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巴士總站（全）（微限）
本來想說不用標限，但好像還是有微微微限...(汗
女人背抵著磚牆，深吸一口菸又用力吐出。她吸得好快，像一根不耐煩的煙囪。我看著她
歇斯底里地吸完菸回到店裡工作，薄暮裡的街道又寂寞了。無人的十字街口，倘若是深夜
，Robert Johnson當年遇見的那個和他交易的魔鬼，或許就會從街角走出來，問我想不想
成為藍調之王。
可惜我連按吉他弦也不會。摸了根菸點上，我背著破爛的斜肩包繼續往前走。這個街區也
快要不能待了，十二月底的紐約他媽的冷，我這星期生意慘澹，得先回巴士總站窩一晚。
慢慢踱回到車站門口，我躲開警察尖銳的眼神，佯裝無事的繞到側邊，倚上一處風不那麼
大的角落。車站周圍人來人往，我繫上紅色圍巾，往手邊窗沿上整齊排列三個可樂杯。
半晌，一個男人朝我走來。
「買一杯。」他低沉的嗓音說。
「好。」我點點頭，轉身往車站門口走，他距離五步跟在我身後。
穿過車站大廳，我走下樓梯，進入地下層的男廁，男人跟著我進來。
他扣上門，我跪下來，解開他的褲頭，親吻起他尚未勃起的性器。我吞吐他，隨後趴在牆
上讓他進入我。
包含這個男人在內，今天我賣出了三杯可樂，當然，裡頭都是空的，沒半滴飲料。我往三
間不同的廁所裡扔了三個用過的保險套。
要是有一次賣出兩杯就好了，那麼我能在旁邊的廉價旅館用熱水沖個澡。
這個時節的車站很討厭，月台上都是拎著滿手採購戰利品的旅客，準備回家，拿出芭比娃
娃和玩具火車讓小孩開心的轉圈圈尖叫。不過還好我接下來幾天的花費是有著落了，聽說
接下來幾天會冷得很，我決定去買件便宜些的大衣。
我到街角的攤販上買了一份雞肉捲餅，又在點心店買了一排杯子蛋糕，找個僻靜的角落好
好吃完，給自己慶祝聖誕節。車站大廳的鐘顯示時間八點半。我到廁所把自己擦洗乾淨，
只是無聊的自尊心，至少買衣服時我還是想看起來稱頭，省得受勢利的店員白眼。
從這裡走去不遠的衣飾街，或許可以找到我負擔得起的大衣。足夠厚的大衣都貴，不知道
在這該要分享愛、而非為了商品存在的聖誕節，我是否能拿到特價？
時間再晚些，怕是全都要關門了。這時節的另一個麻煩就是：整路都是瘋狂的觀光客。笑
聲灑滿街道，曼哈頓中城擠得一地寸步難行，但至少這麼擠著，天氣似乎就不那麼冷了。
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件像樣且保暖的大衣，用七十元大特價買下它，珍重地穿上。
其實我知道有不少教堂提供免費的食物、免費的保暖衣物給遊民。但我，唉，我無聊的自
尊心，和不見容於教堂的那塊印記……
我不是被誰逼迫的，更不需要教堂來滿眼垂憐地宣稱要矯正我。我是一個同性戀者，生來
就是。
以車站為家，是今年開始的事。賣身也是。上一個聖誕夜，我還在溫暖南方曼斐斯的家裡
和父親及安娜一起吃烤雞，屋前的聖誕樹上掛滿亮晶晶的小金球和紅襪子。那時候，我的
衣櫃和其他同齡的男孩們一樣，有滿滿的衣服褲子任我挑選，只是多藏了一個秘密。
在父親打開我的衣櫃，不小心得知那個秘密以後，家就再也不是家了。
走回車站時，已經過十一點半了。車站空蕩蕩的，只有角落裡藏著像我這樣的人們，老的
、年輕的，無家的人。我們躲著警衛的目光，而好心的警衛也裝作沒見到我們，隨意繞了
繞，便權作巡視完畢了。
深夜的車站，是我們僅有的，能遮風避雨、有電有暖氣有廁所的家。
我走上二樓，打算到我熟悉的角落裡窩過一夜。從一旁的窗戶，或許還能看見對街美麗的
聖誕櫥窗。
「請問，末班車開走了嗎？」
忽然一隻手捉住我的肩膀，我遲鈍地回頭。
「……啊？」
眼前是一個黑髮的亞洲青年，一臉焦急。
「往特倫頓的末班車開走了嗎？」
「當然走了，都十二點了，又不是地鐵。」我回他一個無奈的眼神。
青年在我面前頹然蹲下，抬起手腕，徒勞地看了一眼他的錶。
我隨著他的目光瞧了一眼，那錶有夠高級，全世界男人心目中帥氣無限的歐米茄007限量
紀念款，詹姆士龐德手上那隻。
「別難過嘛。」我只得安慰他一句。「有沒有火車能搭？」
「沒有，都是颶風珊迪害的。」他抬頭說，一面對我扯出沮喪的苦笑，站起身來。「也沒
辦法了。唉，謝謝你。」
「你快點出去吧，大門要鎖了。」
「那你呢？」
我看向他黑沉沉的眼睛，彷彿睿智又無知，不禁想笑：「我是這裡的住戶呀，先生。」
我以為他會驚訝的，但他只是瞭然地點點頭，說：「我今晚也無處可去了。你願意收留我
一夜嗎？」
我訝異地盯住他，他的眼裡忽然有些笑意，我忍不住笑出來，拍了拍他的肩，「噢，我想
可以的。來吧，兄弟。」
他靦腆地一點頭，像個天真的大男孩。如果不是正裝和手上的公事包洩漏了他的身分，我
會以為他和我一樣，十七歲。
只是，這樣的人，總該付得起一夜旅館的費用吧，怎會願意和我一樣窩著車站地板過夜？
我問了他。
「剛才我的皮夾被扒了。」他一臉沉痛地說。
原來如此。加班到九點，衝到百貨公司挑聖誕禮物給家人，結果結帳時發現皮夾不翼而飛
，回辦公室找，確定失竊，打電話掛失信用卡，以致趕不上車外加手機打到沒電，不能聯
絡朋友借住，集一切倒楣事於一刻，只剩口袋裡的巴士月票和四十元現金。他補充說明。
「好險遇到你，大概是我今晚唯一幸運的事。」
我哈哈大笑，帶著他到我喜歡的那處舒適溫暖的牆角盤腿坐下。他的這一天顯然沒比我輕
鬆，我們兩個陌生人並肩靠在牆上好一會，倒沒什麼違和感。
「嘿，你叫什麼名字？」他問我。
「荷西。」我回問，「你呢？」
「查德。」男人回，「我真正的名字你絕對唸不出來，叫我查德就可以了。」
我知道亞洲人的名字難唸得要命，但卻一時興起：「說一下吧，我想學。」
他微笑，「我叫沈鈺德。」
那三個怪異的音節在我舌頭上糊成一團：「深…又的？」
男人耐心的矯正我幾次，然後扯起嘴角：「你們西方人沒一個唸得出我名字，不然你試試
看，叫我『阿德』？」
「啊－的。」我照唸。
他又笑了一陣，令我有點挫敗。
等他教到我終於區分出阿和德兩個音節的聲調時，已經快十二點半了。
「啊，聖誕快樂。」阿德摸出零錢，跑去販賣機投了兩罐可樂，遞給我一罐。我們開罐碰
杯。
阿德說，他二十五歲，在一家網路公司做視覺設計，老家位於亞洲東南側，一個叫台灣的
小島。我告訴他，我十七歲，在曼哈頓中城流浪，老家位於北美洲中南部，田納西州最大
城市曼斐斯。
他很貼心地沒問我原因，只說在紐約生活不容易，一切要小心。說著，他掏出沒被小偷扒
走的名片夾，抽出一張。「遇到麻煩的話打給我。」
我接過他的名片，看上頭印著整齊的黑字，Chad Shen，有辦公室分機和手機號碼，還有
位在下城西邊的公司地址。
收進襯衫口袋，那張薄薄的小卡厚實地貼上我的胸口。
我很少和亞洲人接觸。他們大多數都有穩定的工作、受大學教育，擦肩而過的表情冷漠如
冰。紐約的亞洲人多得不得了，對在南方長大的我來說，他們的面孔相當新奇──平板米
色的臉，鑲上兩顆黑眼睛，小小的鼻子，好像用水彩畫出來的圖案。
阿德的臉也是那樣，非常精緻的長相。他的眉毛濃黑、眉峰微微上挑，單眼皮的雙眼亮得
有神，鼻子很挺但小小的，薄薄的嘴唇，優雅的臉部弧線收在一點點尖的下巴，很東方風
味的臉。相較之下，我這種拉丁裔的模樣像是用大刻刀砍出來的，大眼睛大鼻子，眉骨貼
著深凹的眼窩隆起。
「在看什麼？」他笑笑的問我。
「你。」我噗哧一笑，「抱歉，我第一次這麼近看亞洲人，想看仔細點。」
「我來幫你說感想好了──啊好小的眼睛喔他真的有睜開嗎，鼻子好扁喔是不是小時候撞
到樹……」阿德唱作俱佳，小眼睛瞪得老大，眉頭都抬出皺紋來了，我看得大笑。
「唉唷我沒那麼想啦，真的……」我咳著止住了笑，對他說，「我覺得你很好看。」
「太感謝了，大部分人只會說我們缺乏男子氣概。」阿德說，「我脫掉襯衫，肌肉還是他
媽的可以贏過一大票白人的。」
我嚥了嚥口水。是啊，他的身板看起來不錯。我看過男人裸體大概有五十個之多，不用脫
我也看得出哪幾盤菜是開獎後能養眼的。不過下面另當別論，沒硬之前無法判斷。
不知道這傢伙是不是單身、是彎的還直的？我又沒救地猜想起來了。
他似乎沒打算問我靠什麼維生，老實說，如果他再老個十歲又喜歡小男生，我八成會開口
問他要不要當我的蜜糖老爹，但他看來還沒那個財力……對我的興趣可能也不在那方面。
唉，難以判斷性傾向的人真麻煩。
於是我小小試探了下，「你要不要用公共電話打給你老婆說一聲？不然她就要傻等了。」
「我沒老婆啦，要去我表姊那，和她們一家老小過節。」他眼裡有一絲哀怨，「我是該打
給她，但最慘的是我非常不會背電話號碼……我表姊的、我自己的、我任何一個朋友的，
都不記得，全部靠手機。」
這真的太慘了。
「我剛發現掉了錢時有考慮要不要搭計程車去，再叫我表姊付車錢。但想想今天橋上的塞
車盛況，特倫頓又遠，等我到時至少也跳到一千元了。」
「你住紐約嗎？總不可能每天從特倫頓來上班吧？」
「住霍柏肯。」他悶悶地說，「回不去啦，一樣是珊迪害的。」
「那還是跟我過這個聖誕夜吧，哈哈。」我拍拍他。「有女朋友嗎？」
他搖搖頭。我有些開心，繼續說：「你果然只能跟我過聖誕夜了。」
「好，為了我們從那麼遠的兩個地方來到這個城市相遇，我再去投兩罐飲料。」他笑，「
你喝什麼？」
「芬達，橘子口味。」
「我現在非常希望販賣機裡有啤酒，雖然這是不可能的……」他繞到販賣機前投紙鈔，帶
了一罐芬達、一瓶礦泉水和幾包零食回來。
看著他笑瞇的黑眼睛，我忽然覺得這個聖誕節沒那麼難過了。
聊了許久，最後我們各自捲著大衣、靠著牆，頭抵著頭睡著。天亮時，我矇矇醒來，聽見
阿德起身，但我沒睜開眼。
然後我感覺他有些粗糙的手掌輕輕撫過我頭頂的髮。「再見。很高興認識你，荷西。」
我閉著眼，聽他的腳步聲走遠。
原來，我和賣火柴的小女孩一樣，一根火柴燒完，夢境就會消失。
所以，請讓我再睡一下，假裝我仍擁有這一點溫柔。
曼哈頓的茫茫人海裡，誰也不會毫無目的而去找尋另一個人。紐約人從不對糟糕的地鐵發
脾氣；他們沒時間生氣。我和其他所有來到這座水泥叢林的人同樣迷失，偶爾獲得一些溫
暖，更多時候則是冷眼。
和阿德的相遇，在我心上留了個小小的溫熱記號。或許因為那在聖誕節，或許因為他是我
第一個深入交談的亞洲人，或許因為他和我之間沒有任何利益關聯。
第二十次因性交易而身體受傷後，我開始想念他了。
那是初春四月冷冷的傍晚，我捏著那張已發皺的名片，走到他位於雀兒喜區的公司地址。
摸出口袋裡的零錢，我在那棟大樓外的公共電話，顫抖著撥出他的號碼。
嘟－嘟－嘟。嘟－嘟－嘟。
「哈囉。」
我掌心冒汗。
「阿德。」我的喉嚨和舌頭盡力精確地擠出那兩個奇妙的東方音節，先平著張開，然後舌
頭頂住上顎，音往上拉──「我是荷西。你記得我嗎？聖誕夜的巴士總站。曼斐斯的荷西
。」
「啊，是你。」他的聲音聽起來很歡快，我能想像他臉上的微笑。「你好嗎，荷西？」
喀噹。我趕緊投入另一枚硬幣。
「我在你公司樓下。別誤會，我不是來找你要什麼幫助，我只是……只是想和你說話。」
「我快下班了，你等我十五分鐘，我下去找你，好嗎？」
啊。為什麼我又開心又感到惶恐？
「好，我在門口等……」喀噹。錢幣允許的時間用完了，電話斷線。
我背靠著牆，點起一根菸，吸進，吐出，像根不耐煩的煙囪。
時間過得好慢。
他終於來了，帶著我不會忘記的瞇瞇眼笑容。
「荷西！」
我來不及說話，就落入他的擁抱。
「你好嗎？我總想著哪天會在路上遇到你，可是紐約人太多了啊。」
他的嗓音柔和，胸膛溫暖厚實。他今天沒穿西裝，剪裁合身的灰色襯衫和黑色長褲，外面
罩著立領毛呢黑風衣，看上去完全是個好品味的設計師，走向我時，遠看著活脫像基努李
維在駭客任務裡的樣子。
「我想你。」我輕聲說。
他直視我的眼睛，黑眼珠裡帶著理解。「我帶你去旁邊新開那家披薩店，聽說很好吃，我
想吃好久了，一直沒機會。」
他不由分說地拉著我往前走。阿德，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我是個一無所有的人啊。
但他拉著我的手臂那麼有力，我說不出拒絕的話。披薩店不遠，他問我喜歡什麼口味，我
隨口選了一個，他點了，又叫了兩杯熱咖啡。
我從口袋裡摸出零錢時，被他制止了。
「拜託，讓我請你，這是你收留我一夜的回禮。」
「不可以。」我按住他的手，我明白自己為何堅持。「我……是我來找你的。我自己能付
，讓我跟你平分帳單。」
阿德，你懂一個十七歲少年的自尊心嗎？即使無家可歸，我也從不接受任何人的施捨。那
點在旁人看來無聊的自尊，已是我僅剩的所有。
他沉默地望著我一會，說：「好吧。」
我們帶著披薩走到一旁的公園裡。披薩很好吃。他吃了一片就不吃了，剩下的都讓我掃進
胃裡。
「荷西，我想送你一個遲到的聖誕禮物。」我吞下最後一口食物時，他這麼說著，然後解
下手腕上那隻帥得過頭的錶。
「不行，阿德，我不能收。」我阻止他的動作。
「你聽我說。」他捉住我的手腕，硬是將錶帶扣上去，一面說著。「那晚，我身上最值錢
的東西就是這個。我想過，如果你趁我睡著時把錶拿走，我也不會怪你。賣掉這隻錶，你
就能租個小房間，至少一個月衣食無憂。」
「我才不會這麼做。」我悶悶地說。
「我知道。」他微笑，「荷西，我不是有錢人，也沒什麼奢侈的愛好，就喜歡蒐集手錶。
這隻是我的最愛。那時我就想，如果再一次遇見你，我就把它送你當紀念，因為你是配得
上它的、一個高貴的人。」
我久久說不出話來。
我其實不知道這種名錶的價格有多高，只知道這份情意很重。我們的相遇沒什麼特別，如
同其他太多的陌生人，紐約一天就能發生個幾萬次。但他珍惜我、不曾輕視我，而我……
那並不是一種陌生的感覺。我的初戀發生在十六歲，對象是同高中的朋友馬修。他是好看
的黑白混血兒，才十年級已是學校橄欖球隊的王牌四分衛。他沒有父親，我沒有母親。他
的摩托車載著我成天到處晃，我每個假日賴在他家打電動，讓他抄我的作業。他校際比賽
時我每場必到，我在公園和人單挑滑板時他永遠在旁助陣。
於是一個下午，我們在他房間裡接吻了，自然得有如呼吸喝水。然後我們做愛。三個月以
後，他被強迫轉學，我被掃出家門。
我知道對一個人心動的感覺，以及隨之而來的難堪。
「我喜歡你，阿德。」
我低下了頭，忍不住顫抖。
他溫暖的手掌覆上我低垂的頭，但沒說話。我不該說出來的，不該、不該。不該在這座擅
長製造萍水相逢的城市裡異想天開地輕易說出喜歡。
「你不用回答我，我只是想告訴你而已。」
他雙手貼上我的臉頰，逼我抬起頭。他眼睛裡有幾分嚴肅。
「你真的不想知道我的答案嗎？」
「……我想。」
「我覺得你很可愛。」他認真而緩慢地說。「我單身，我是同性戀，偶爾有些玩伴，但沒
想過在紐約找份穩定的關係。」
我想，我知道他的答案了。
「荷西，我不是一個多好的人，看得順眼的都可以上床，比起同志權益，我還比較關心健
身房的設備。我還在繳助學貸款，是個很普通的網頁設計師，不差也不強，隨時可以被別
人取代。而且我是外國人，只要一失業就會被遣回台灣。」
那又怎麼樣？你想說你比那隻錶還不值，配不上我嗎？
「如果這樣的我，你還能夠接受，那……」
他俯身，輕輕往我唇上碰了一下。
我睜大了眼。愣住一秒後，身體動得比腦袋還快，立刻攀上他的脖子，吻住他，深深的吻
。他熱情地回應我。
交纏許久後，我放開他，對他說：「阿德，我才十七歲，被我爸發現我是同性戀，趕出家
門，流落街頭當男妓。我一無所有，只要你不嫌棄我就好了。我不會跟你說『嘿，我們來
約會吧』，也不想聽你問『你明天晚上有空嗎』，因為我不是那樣活著的人，不是中產階
級，沒錢和你一起去健身房，依法不能喝酒。如果這樣的我，你還能夠接受，那我就是你
的了。」
劈哩啪啦一大串話，我說得很快，也不知道他聽懂了幾成。但他笑了，笑著說誰的人生沒
有高低起伏，而我只是正好在最困難時遇見他。他說我不需要是他的所有物，但會是他特
別對待的那個人。
他的語言很簡單。他是外國人，不懂太多複雜的詞彙，我才發現，那些簡單的字就能把複
雜的事情講得那麼清楚。
那晚，我跟著他回到他位於哈德遜河對岸霍柏肯的租屋。我在他的浴室洗澡，換上他那對
我來說大了點的睡衣。
我喝果汁，他喝啤酒，一起窩在沙發上看當紅影集。他帶我到他的床上，吻了我，摟著我
躺下，但沒解開我的鈕扣。
「阿德，我有定期做性病篩檢。我很健康。」我忍不住對他說。
他低低笑起來，看著我說：「給你的身體休息一下吧，以後會讓你很累的。」
這是什麼該死的威脅式調情啊！到底是誰跟我說亞洲人比較委婉的？
但我還是臉紅了。
「荷西，你的夢想是什麼？」
「啊？」我抬頭望他。「……我想要每天都能洗澡，睡在舒服的床上，還有……還有跟你
在一起。」我小小聲地加上最後一句。
「我是問你的夢想，不是你現在想要什麼。」他輕笑著摸摸我的頭。
「我想要……」我突然不敢開口。有些傷口不去碰就沒事，一碰，就會發現裡頭早已化膿
腐爛。
「告訴我，好嗎？」
他的聲音很溫柔。
「……我想要我爸爸和他女友接受我。」
眼淚不知不覺流下來了。那是我從不敢說出口的奢望，我只敢恨他們，但我又何曾想要恨
他們？
阿德緊緊抱著我，我心裡的委屈酸澀洪水般爆發出來，忍不住痛哭失聲。他是溺水的我僅
能捉住的一根浮木，讓我抓著他的手臂，靜靜陪我哭完。
他用他的袖子幫我擦乾了眼淚。
「我想知道你的夢想，比你的家還要大的夢想。」
「我……」我心中有一個很明確的答案，卻依然不敢說。不是傷口，是怕他笑我幼稚。
「你想當美國總統？」他微笑著問。
「我想當太空人。」我囁嚅著說出口。
他聽了笑個不停，我有點惱了，早知道就不說！果然就是想取笑我而已。
他半晌才止住笑聲，咳了下。「你知道高中輟學的話，可以用同等學力去考SAT申請大學
嗎？」
我瞪大眼睛。我不知道。一直以來，我以為我的人生從被趕出家門那一刻起就註定要在街
頭混一輩子。沒有錢、沒有高中文憑，社會上就沒有我的容身之地。
「當太空人要唸很多書。想試試看嗎？」
「我輟學以前，成績單上沒出現過A以外的字母。」我看著他，漸漸生出信心。「教我怎
麼做。」
「好。先提醒你，亞洲家教很嚴格的喔。」
「家教費和平分的房租，我會去打工付給你。」
「等你當上太空人再還我。」他一面說，一面用指腹撫摸我的臉頰。「沒有『當不上的話
怎麼辦』這個選項。」
我又想哭了，可惡。這傢伙！
「我會申請到獎學金，不會讓你幫我付大學學費。」
「你自己說的喔。」
他笑瞇的模樣可愛又有點欠揍，我用力抱緊他，忍不住又哭又笑。
我住進了他的屋子。雖然每次做愛都相當盡興，但阿德沒有像他說的讓我那麼累。比起性
愛，他更關心我的物理分數。
好吧，老實說，幾乎每次都是我纏著他把他弄硬，他才跟我做愛的。這令我有點不甘心，
多少人慾望我的身體，可對他來說卻那麼缺乏魅力嗎？
對我的質問，他無奈地說：「你一定要每天餵才會飽嗎？一個禮拜三次就夠了。」想了想
又補一句：「我出的歷史報告寫好了沒？今天沒寫完，明天起你一根手指頭我都不碰。」
啊啊啊討厭死了！不過就是床上技術好一點而已嘛跩什麼！
不過在我交出歷史報告後，他看了很滿意，難得地主動出手把我吃了。
後來我有點搞不清楚，我用功讀書到底是為了考好SAT，或者更多時候是為了享受被男朋
友撲倒。
阿德確實幫了我很多。不只幫我了解考試規則、教我寫自傳，還帶我去青少年同志扶助團
體，告訴他們我的經歷和夢想。由那邊的牽線，我去拜訪了兩個也是男同志的教授。他們
的建議讓我受益良多，更開心的是，我得到了他們的推薦函。
由於輟學一年，我多花了半年時間準備。快滿十九歲的春天，紐約最頂尖的那所名校錄取
了我，地球與環境科學系。
學費非常昂貴。我辦了助學貸款，也申請了校園工讀。大學部學生極少有獎學金，但在我
拼命說服系辦和到處投申請書之下，隔年第二學期開始前，我拿到了幾筆不同機構所發的
獎學金，大約剛好抵上學費。
那年夏天，我得到去NASA做暑期實習的機會。離開紐約前，阿德像發情的獵豹似的，一連
三天，我們除了吃飯睡覺，所有時間都在不停做愛。
「不准跟我說你膩了。」他說。
「我不會。」我哪可能會覺得膩？他這麼難得縱慾。其實我知道，他對我的愛，責任感遠
多於激情。他一開始只覺得我可愛，第一次開口說他喜歡我，是開始關係後兩個月才發生
的事。
「不准在那邊愛上哪個很帥的太空人。」他語氣兇狠。
我忍不住笑，「那你把我搾乾吧。」
他確實地這麼做了。出發那天，我全身無力，喉嚨都發不出聲音了。
我二十一歲的冬天，我們到紐約地方法院登記結婚。通過移民署的個別面試，證明我們深
知彼此，他為我成為了美國公民。
辦完手續後，他沒說要去哪裡，但我知道。我們搭著藍線地鐵，在四十二街下車。
巴士總站。
我走到二樓的販賣機前，投幣買了兩罐可樂，遞出一罐給他。
「還你。」
他笑著接過，又投了一罐橘子汽水。
「再送你一罐。」
我跟著笑起來，突然想起他那天說過的話。他說可惜販賣機沒有啤酒。
我望向那年我熟悉的睡覺角落，忽然有點想寫一封信給爸爸。我想跟他說，他的兒子今天
結婚了，而且絕不會像他一樣以離婚收場。
我轉頭喚阿德：「我們去喝啤酒。」
他看了眼窗外紛紛下著的鵝毛雪，低頭拉住我戴著腕錶的左手，與我指頭交錯著扣上。
「嗯，走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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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給紐約巴士總站裡的同志少年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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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67.250.2.187
※ 編輯: laluz 來自: 67.250.2.187 (08/29 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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