二楚, 周棠不想冒這個險,暴露自己和洛平親近的關係,他還記得那個被洛平埋在竹林 裡的警告。   於是他要見洛平時,就在大理寺後門的門當上壘三個小石塊,洛平看到後, 便會在晌午時來到大理寺外的一處民居,在那裡見他。   這一日,周棠在屋裡巴巴地等著,看見自家夫子掩門進來,跑過去牽著他 的衣袖,瞇眼笑道:「小夫子,我們這樣是不是就叫做偷情?」   洛平腳下一絆,瞅著他哭笑不得:「瞎說什麼呢。」   「哦對了,偷情還需要這樣說,咳,死鬼,你想不想我?」   「……」洛平撫開周棠攥著他胳膊的手,無奈道,「小棠,你又看了什麼 亂七八糟的書?」   「怎麼是亂七八糟呢,我看的是許公子的最新著作《紅杏出牆》,現在京 城裡的少爺小姐都在讀,昨日我在衡兒那裡看見的。」   洛平板起臉:「你和皇長孫殿下年紀太小,都不該看這種書。」   周棠撇撇嘴:「開玩笑而已,小夫子你怎麼這麼死板。」   洛平知道他是好奇心重,也不想過多責備,只勸道:「許公子的書大多以 情色為主,不是不讓你看,只是還不到時候……」   「哦?這麼說小夫子你也看過?」周棠興致勃勃,「我聽說你前陣子破了 一起連環兇殺案,是個女子色誘了幾個壯漢,把他們挨個兒殺了?那女子也是紅 杏出牆嗎?」   這是周棠從芸香那裡聽來的版本,芸香主要強調的是洛大人如何神武斷案, 而他從其他地方聽來的版本中,說的卻是洛大人怎麼冷血無情。   他當然不相信小夫子冷血無情,只是他很想知道,那些流言是怎麼來的, 難道小夫子得罪了什麼人,故意污蔑他嗎?   洛平淡淡瞥了他一眼:「你想問我什麼,不用拐彎抹角。」   周棠頓了頓,忙道:「你別誤會,那些人說你的壞話我一句也不信的,我 就是想問,你是怎麼逼那個女人招供的……」   洛平坐了下來,翻看著周棠帶來的紙張,那上面是他上次出的題,以及周 棠給出的答案。   他不說話,周棠也不敢多說,坐在一邊靜候他開口。   洛平對周棠給出的答案很滿意,在上面用朱筆圈了幾處說:「這裡的想法 很好,你進步很多了。」   得到小夫子的誇獎,周棠很是高興,沒想再提那件案子的事,最後倒是洛 平重新提起。   他歎了口氣說:「五年前那女子一家被殺害,父兄被棄屍荒野,姐姐被強 暴致死,兇手便是那五個被害的男子。這兩年,那女子處心積慮要給家人報仇, 不惜以身色誘,將那幾人逐一殺了。然而就在兩個月前,她殺了最後一個人後, 竟發現自己懷孕了,她把那賊人的孩子打掉了,我找出她的線索,便是三日前為 她墮胎的大夫。」   周棠頷首,可他還是不明白,小夫子怎麼就被說成冷血無情了。   洛平看他仍舊疑惑,也不打算隱瞞,接著說:「那天在堂上,我的證據不 足,她又不肯招供,我只好去逼供。」   「你用火鉗子燙她了嗎?」周棠所知的刑罰中,他覺得這個最疼。   洛平搖頭:「沒有,我沒有對她動刑。」   周棠鬆了一口氣,就是啊,他的小夫子這麼溫柔,怎麼會傷害一個弱女子, 果然那些人都是瞎說的。   「我從那個大夫那裡找來了她墮掉的胎兒,在她面前搭了一口鍋,把那一 小團肉放進去煮了。如果她不招供,我便讓她把自己的孩子吃回肚子裡去。」   周棠愣在當場。   「……小夫子,你開玩笑的對不對?」   洛平笑了笑,在紙上為他佈置下新的課業:「這幾天,你就把《戰國策》 好好看看吧,別再看許公子的書了。」   *******   周棠回去的途中一直在想,小夫子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那個給他溫暖擁抱的人,那個會心軟陪他入睡的人,那個牽著他一步步往 前走的人,怎麼忍心在自己的雙手上留下這樣的罪惡?他明明是那樣乾淨的一個 人啊。   聽洛平親口說出這件事,周棠並沒有感到恐懼。在那一瞬間,他體會到的 是一陣刺骨的疼痛。洛平那個無所謂的笑容,像是硬生生在他心上砍了一刀。   究竟是什麼樣的過往,可以讓一個人把自己的人性都藏起來。   那樣的人心,難道不痛苦嗎?   周棠想了很久,終於理清了思緒。   他想,自己根本沒有資格去評判小夫子做的是對是錯。   因為小夫子也許不是一個好人,但他是這個世界上,待他最好的人。   他只願自己快點長大,以後再遇上那些不得不為的罪惡,就由他來代替他 殘忍,由他來代替他擔當。   他的小夫子,永遠都是乾乾淨淨的。   *******   三年後。大理寺。   洛平伏在案邊,提筆,又落筆,似乎在為什麼事猶豫。   一旁恭候著他的青年頗感奇怪,他很少見這人如此猶疑不定:「寺卿,這 個案子怎麼了?」   洛平搖了搖頭:「沒什麼。」   說是沒什麼,可他的眉頭一直蹙著,那青年就有些擔憂:「是不是他們哪 裡出錯了?」   「誰也沒錯,是我自己拿不定主意。」洛平放下筆,展顏一笑,「袁序, 你幫我沏杯茶來可好?抱歉,總是勞駕你這個少卿給我沏茶,只是其他人沏的茶, 我實在喝不慣。」   「那是因為沒人知道你要喝那麼濃的茶!真是的,累到非要喝濃茶才能提 神,你就不嫌苦麼!」袁序數落著他,不過還是老老實實給他沏茶去了。   茶端來時,他看見洛平仍舊對著那本卷宗出神,勸道:「寺卿,這案子也 不急於一時,若是覺得難辦,過幾日再考慮吧。」   洛平接過茶盞抿了一口:「好,我知道了。」   知道他壓根就沒聽進去,袁序無奈歎氣。   從前他不瞭解這個人,見他斷案狠絕,便以為他是鐵石心腸,好一陣子都 在跟他暗中作對,可相處得久了,他慢慢知道,這人有一顆極柔軟的心。   只是他把自己煉成了鐵石,來隱藏這顆心。   *******   三年時間。   三年時間, 洛平已從當初從六品的修撰,晉升為正三品的大理寺卿。   當年罵他是「沒人性的魔鬼」的小丞正,竟成了他身邊最得力的助手,頂 替了他原先大理寺少卿的位置。   三年時間,朝中局勢大變,皇上立了長子周楓為太子,臣子們開始重新考 慮擁護誰繼位的問題。   曾經最受寵的萬貴妃,由於私下與臣子結黨,意圖干政,被打入冷宮。現 在後宮中最受寵的,是馬太師的女兒,被封淑妃。   三年時間……   洛平想,唯一沒有大變化的,恐怕就是他的小棠了。   那個仍舊在浮冬殿韜光養晦的孩子,雖說已經成長得可以應付宮裡的權勢 漩渦,但還是讓他很不放心。   輕輕敲著面前的宗卷,洛平猶豫著。   到時候了,已經到了皇上把他這顆棋子丟棄的時候了。   這些年皇上利用他這個承蒙聖恩的大理寺官員,清除了不少阻礙太子的黨 羽,有些是當真有罪,有些是懷璧其罪,洛平一一按照皇上的意思辦了。   偶爾,他也上書為誰求過情,只是他自己也知道,那不過是做做樣子,上 一世,皇上就沒搭理過他的那些求情。   現在這份卷宗,該是他接手的最後一個案子了。   他會與當年一樣,為這個皇上親手造就的巨大冤案代筆寫訴狀。   他會給皇上一個理由,一個把他徹底逐出官場的理由。   這樣他才能自由,才能在那個孩子最需要他的時候,去他的身邊。   只是……   他現在被罷官的話,那孩子必須要在宮裡獨自撐一年。   不知他能不能撐得住這暗潮洶湧的一年呢。   *******   周棠剛剛聽聞那個消息的時候,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逮著芸香再三確認後,又跑去了朝陽宮打聽,得到同樣的結果。之後他 又去了洛平的府邸,那裡已空無一人。他還是不相信,最後直衝進了大理寺。   大理寺一個叫袁序的少卿告訴他:「是真的。洛寺卿被罷官了。」   「為什麼會這樣?」周棠急問,儘管他已經聽了不下五個版本,他還是想 再確認一遍,確認一遍這不是真的。   「寺卿為一個案件代寫訴狀,觸到了皇上的逆鱗。皇上在真央殿龍顏大怒, 我們本以為寺卿要獲罪砍頭了,幸好皇上開恩,只讓他罷官十年,說他太過年輕 莽撞,十年後再來任職。」   「十年……」周棠腦中一片空白。   十年,十年沒有洛平的日子,他要如何度過?   震驚過後,強烈的憤怒湧進他的腦中,他聽見自己理智的弦繃斷的聲音。   十年!   那人不是說永遠不會丟下他麼!那人不是說要守著他直到他得到自己的江 山麼!那人不是昨天還給了他一個溫暖的懷抱麼!   為什麼食言……   為什麼要離開……   他的小夫子……到哪裡去了?   袁序看著七皇子一副天塌下來的表情,也嚇了一跳。   寺卿離開,他也很難過,畢竟那是朝夕相處的人,是最愛喝他泡的茶的上 級,可這個深宮裡的皇子怎麼比他還難過?怎麼好像死了爹一樣難過?   「呃……」他不知道怎麼安慰,只能趕緊把要說的話說完,「七殿下,寺 卿臨走時說,如果您來找他,就告訴您,他在掃荷軒給您留了一封……」   話沒說完,就見七皇子一陣風似地跑了。   袁序呆愣了一下,心說掃荷軒在哪兒,秣城有這麼個地方嗎?    第十八章 一年變(上)   踏進掃荷軒的時候,周棠原本煩亂糾葛的心情一瞬間沉澱下來。   時光荏苒,他剛剛意識到,自己已有三年沒有來過這個地方。   只是個房子而已,他一直沒覺得有什麼值得眷戀的,然而今天再次走進來 時,驀然發現這裡留下了他太多的懷念。   這個落滿灰塵的屋子,仍舊是那時候的樣子,破掃帚堆放在角落裡,牆壁 上有一些難看的黴斑,本來還算完好的櫃子,如今一條腿斷掉了,歪歪地立在那 裡。   有一扇窗開著……   那裡是唯一纖塵不染的地方。   周棠走過去,在窗臺上看見了洛平留給他的東西。   小瓷碗中盛著一汪茶水,水已經完全涼掉了,不過茶葉的香氣猶存。不單 單是碧螺春的味道,還夾雜著一股熟悉而悠遠的清香。   周棠記得,小夫子曾給他沏過一碗這樣的茶。   由於那時他一路從宮中小跑而來,到掃荷軒後口乾舌燥,端起碗就囫圇喝 了下去,小夫子見狀心疼無比,是心疼他的茶葉:「我就不該給你留一碗,真是 暴殄天物!」   他一頭霧水,問怎麼了,小夫子說,這茶是他用紗布袋裝了,在黃昏蓮花 將要合攏時放入花心中,待到次日清晨蓮花初綻時取出,把薰染一夜的茶袋以熱 水沖泡而成。如此麻煩又如此雅致的茶,就被他當白水喝了,他能不心疼麼。   後來小夫子就沒那份閒情給他泡這茶了。   周棠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清苦混著香甜,不知不覺心就靜了,唇邊溢出一 個微笑。   小夫子花費一場黃昏一場清晨,為他準備了這麼一碗茶,就說明他從沒打 算要不辭而別,說明他即使離開,也是把他放在心上的。   茶碗下鎮著一封信箋。   周棠是懷著慎重而緊張的心情打開這封信的,他以為,小夫子定會給他一 個詳盡的解釋,也許篇幅會很長,也許會有大段對他的不捨……   而事實上,這封信只有寥寥幾句話。   小棠親啟:   皇命難違,洛平領命罷官十年。   鄙人戴罪之身,京城中無棲身之地,不如歸隱,君無需焦急掛念。   如今朝中風雲變幻,望君務必加倍小心謹慎。   必再相見,靜候佳期。   慕權敬上   *******   乍看見這麼簡短的留書,周棠差點一氣之下又把信紙給撕了。   不過他望著那句「必再相見,靜候佳期」,終於還是沒能下得去手。   佳期……何時才是佳期呢?   當真要他等上十年嗎?   那個一直陪伴他支撐他的人,就這樣消失了?不告訴他去了哪裡,只留下 一句不知何時兌現的承諾,就這樣退出他的生活中了嗎?   這讓他,怎麼接受得了呢。   碗中的茶水一飲而盡,清甜的最末端,卻是漫長的苦澀。   柳枝輕拂過軒窗,周棠的目光纏繞著那抹嫩綠,停駐在窗棱的刻痕上。   那次他不小心把一本藏書撕壞了,洛平罵了他,罰他抄書。   他心裡委屈,在窗臺上刻了一幅畫,是小夫子拿書要敲他頭的模樣,一旁 還歪歪扭扭地標註著三個字——臭夫子。   現在那裡多了一些東西。   在臭夫子的旁邊,有一個抱頭躲閃的小人,眉眼彎彎地笑著。小人的旁邊 標註著三個清雋的字——死小棠。   「噗!」周棠不由噴笑出來。   他沒想到,一向穩重的小夫子也有這麼孩子氣的時候。   那刻痕還很新鮮,分明剛剛刻好不久。   撫摸著那些粗糙的木渣,周棠把額頭抵在「臭夫子」的身上:「小夫子, 我不想讓你失望,但我怕……我沒有你想的那麼堅強。」   他知道,自己不能總是把小夫子當作自己的依靠,這三年來,他也在慢慢 學著獨立處理一些麻煩。可他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小夫子會真的不在身邊。   一個在心裡生了根的人,不是說拔就能拔掉的。   *******   周棠把掃荷軒打掃乾淨,把原先的桌椅都搬了回去。儘管只有他一人待在 裡面,他還是放了兩把椅子。   每日早晨他會過來讀書習字,有時會下意識抬頭看看對面那把椅子,總覺 得小夫子就坐在那裡,或是看書,或是淺眠。   這樣的感覺很奇特。   因為自從洛平進大理寺任職後,他們就鮮少有機會如此對坐了。   可不知為什麼,那人離開後,這樣的記憶卻一天比一天清晰,也一天比一 天讓他欲罷不能。於是他就像上癮了一樣,不來掃荷軒坐坐,就渾身不舒服。   翻開許公子的最新力作《長留記》,周棠專心看起來。   是的,他又開始看許公子的小說了。   沒有小夫子管教他了,他為什麼不能看?   只是這本書的結局不那麼美滿,結尾的一句詞是:   恨別離,離人未歸,燎相思,思已成灰。   周棠愣了愣,把書撕了。   *******   秋去冬來,天黑得早了,北方刮來的寒風更加刺骨,冷不丁還飄起了雪。   方晉抬頭看了看天,又在心裡盤算了下,不禁有些懊惱:看來今日是進不 了秣城了,與其在城牆根底下喝西北風,還不如暫且找個地方落腳。   只是京郊這樣偏僻的地方,不知有沒有客棧?   客棧是沒找到,不過他很快就在距離官道不遠的地方看到了一家酒肆。   推門進去,裡面還挺熱鬧。   酒肆裡的人大多與他一樣,都是趕著進城卻被風雪絆住的,三三兩兩聚在 一起喝酒吹牛,使得這小小的酒肆裡暖烘烘的。   方晉四處打量了一下,唇邊勾起一抹笑。   這家的老闆倒是挺有本事,酒肆開在官道邊,四方來客同堂聚,沒有雅座、 沒有上房,官差在一邊,黑商在一邊,江湖人在一邊,老百姓在一邊,各歇各的, 互不相擾,還真是一派其樂融融。   跑堂的夥計過來招呼他,見他孤身一人,便伶俐地把他引到靠近掌櫃的角 落,周圍都是平頭百姓,兩個書生不勝酒力睡倒在鄰桌,正是最不惹是非的地方。   他向夥計道了謝,點了一碗牛肉麵幾個小菜,又要了一盅酒。   一旁的賣唱女見來了個這麼豐神俊朗的男子,時不時向他送來羞澀傾慕的 目光,他只當看不見,自顧自地安靜吃喝。   此處雖是角落,但視野極好,幾乎整個大堂他都能看到,正當方晉津津有 味地看著兩名官差劃拳,一個奸商劈里啪啦撥算盤,三個小孩爭牛肉的時候,酒 肆的門再次被推開。   來人一身素衣輕裘,穿得很是單薄,臉上被凍得有些發紅,不過沒見他冷 得直哆嗦的樣子。那人收了紙傘,撣了撣肩上白濛濛的殘雪,掃了一眼酒肆,發 現幾乎沒座了,便徑直向掌櫃這裡走來。   方晉覺得有些奇怪,那跑堂的見那人進來,竟沒有上前招呼,而是跑到了 後堂。   不一會兒,後堂裡走出一位老婦人,手裡捧著食盒遞給那人,那人接過食 盒,向老婦人、掌櫃的和跑堂的說了幾句什麼,三人諾諾應了,那人就要離開。   此時方晉已明白了,這人不是什麼趕路人,而是這家酒肆的老闆。   他一時興起,想要會會這位老闆,便起身走到那人身邊,一揖道:「在下 方晉,也是路過此地稍事休息,兄台若是不介意的話,與在下同桌共飲可好?」   那人聞言轉頭看他,臉上忽然浮現出極度驚詫的表情,雖說很快收斂起來, 但還是被方晉察覺了:「怎麼,兄台認識我嗎?」   那人搖了搖頭,臉色有些發白。   老婦人插嘴道:「客倌你可能誤會了,這位不是客人,是我們老闆。」   方晉心說我就是猜到他是老闆才來搭訕的,面上故作訝然:「啊,那真是 冒昧了。」   「孫大娘,你去忙吧,我在這裡吃也行。小李,王掌櫃,你們也招呼客人 去吧。」那人打發了自己的幾個夥計,衝著方晉謙恭一笑,「閣下盛情邀請,洛 平怎敢退卻,入座吧,這一頓,當我請你了。」   *******   洛平沒有料到,自己居然會在這裡遇見此人。   上一世他被罷官十年,鬱鬱寡歡地回到故里,一心只想著怎麼重回官場, 並沒有像現世這樣在京郊開設酒肆做生意,所以也沒有遇見那時的方晉。   如今想來,當年此人並不是憑空出現在周棠身邊的,原來早在這一年,他 就開始涉足大承的朝政了。   共飲了幾杯酒,兩人表面上相談甚歡,其實各懷心思。   方晉是在琢磨洛平的來頭,洛平是在琢磨方晉的目的。兩人都是聰慧機敏 之人,很快就有了各自的結論。   方晉已然想起,近幾年朝中有個極得皇上器重的洛寺卿,聽說年初獲罪被 罷官十年,看來就是眼前這位溫和謹慎的酒肆老闆了。   而洛平也探聽出了方晉想要投奔的勢力:「太子殿下?」   方晉侃侃:「正是,在下雖是一介莽夫,但也想為國盡忠,為大承的江山 社稷謀福。聽聞太子殿下仁厚賢德,便想前去做其幕僚。」   洛平搖頭笑道:「閣下若是莽夫,那大承就沒有賢士了。」   方晉:「洛兄謬贊了。在你面前,方某哪敢自稱賢士。」   洛平擺擺手:「都是過去的事了。」頓了頓又說,「洛平已不在朝堂,按 理說不該多言,不過與閣下一見如故,還是想要勸閣下一句話。」   「但說無妨。」   「太子雖然賢德,確是值得輔佐的繼承人,但可惜……」   「可惜?」   「可惜,福壽不夠啊。」   輕歎般地說完這句,洛平起身要走,方晉伸手攔住了他:「洛兄此話怎講? 莫不是知道什麼變故?」   洛平拂開他的手腕:「洛某言盡于此,閣下好自為之。」   剛往前走了兩步,誰想又被再度攔下,洛平無奈看向他。   方晉卻沒有再問太子之事,而是關切道:「洛兄這樣出門,不覺得冷嗎?」   在他看來,洛平穿得實在太少,他有內功護體尚覺得外面寒冷,不由擔心 他這樣的書生體質能不能吃得消。   洛平淡笑:「不妨事,我不畏寒的。」   「不畏寒?可你的手這麼冷!」   「嗯,可能是以前習慣了吧,不怎麼難受。」   也許是上一世在無赦牢中待得久了,也許是因為去陰曹地府走過一遭,洛 平發現自己確實不畏寒了。縱然身體的溫度冷如寒冰,他也感覺不到。他想,這 大概是重生的後遺症吧。   放走洛平之後,方晉陷入了沉思。   他想起初見時洛平的滿眼驚詫,好像許久之前就認得他一樣。   可他自己卻沒有這個印象。不提他過目不忘的本事,按理說這樣一個妙人, 只要見過,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忘記的啊……    第十九章 一年變(下)   第二天雪停了,但天氣仍然陰陰的。   跑堂的小二睡得迷迷糊糊,忘了添火炭,被孫大娘的擀麵杖敲醒。酒肆裡沒 醉的伸著懶腰往外走,醉了的被人拖著往外走,還有那不想走的,還在接著要酒 喝。   方晉就是那個不想走的。   私心上,他還想再見一見洛老闆。   思忖了一宿,他還是想向洛平求教一下,如果太子殿下真如他所說的「福 壽不夠」,那麼他還有什麼其他的選擇嗎?比如說……深藏不露的二皇子殿下?   他看得出來,洛平絕不是一個甘心做區區酒肆老闆的人物。他跟他有著同 樣的野心,還有對權勢同樣的嚮往,而且他比他更瞭解當今朝堂的局勢,沒道理 會止步於此。   所以他想說動他,與自己一同前往秣城。   他沒有白等,不久,洛平走進酒肆,把食盒還給了孫大娘,要了一碗粥兩 個包子,吃起了早點。看樣子他不住在酒肆中,但每日都來此處用膳。   方晉正要上前搭話,洛平剛巧看見了他,先是一愣,隨後笑道:「我家的 酒這麼好喝嗎,竟讓閣下捨不得進城了?」   方晉順著他的調侃接話:「倒不是你家的酒有多美味,只是到了別處,恐 怕喝不到這樣不要錢的酒了。」   洛平面露疑惑:「不要錢的酒?這話怎麼說?」   方晉做出嚇了一跳的樣子:「洛老闆難道忘了嗎?你說過,這一頓,是你 請我的。」   洛平哭笑不得,心說從昨晚一直吃到臨近晌午,你這一頓也吃得太狠了點。   不過想想也是,這人是從不讓自己吃虧的,寧可他負天下人,也不會讓天 下人負他,佔別人便宜也能被他說得理所當然。   丟開這些扯皮的話,洛平知道方晉等在這兒是為了什麼,但他沒有給他開 口的機會,便道:「差不多該進城了,再晚恐怕又要有風雪,洛某祝閣下一路順 風,就不送了。」   一聽他下了逐客令,方晉急道:「洛平,你不與我同去嗎?你年紀輕輕, 滿腔抱負,就這樣被罷官,甘心嗎?」   洛平斂了笑意,正色道:「皇上說得明白,罷我十年的官,如今一年未過, 你讓我回到京城裡去,不是平白讓我被笑話麼。再者,我若真的又攪和到官場中, 便是抗旨不遵,洛某可背不起這樣的罪名。」   他一番慷慨陳辭說完,方晉瞅了他半晌,忽而輕笑出來:「洛平啊洛平, 你騙得了別人,卻騙不過我,你可不是什麼安守本分的人。你不肯進城,絕不是 因為什麼聖旨……」   「閣下多慮了。你我不過剛認識一天,我如何想的,你怎麼會知道。」   「不遠不近地棲居在京城郊外,守著官道做生意,洛老闆,你究竟在等什 麼呢?」   「……與閣下無關。」   兩人對望著沉默,一時間有種劍拔弩張的氣氛,竟把一旁再度打起瞌睡的 跑堂小二給驚醒了。小二見勢頭不妙,蹭地就跑到後堂去叫孫大娘了。   最後還是洛平先開口緩和:「洛某還有事,就不耽誤閣下行程了,如果閣 下以後需要什麼説明,就來酒肆找孫大娘。」   他執意不肯相告,方晉也別無他法,深深看他一眼,只得告辭離開。   此時真正一手打理酒肆的孫大娘出來了,詢問自家老闆怎麼回事,洛平道: 「以後此人若是再次前來,就好好招待他,酒菜的錢也都免了。」   孫大娘微怔,應了聲知道了,沒有多問。   洛平看著方晉離去的背影,心中頗多感慨。   雖然他們當年算是政敵,在許多事情的見解上有分歧,大大小小的爭執也 從來沒消停過,但不管怎麼說,周棠要成大業,少不了此人的幫助。   *******   這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   洛平坐在窗邊,給自己斟了一杯茶,望著外面的鵝毛大雪,不知在想些什 麼。   又起風了。   寒風刀子一般刮進來,吹滿袍袖,獵獵作響,洛平一杯冰茶下肚,惶惶然 才感覺到寒意,攏了袖口,關上窗,止住了賞雪的心情。   就在這幾日了吧……   他心算著,太子殿下的壽限,就要到了。   宣統廿四年冬,太子周楓病逝。   朝中各股勢力再次掀起翻天覆地的變化,太子的幕僚紛紛謀劃著另投明主, 此時尤以三皇子周朴最為活躍,他以禮賢下士的姿態四處招攬能人,府邸整日門 庭若市。   與他恰恰相反的是二皇子周檸。自太子去世後,周檸始終閉門不出,謝絕 任何來訪。奇怪的是他這一方的支持者並不比周朴少,甚至還有原太子的幕僚主 動要效力於他。   在新的太子人選中,二皇子和三皇子的呼聲最高,其他幾位皇子也都在忙 於應付家族裡的期盼與要求,即使沒有爭皇位的打算,也不得片刻清閒。   此時的秣城就像一個巨大的漩渦,而整個漩渦的中心,就只有一個人最悠 閒自在,那就是七皇子周棠。   掃荷軒。   「小夫子,你又要考我嗎?」   「哈,在我看來,較之老三那種高調的作派,還是老二更聰明更能洞悉事 態。老三雖然招攬了不少支持者,看似羽翼豐滿,其實根本就是虛張聲勢。要說 太子之位,最終還是父皇說了算,可他現在算是把父皇徹底得罪了。」   「太子喪期未滿,老三就開始大張旗鼓地挖牆腳,說明他始終沒有把太子 放在眼裡,甚至還有點盼著他死的意思。父皇最疼愛的兒子就是大哥,他是絕對 不會青睞這樣不念兄弟之情的皇子的。」   「而老二就厲害了,不管他是不是真的為太子之死傷心難過,至少他做出 了服喪的樣子。表面上閉門謝客,實際上暗中籠絡了不少太子的死忠,我才不信 他那個小宅院像外面看上去那樣風平浪靜呢。」   「不過啊,小夫子,我覺得他們這些做法其實都沒什麼大用處。」   「……」   「怎麼?你不信我看出來了嗎?」周棠唇角彎彎,頗為自負的樣子。   「我可不會那麼膚淺地看待這件事,要我說,父皇根本早就做好打算了。」   「在他立周楓為太子的時候,就已經把一切都佈置妥當了。」   「我說得對嗎,小夫子?」   「……」   料峭春風拂過對面的白瓷碗,碗裡的茶水蕩開一圈圈漣漪,一根立起的茶 葉旋轉著沉了下去,輕輕落在碗底。   星目流轉,獨坐在那裡的少年板起臉,不滿道:「小夫子,你到底是點頭 還是搖頭呢。我說得這麼辛苦,你不獎賞我一下嗎?」   依舊是一室沉寂。   少年眼中漸漸浮起一絲怨懟。   已是一年過去了……   小夫子,時間實在過得太慢,剩下的九年,你還要讓我空對一碗清茶自言 自語嗎?   你怎麼忍心呢!   我周棠發誓,若是再讓我遇上你,我一定耍盡無賴把你纏住。   什麼九年十年,都滾一邊去!   你一日是我的小夫子,終身都別想逃掉了!   *******   周楓的喪期既過,皇上下旨召見了所有皇子。   由於年事已高,又逢痛失愛子,皇上的氣色很不好。面頰有些灰白,時而 咳嗽,不過雙眼仍是炯炯有神,半點不顯混沌。   關於父皇召見他們有何事,各個皇子心中都有揣摩,只是他們沒有料到, 事情居然會如此沒有回轉的餘地。   此時的真央殿中,只有周棠的臉色看上去還算正常。因為他本就沒有什麼 期盼,所以能更加冷靜客觀。事實上他在心裡嘀咕著:小夫子你看,我猜得一點 也不錯吧?   皇上拿出了一份詔書,還有一冊附在《大承典則》中的摺子。   他先把摺子讓所有皇子看了一遍,不理會他們或震驚或憤怒或淡然的表情, 逕自說道:「這是一年前由朕親自授意,由曾經的大理寺洛寺卿擬定的律令…… 咳咳,所謂長子繼承制,想必你們應該明白,父傳長子,長子傳長孫。歷代嫡庶 之爭,無不鬧得大承雞犬不寧、山河破碎,朕不希望看見你們也變成那樣,故而 有此制度。」   三皇子周朴沉不住氣了,慘白著臉向前一步:「可是父皇,衡兒尚且年幼, 恐怕難以擔當國之重任啊!」   「所以就需要你們做叔叔的多多提點他啊。」皇上輕歎,「楓兒走得早, 膝下唯有這一個獨子,子承父志,於情於禮都無不妥。況且衡兒並非愚鈍之輩, 自幼又由名師教導,是決計不會丟我們大承的臉面的。」   「可是……」   周朴還要再說,被皇上厲色打斷:「朴兒,你在楓兒死後做的那些小動作,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大哥屍骨未寒,難不成你還要與自己親侄子相爭嗎!」   皇上的這番話,封死了周朴的退路,也給其他皇子傳達了警示。   周棠這時候想的卻是,原來小夫子的離開不是因為給什麼冤案代寫訴狀, 真正的原因,是他一手草擬了那份長子繼承制度。   皇上罷了他的官,是為了防範他與其他皇子相互通氣,從而妨害大皇子和 皇長孫的利益。不過,這樣做某種程度上也算是對他的保護,畢竟在皇權爭奪的 中心,想要全身而退幾乎是不可能的。   同時周棠更加確信了,這一切都是父皇處心積慮了多年,一步步安排好的, 他們的那些花花腸子,絕對動搖不了這個決定。   果然,皇上接下來讓他們看的那份詔書,便是立周衡為太孫的詔書,還有 要求他們幾個皇叔盡其所能地輔佐周衡云云。他當著他們所有人的面,給詔書蓋 上了璽印。   ——塵埃落定。   *******   之後皇上詢問他們有什麼打算。   在那份長子繼承制度中,出於對皇太孫安危的種種考慮,要求其餘皇室子 孫分駐各州,只留兩位皇子在京中扶持太子勢力,連尚未成年的皇子也是一樣, 不得逗留宮中。   於是皇上讓他們自己選擇要去哪裡。   二皇子周檸站出來說自己要留在秣城,盡心竭力輔佐皇太孫。皇上允了。   三皇子周朴跪地悔過,向天子起誓,今後必定忠心對待周衡,請求皇上讓 他留在京中。出於對左丞相一族的牽制,皇上也允了。   四皇子周柯請命去濱州,他的外公是濱州定海大將軍,他說想在那裡多多 磨礪,為大承的海防盡力。皇上贊他有志氣,欣然允了。   五皇子周杭最是隨意,他問皇上大承何處風景最雅美人最多,皇上說青州, 他便嚷著要去青州。皇上雖然罵他頑劣風流,但還是笑著允了。   六皇子周楊其實很想跟三哥一起留在京城,皇上自是不會同意,不過出於 愛護,讓他去了距離秣城較近的延州,那裡的官員大多是左丞相的門生,也好照 顧他。   問到周棠時,周棠上前一拜:「父皇,兒臣想去越州。」   「越州?」   「正是。」   「為何想去越州?」   越州雖說不是什麼偏僻之地,但長年匪患成災,百姓不得安居,皇上多次 下旨剿匪,可收效甚微,是個極難管轄的地方,不知周棠為何要去那裡。   「因為兒臣聽聞那裡的山水皆有靈性,有人說在那裡見過仙人,還有人說 山中有種果子,名叫厘兒果,吃一顆可以百病全消,吃兩顆可以延年益壽,吃三 顆就可以得道成仙,兒臣想去尋找看看,若真有此果,便帶回來讓父皇品嘗。」   聽了周棠的話,皇上一時哽住。   他怎麼也沒想到,眾位皇子之中,唯一把「孝」字放在心中的,竟是這個 幾乎從未得到過他關愛的孩子。   皇上定定地看著周棠,眼前有短暫的迷蒙。失去愛子的痛苦,讓他意識到 父子情是多麼彌足珍貴,他忽然有些愧疚起來。   他剛剛發現,這個孩子的個頭居然竄得這麼高了。   他也剛剛發現,幾個孩子中間,原來周棠的眉宇最像自己。   皇上當即答允了周棠的請求,還贈了他一把北淩寒玄鐵鑄造的寶劍,供他 防身之用。儘管在他的印象中,周棠並不會武。   周棠不卑不亢地謝過,退到一邊。   越州啊……   他的嘴角勾起一個彎彎的弧度。   那裡是小夫子的故鄉。    第二十章 十里劫   周棠不知道小夫子去了哪裡,但他想,那封留書中的歸隱,應當是指重回 故鄉吧。   他在書裡看到過,越州是西昭與大承往來的咽喉要道,常有大批的商隊通 過,西昭年年進貢也是要途經這裡的。越州又多山林,仗著地勢複雜,常有匪寇 洗劫商隊財物。   這種空手套白狼的買賣吸引了許多亡命之徒,久而久之,越州的匪患成了 個巨大的毒瘤,時刻威脅著百姓們的生活。   選擇去這樣一個地方,其實周棠心裡還是挺沒底的,不過一想到小夫子會 在那裡,他就覺得沒什麼好猶豫的了。   臨行時已過了清明。   皇上封他為「越王」,賞隨行侍衛二十人,奴僕四人,車駕一座,駿馬六 匹,還有其它金銀零碎兩大箱,雖然比起其他有勢力的皇子還差很大一節,但也 算是不錯的臨別餞禮了。   浮冬殿原來的僕從中,只有芸香一人自願與他同行。周棠也不強迫,隨他 們去了。   芸香替周棠收拾行囊時,發現他把兩樣東西珍而重之地放在了一起。   一個是皇上賞賜的寶劍,另一個,卻是用織錦秘密包裹著的奇怪物件。   她一時好奇,想要拆開來看看那是什麼,被踏進內殿來的周棠大聲喝住了: 「別動!」   芸香嚇了一大跳,硬是僵在了那裡。   周棠急急忙忙跑過來查看,看見東西好好地在那裡,輕舒一口氣。   「殿下,這是什麼?」芸香問,心說不知是什麼寶貝,讓他這麼緊張。   周棠剝開一點織錦讓她看了一眼:「一張弓。」   「弓?」   「嗯,洛平給我的。可是我把它用壞了,不把它這樣綁緊,就要斷掉了。」 周棠把它仔細包好,然後警告說,「芸香,回頭見到他,不准提弓要斷了這件事, 他要問起來,你就說我很愛惜它,不捨得用它。」   「是,奴婢知道了。」芸香忍笑答應,心裡卻又有些黯然。   殿下滿心期待要見到洛大人的,若是到了越州發現人並不在那兒……   哎,罷了,多想無用,走一步算一步吧。   *******   周棠一行人本來要從東城門出城,誰知走到半路撞見了同樣要走東門的六 皇子。   瞧那陣勢,浩浩蕩蕩的一大幫子人,把街道都堵嚴實了,老遠就能聽見余 貴妃在軟轎裡哭得死去活來。   周楊一身華服,騎著一匹純白色的駿馬招搖過市。聽見母親哭泣,就在軟 轎邊安慰了母親幾句,結果倒把自己說得也要哭了。左丞相與身邊幾名心腹交待 了些什麼,又拉過周楊絮絮地說話,看樣子不送個十幾里路他們是不會消停的。   周棠嘖了一聲,拉住馬兒的韁繩。   他身後的侍衛僕從也都跟著停了下來。   「真是的,看了就鬧心。」周棠對身後的一干人等下令,「改道,從北城 門出城!」   「可是殿下,從北城門出去要多繞一大圈。」有人勸道。   「繞圈就繞圈,總比看這些人表演十里哭別要舒服。」   說著周棠掉轉馬頭,當先一步往北面去了,眾人趕緊跟上。   相比東門的熱鬧,北門就顯得蒼涼得多。   周棠頭也不回地往城外行去,身後沒有一人相送,就好像沒有人記得他曾 在這座皇城裡存在過。而那個理應記得的人,此刻又不在身邊。   他的背脊一直挺得筆直。   春風拂面,吹起一襲千歲綠的衿袍,帶著他在這裡擁有過的所有,在官道 上漸行漸遠。   *******   走了大約十里,芸香有些累了,就吊在隊伍的後面拖遝地跟著。   隊伍突然停下的時候,她滿心歡喜地以為可以休息了,正想坐下喝口水吃 點東西,卻發現大家都沒有鬆懈下來的意思,她不禁有些惶惑。   怎麼了?天子腳下,難不成還有人攔路搶劫嗎?   她往前走了幾步,越過重重人頭馬頭,總算看到了前方的事態。這一看, 她整個懵掉了——確實有人攔路,但不是搶劫。   他們的前方只站了一個人,書生模樣。   那人一撩衣擺,行了跪拜大禮:   「七殿下,罪臣洛平在此恭候多時了。」   *******   周棠坐於馬上,一時不敢相信眼前所見。   手中的韁繩被捏得嘎吱作響,他用指甲掐著自己的掌心,生怕這是什麼幻 覺。   那人就跪在他的馬前,聲音清冽喊他「七殿下」,在距離皇城不過十里的 地方,說已恭候他多時了。   多時?是有多久呢?一個時辰,一天,或是一年?   「起來吧,你……等我多久了?」   「回殿下,不多不少,一年。」洛平遙指官道邊的一處房屋,那裡杏花盛 開如雪,「殿下不去鄙人的酒肆休息一下嗎?」   *******   在眾人面前,洛平仍是一副謙卑的姿態。   周棠忽然覺得很嘲諷。這多像一個笑話啊。   他在城中等他回去,他在城外等他出來。心心念念了那麼久,日夜憂愁, 其實不過一個十里,一個一年而已。   重逢的喜悅令周棠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可是在那份喜悅中,也摻雜 了他整整一年的怨恨:這個狠心的小夫子,就這樣把他一個人扔在宮裡!而他自 己居然在外面逍遙地開起了小酒館!   不過他很快意識到奇怪之處:洛平在北城門等他出城?皇城四大城門,他 為什麼偏偏就在北城門?何況他今天本來是要從東門出去的,完全是臨時起意改 了行程,如果他還是選擇從東門出城,那麼洛平豈不是要空等了嗎?   這是巧合嗎?還有他在北門開了一年酒肆,也是巧合嗎?怎麼感覺,好像 他一開始就料到會有此局面了。   「小……呃,洛平,你怎麼知道我會走北城門?」   「算的。」洛平答得高深莫測。他洞悉前塵往事,怎麼會不知道周棠要去 哪裡,要從哪個城門出來。   「算的?這怎麼算?」周棠狐疑道。   「東漢有諸葛孔明可觀星相推命數,為何我就不能呢?殿下,我還懂得許 多奇門術數,不如殿下帶上我一路同行可好?」   周棠只頓了片刻,立時反應過來。   這人半真半假地回答,有一半是在做戲。戲目是一個被罷官的落魄書生, 想要借此機會攀附上皇子殿下,給自己另謀出路。   出於報復,周棠賭氣回絕道:「本王不缺侍從,為何要帶上你這麼個百無 一用的書生?還是個大色鬼,一個不負責任的半調子。」   縱然被這樣貶低,洛平半點不著惱。他上前幾步,握住周棠的左手。   仰望這個高坐在馬上的孩子,他溫和地笑著說:「為何不帶上我呢?我雖 不是臥龍那樣的能人,卻也同樣可以為殿下效力啊。」   「你能幫到本王什麼?」   「我可以幫助殿下……」洛平執起他的掌心,「翻手反排命格,覆手複立 乾坤。」   他的聲音不大,卻極為堅定。   體溫從手掌傳遞過來,是那樣讓人懷念的觸感。   當然,即使他此刻什麼也不說,周棠也一定會帶上他的。就算綁,他也要 把這個人綁在自己身邊。   不過他對小夫子的話也頗感興趣,他確實感覺得到,小夫子好像總能預知 什麼。   也許,他真的可以反排命格、複立乾坤呢?   *******   他們一行人在洛平的酒肆休息過後,精神抖擻地再次上路了。   這回周棠不肯再騎馬,他坐進了馬車,還把小夫子也硬拉進馬車裡陪著他。   洛平拗不過他這個「越王」,只能頂著其他侍從詫異的眼光坐上馬車。   周棠幾乎是撲到他身上的。   洛平差點坐不穩:「小棠,你看看你現在還有一點王爺的樣子嗎?」   「小夫子,我就知道,你肯定逮著機會就要管教我的。」   「……那你還敢把我拉進來?」   周棠把頭埋在他的頸邊細細嗅著,半晌仰起臉來,眉眼彎彎:「死鬼,你 想不想我?」   「……」不知為什麼,明明是想笑的,洛平卻覺得喉中有什麼哽住了。   他的小棠成長得真快,僅僅一年,個頭已經竄到他的脖頸了。手臂不由自 主地擁上少年的身軀,他回答,「嗯,我很想你。」   周棠忽然不說話了,只定定地望著他。   「怎麼了?」洛平問。   「沒什麼。」周棠搖了搖頭,忍下了那漫到眼眶的潮熱。   *******   路途顛簸中,洛平想起上一世的情景。   當年他回到故鄉,一年後周棠來了越州。   但他那時候因罷官而倍受打擊,整日渾渾噩噩,自己的未來都是空白,根 本沒有心思去理會周棠。而且那時他只是對這個孩子有些憐惜而已,並沒有對他 抱有太大期望。   但這次不一樣,這次他是為協助周棠而來。只為周棠,所以他沒有半點迷 惘。   為了掩人耳目,他已在皇城外隱姓埋名了一年,如今是時候了,是時候帶 這個孩子去領會海闊天空了,他的小棠,絕不會是一隻井底蛙。   這是個悠閒愜意的旅程,周棠心情始終很好。   心情好的時候他就拉著洛平在馬車裡說話,心情特別好的時候他就與洛平 騎著馬並排同行。踏著一路春光,他們漸漸接近了越州地界。   這一日,周棠終於按捺不住好奇,問洛平他的家人在越州的什麼地方,是 怎樣的。   洛平說其實他家在越州的邊緣,距離主城還是挺遠的。   「是靠近輝州交界那一帶嗎?」周棠問。   「不,是另一邊,靠近西昭的那一邊。」洛平回答。   「小夫子,我們先去看看你的家人吧。正巧讓我繞著越州繞一圈,也好瞭 解一下當地的情況。」周棠振振有詞。   「不行,你一個王爺,會嚇到他們的。」洛平不同意。   「誰說我是王爺了?我不是你的學生小棠嗎?」   「……」是的,小棠耍起無賴,總是很管用的。   「你不答應,我就用王爺的身份去嚇唬他們。」   「……」一年不見,這孩子要脅人的本事也是突飛猛進。   洛平無奈,只好答應。   *******   第一卷-誰家少年郎,繞宮牆-完 -- Rusuban Studio 留守番工作室 Website: http://rusuban.weebly.com/ Plurk: http://www.plurk.com/rusuban Weibo: http://weibo.com/u/3073973935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轉錄者: rusuban (42.71.130.153), 時間: 11/25/2013 23:29:12 ※ 編輯: rusuban 來自: 42.71.130.153 (11/25 23:29) ※ 編輯: rusuban 來自: 42.71.130.153 (11/25 23: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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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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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氣看完好開心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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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真的好看 謝謝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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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超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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