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時光之聲番外:變形記

看板BB-Love作者 (海鼻子)時間10年前 (2013/08/28 21:01), 編輯推噓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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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終於將水池建造起來,就在舞台中央。   自從這群主要由二年級生組成的劇組決定在暑期劇展搬演瑪莉‧齊默曼的《變形記》 ,最大的問題一直便是怎樣在無論如何算不上開闊的排練教室植入這齣戲的靈魂,也就是 串起劇情的水體。他們只有四場戲,經費也不充足,一切從簡的前題下唯有水仍是無可替 代。舞台設計圖畫了又改,最終決定用木板在地上架高盡可能大的舞台,並在中間隔出長 方形的凹陷處,釘上透明塑膠布。為了盡可能隱藏工程的細節,原先也有使用藍色塑膠布 的考慮,卻遭到燈光組的質疑;湛藍的水體或許美麗,卻無端為燈光投射的較果增添太多 變數。   何愛瑪看著學弟妹牽來水管,小心翼翼開始注水。水淹過半時她就知道先前是多慮了 ,即使水面平靜下來,最細微的反光也掩飾了所有建構留下的痕跡。看起來就像是真的- -儘管這水池並沒有所謂「真的」形體,她想。   在舞台正後方,演出時作為門的布幕此時沒有拉上,從愛瑪的角度可以清楚看到季年 穿著白襯衫,捲起袖口坐在最靠近舞台的折疊椅上。到昨天為止季年的角色服裝都還沒個 定案,還是剛才做服裝設計的學妹經過他時靈光一閃,問道:「學長,可以把扣子解開看 看嗎?」   當下季年略為訝異地看對方一眼,很快明白過來,把整列鈕扣解開,露出瘦削的胸膛 。那其實就是件季年平日常穿的衣服,混棉麻的材質讓它看起來不那麼線條分明,隨意地 覆在季年身上,卻讓他袒露的部分對比之下顯得不可彎折而堅硬。學妹臉有些紅,卻藏不 住眼裡的滿意,所有角色的造型設計這才大致底定。   愛瑪自己是這劇組的最初幾人之一,自從在課堂上讀到劇本,特殊的舞台便讓她躍躍 欲試。不過季年一開始沒有打算參與這次製作;暑假也許不會開始《海鷗》的正式排練, 但也準備步上軌道了,季年不認為自己是能夠迅速切換角色的演員,何況學製才剛結束。 只是《變形記》發出角色甄選消息的隔天,出任導演的學弟就找到季年,「決定這齣劇本 時,我能夠想到的席克斯只有你。」原話雖是這樣,倒是不知道被誰傳了出去,那幾天在 劇組裡傳頌的版本便成為告白的笑話了。   第三個故事,第一幕。國王席克斯的妻子愛西尼,風神埃俄羅斯的女兒,跪坐在席克 斯前方,臉頰輕輕靠著他的膝頭。   舒明明或許是大二這屆最受老師們讚譽的學生,愛瑪也看過她在大一呈現時的演出, 的確是超乎預期的細膩度。原先他們都以為舒明明會去甄選蜜拉,另一個故事裡,那個受 到愛神詛咒而愛上自己父親的女子,需要豐富的情緒表現和肢體張力。據說讀完劇本時她 也是中意蜜拉的,然而當劇組都在談論這角色非她莫屬時,她成為了愛西尼。   此刻愛西尼握住席克斯的手,以一種彷彿隨時可能碎成一地的語氣,像說給自己聽似 地低喃:「你怎麼能留我獨自一人?我會在你不在時枯萎的。也許橫跨大陸會是漫長而艱 鉅的旅程,但對我而言那總好過飄洋過海的航行。我父親的風野蠻而暴戾,可不會因為你 是他的女婿而給你通融啊。」她看著遠處,眼神飄忽不定,「一旦風逃脫了我父親的籠子 ,它們便不受任何人控制,當我還是個小女孩時我就看過它們肆虐過後飽足的樣子,我因 此學會了對它們心懷畏懼。你的念頭嚇壞我了。」   愛西尼自然地停頓,等著不在的旁白通過,然後以更低更絕望的聲音再度開口:「如 果你死了,我的生命也將終止。每一次呼吸我都會感覺自己受到詛咒。」   他們倆在一隅對起台詞,一點不受舞台上人來人往的干擾。席克斯用手指纏繞妻子的 髮梢,像要就此記住一般謹慎而輕,他的手掌托起她的臉時,愛西尼卻低下頭去,不願面 對接下來的解釋。   「妳知道我多不願在這趟航行和妳之間做出選擇,但我怎麼能這樣活著?在岸邊徘徊 ,畏畏縮縮卻又滿足於安逸,像一條被豢養的狗?」   席克斯那麼溫柔,他的殘酷來自於堅毅理想,甚至讓人無法指控。愛西尼抓住國王雙 手貼在自己額前,「那麼至少帶著我,我們可以一起面對風暴,」她痛苦地要求:「別讓 我像寡婦一樣留下。」   「兩個月我就會回來。」   「不,你不會的……我知道你不會。」愛西尼的焦慮撞上一堵不為所動的牆,她驚慌 失措地搖頭,直起身抱住席克斯溫暖的身軀。席克斯正想再說服,卻突然被導演打斷。   「學長,你看這裡--」   無論他本來想徵求什麼意見,都在看到季年的眼神那刻改變了主意。那是他本應陌生 ,卻又因為無數次在劇本裡的推敲而莫名熟悉的,席克斯的眼神。一句話在他嘴邊繞了幾 圈,最後他問:「要試試看嗎?」   他們都知道導演問的是哪一幕。做燈和舞台的人幾乎全在場,但台上除了水池和基本 燈源之外什麼都沒有,演員也只有席克斯一人。不知不覺場內所有人都停下手邊的工作, 轉而注視低頭不語的國王。   像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卻無人察覺他體內炙熱的岩漿。他緩緩開口:「最多兩個月 。這麼短的時間內,妳就會變得勇敢而且足以忍受漫長的等待。」   愛西尼此時的震驚甚至不是在演戲。席克斯垂眼拉開愛西尼放在他腰上的手,愛西尼 便順勢跌坐在地。席克斯踏進水中,察覺水深低於他的膝蓋,乾脆在中央跪下來。沒有念 旁白的人,他就等光源逐漸擴大到足以籠罩整個水池,躊躇滿志環顧四方,像在審視他的 王國。他大聲地開口。   「船隻停在港口,強勁的風勢將風帆高高鼓起。我命令劃手滑槳,水手啟航。我們的 船整日與風競速,現在來到了這裡,前方的藍色海水和後頭一樣沒有邊際;我們無法再回 頭。」   黃光漸暗,取而代之地燈亮起藍色的光,映得席克斯臉龐如同鬼魅,不祥的預兆。愛 瑪知道此時海神波賽頓會從舞台正後方踱出,拖著死神的步伐,用他的權杖重重敲擊地面 ,喚來暴雨冷冷澆熄他們的希望。   「將帆收起來!水潑出去!保護垝桿!」   風浪捲來,聚光燈開始閃爍,像閃電或是短路的吊燈,他們別無選擇,只能與海水搏 鬥。席克斯眼裡終於也出現一絲慌亂,他不可置信地仰望看不見絲毫星光的天幕,聲音開 始摻雜尖銳的恐懼。   「……他覺得海浪就像負傷的獅子,船隻如同腹背受敵的城市。人們以為天空因色慾 瘋狂而投身這紊亂的海洋,海水將他們奇異的熱情高漲。」   水池被席克斯的掙扎所擾動,高處紅光穿透水面放射開來的波紋,像張開血盆大口的 活物,他正身處其中。這群人失去了他們的信仰、勇氣和本能,甚至失去了求生意志。有 人流淚大聲嘶吼,不勇敢的人則瑟瑟發抖;依然有人請求眾神垂憐,更有人詛咒命運。只 有一個人執著於一個名字--   「愛西尼--」   愛瑪聽見身旁一聲啜泣,舒明明用手掌支撐後頸,撇過頭不知何時開始無聲地流淚。 一聲又一聲。席克斯伸出雙手像試圖保持平衡,又像在水中徒然地尋找什麼。   「--愛西尼,我的寶貝,愛西尼!」   大浪或許能吞沒他的肉體,卻掏洗出他的渴望。他聲嘶力竭地呼喊,海水如同冥差的 雙手從身後拉扯他;他掙扎著嘶吼,像是如此便能將他的愛和歉意和所有未竟的願望載往 妻子等待的港口。   「愛西尼--!」   這裡便是世界的終點。   舞台上只剩下席克斯混亂的喘息,一聲聲拍打著水面,彷彿赫密斯和他通往冥界的隊 伍正朝瀕死的國王而來。   雲霧散去,席克斯靜止著跪在水池中央,上半身往前探出幾乎碰到水面。他們以為他 終於放棄抵抗時,他卻艱難地在淺水移動雙膝,攀住舞台邊緣像抓住最後的浮木。   他在唯一一盞剩下的的聚光燈下抬起頭,高光打亮他的整個前額至顴骨鼻樑,兩扇睫 毛像沾濕了羽翼的海鳥,下半張臉卻被黑暗吞噬。「神啊,請聽我最謙卑的祈求。」   他的聲音微弱而堅決地劃破如同墳場的寂靜。他們明明知道此刻在席克斯的雙眼燃起 的便是生命孤懸一線的火焰,那熱度卻讓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引頸企盼。   如果提高到無限的生命能夠超越死亡,席克斯因對信念的虔誠而死,也將因虔誠而保 有希望。   「將我的屍體沖刷到她佇足的岸邊,讓她用溫柔的手埋葬我。」   他沉入水裡。這句舞台指示在愛瑪的耳邊響起,彷彿一道無可挽回的影子。她忍不住 踏出一步,來不及做些什麼,席克斯已放開雙手,在向後倒的同時閉上眼睛。   導演不發一語看著舞台,看著季年襯衫下擺在水面散開,來像一朵潔白的花盞。愛瑪 知道這種眼神代表了什麼,但她從來沒有這麼想打斷一次排練,同時又希望時間永遠靜止 ,凝結這場正在消逝的死亡。木板上突然傳來突兀的聲響,愛瑪轉頭只見舒明明踢下涼鞋 ,赤腳向著她的國王奔去。   她踏入水中時滑了一下,反而撲倒在季年身上。季年睜開的眼裡先是閃過不解,看到 舒明明滿臉淚痕後那情緒瞬間被嘉許所取代,又在下一刻切換回痛悔。舒明明將季年挪到 她膝上時看見對方的表情,眼淚又掉下來,她開口數次,突然發現自己其實不知道要說什 麼,這才茫然地抬起頭。   愛瑪別開臉。她找出兩條大毛巾,在一旁等待空檔時,卻被人叫住了。   「學姊,外面有個男生說要找季年學長……」做舞台的學弟是一年級的,語氣充滿困 惑。這個時間點愛瑪想都不用想,知會一聲便單獨出去。推開門時一股熱浪湧上臉來,她 瞇起雙眼,門口果然有人站著正打量他們貼在教室外的海報。她喊了聲,來人看見出來的 是她明顯楞了一秒鐘,但很快又笑開來。   「他昨天說大概這時間,我反正也沒事就先過來了。所以你們還沒結束?辛苦了。」   江雲靄今天戴著粗框眼鏡,她一瞬間竟沒有認出來。細小但足夠長的沉默使得江雲靄 眼中出現疑問,她定了定神,接著擠出一個戲謔的笑容,「結束了也不還給你啊。」   但眼見對方勾起嘴角要接下去抬槓,不知為何愛瑪突然又反悔了。她趕在對方開口前 擺擺手,「差不多啦,剛才那學弟不認識你而已。我去叫他。」語畢也不等江雲靄應答, 把對方留在門外便轉身進去。   季年幾乎是除了臉之外全都濕透了,他坐在水中,握著跪在他身旁的舒明明的手,兩 人正一同和導演討論。愛瑪站在遠離聚光燈的角落,等到話聲告一段落準備邁開步伐時, 心裡卻有一股力量攫住她。   這股力量由忌妒和羨慕而生,由憧憬和自私餵養。她清楚這瘋狂的念頭既無謂又可笑 ,但又無法自已地設想:在剛才和往後無數個舞台上,季年和他的禮物,他與生俱來的天 賦,應該要被隔離。可以的話她會用罩子罩起這一切,確保沒有什麼會黯淡或融解。以季 年為圓心,她和其他所有人將等距隔著一層玻璃,不讓任何人影響他也不讓任何人受他影 響;不讓任何事物接近他,才不會有事物能傷害他。   愛瑪以前從沒如此意識到排練教室的狹小,走得再怎麼猶豫,也不過是幾步的距離。 她在水池邊站了一會兒,季年還在情緒中,眼神聚焦在舞台一角。她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有時她覺得自己潛意識也許就是抗拒去知道,所以永遠也無法靠近一步。   她蹲下來,像此時的舒明明那種抗拒的目光她已經很熟悉,她藏起多餘的感情,盡量 輕快地向季年說:「江雲靄來要人了,快起來。」   這句話彷彿開啟了某處看不見的開關,同時把季年散落一地的暴烈和激情收拾乾淨, 裝回他那口深不見底的箱子。他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跳起來的水花濺到愛瑪腳邊,她趕緊 抓住時機將一條毛巾扔到對方身上。   避而不見學妹的失望,愛瑪遲疑了幾秒,還是跟到門口。她的距離聽不到兩人對話, 只見江雲靄看見濕淋淋的季年披著毛巾衝出來似乎吃了一驚。季年的腳步在江雲靄前方慢 了下來,他低聲說了句什麼,江雲靄便上前幾步,接手幫他擦乾頭髮。季年的站姿看起來 很疲倦,上半身隔著幾公分的距離倚在對方身上,最後像是再也無法支撐一般將額頭抵在 對方頸邊。   毛巾從季年肩上滑落,江雲靄抱住他的同時,愛瑪看見遲疑著伸出手的季年漸漸舒展 開來的肩線,和他緊緊攀住對方後頸到關節泛白的手指。   她彷彿看見花盞的根,王冠的底蘊,故事的起點和終點之間每一座橋墩。與剛才截然 不同的另一種念頭悄然成形。這完全寂靜就像是月光的白色一刻,愛瑪關上門,回到那間 狹小依舊的排練教室。   若這念頭在不久的未來得到證實--無論那個未來要多久才會到來--她能夠確定自 己一定會記得,此時此地,所有觸發的和接受的,還有身後見證了一切奇蹟的舞台。 Fin.   感謝台大外文系2013年畢業公演美好的演出。文中台詞皆由我非專業翻譯 Mary Zimmerman 女士的劇本 《METAMORPHOSES》,但求形神肖似,若有興趣請參考原著劇本。 歡迎任何意見指教。   好久不見。事情是這樣的,我寫了一個小段子,因為其中有相當程度的劇透所以正文 連載完之前不會公開,但實在想把它作為一個禮物送給喜歡時光之聲的朋友以表作者微薄 謝意。   趁最近有時間決定把它印成紙本,想要的朋友請填表單:http://ppt.cc/1qPN   目前連載進度:http://seanose.weebly.com/sound-of-years.html   有問題請洽噗浪:seanose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15.43.74.1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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