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生] [歷史]血相思08
作者：三言
雍正三年開始，每年春末到秋初，秋末至春初，雍正皆移居至圓明
園理政，已為定制。
弘曆隨駕護蹕，從雍正七年開始，賜蓮花館為弘曆於圓明園中的居
所。
蓮花館四面環水，進出需經由木橋，彷彿江上洲渚。其上有四個院
落，東院為正院，是弘曆的起居所在。
七月末，雖已入秋，興許是今年暑氣消得晚，京城依然有幾分殘存
的熱氣。雍正只回到京城暫居數日，旋即又移駕圓明園。
雍正這兩年的脾氣比往日更漸火爆，不僅諸臣動輒得咎，皇子亦時
遭斥責，伴駕君側，皆提心吊膽。
一整日緊繃著精神，好不容易回到屋裡，弘曆沒有再應付他人的心
思，讓人打發走盼了一整日，好不容易等到他回到屋裡，直想到他面
前大發嬌嗔的瑛蓮，在書房裡獨坐。
遣退旁人之後，才總算得以徹底放鬆。
想著稍早殿中發生的事，弘曆翻出了自己寫在雍正十二年冬，福彭
再次踏上征途後的〈憶遠〉。
『銀燭垂金英，夜長人未睡。重簾下氍毹，邈然動遐思。邊陲萬里
遙，故人勤王事。雪花大如拳，朔風勁如刺。虎帳不禁寒，征衣遠難
寄。我輩擁重裘，宴然讀書次。況復歲華近，團圞一家萃。何當息烽
燧，凱旋歌飲至。遐邇共歡娛，仰首望天賜。』
離開了雍正的視線範圍，避開了他人的目光，強行壓抑在心底，抽
空思緒不去想，卻仍止不住發酵的痛，一點一點滲出。
默默讀著自己去年寫下的詩句，詩中對於遠在千里之外的征人的掛
懷，對比稍早殿中福彭託人帶回的消息，不由黯然。
福彭自去年冬再赴邊疆後，轉眼又將屆一年。
雍正十一年八月，福彭第一次奉召赴邊後，等了近半年，弘曆好不
容易尋得個契機，趁著雍正再遣官員前往，將送別之後的悵然之作與
此後數月的時時掛懷，化做滿紙情思，託人帶往邊關，寄予福彭。
未料一去全無音訊。
苦等數月，福彭始終未曾捎回隻字片語。
雖然知道兩人之間的糾纏，福彭原是半推半就下接受，對福彭而言，
容忍著他對自己恣意而為，恐怕已是極限。即使心知福彭不因無奈承
情而對他心生惱恨，已該慶幸，若想再多求，不過是自尋煩惱，但是
弘曆卻仍是不免黯然。
自識字以來，即使尚不識情滋味，也知情字惱人。
情緣圓滿在尋常人家已是不易，生在帝王之家，更是份外難求。本
是不該上心，卻還是深深烙印在心上。
福彭雖然相貌出眾，但是卻也未至大清絕色。
初見之時雖然震懾於福彭獨特的氣質，但是年歲漸長，交游日廣，
弘曆並非不曾再見過相貌與氣質皆不凡之人，但是能在心上留下痕跡
的，卻依然始終只有福彭。
雖然福彭清冷的性子，亦令弘曆有時不免暗惱他的冷漠，但是卻偏
偏也正是這種不媚於人，不流於俗，雖然行事溫雅謙和，卻不卑不亢，
恭謹之中見其傲氣的心性，深深吸引了生長於宮廷，見慣了阿諛奉承，
惺惺作態之輩的醜樣的弘曆。
弘曆身為皇子，也有其傲氣。雖不願勉強福彭，但是一廂情願的癡
纏，無論如何也是辦不到的。
有了等無音訊的經驗，再加上送行之際福彭的冷淡，此次福彭奉命
駐守鄂爾坤，弘曆雖仍掛懷身在邊疆的福彭，亦時時在詩作中寄寓情
思，卻徹底失卻了再託人送詩往赴邊關的念頭。
雍正素知福彭與弘曆、弘晝兄弟情誼甚篤，今日接見從邊關回京稟
報軍情的御史時，恰巧弘曆隨侍在側，一時興起，便隨口問起御史，
福彭可有書信給弘曆。
雍正突如其來的一問，令弘曆與御史皆是一怔。
御史回過神後，幾乎管不住結巴的匆匆回話，「回皇上的話，平、
平……郡王並無書信交託給微臣，只說他在邊關一切皆好，請皇上與
王爺勿憂。」
雍正聽了後，微微頷首，沒有再多問。
弘曆卻是幾乎撐不住臉上強作的平靜。
從御史的反應看來，分離已近一年的福彭，恐怕是沒有交代隻字片
語給回京的御史。
原本還抱持著些許希冀，想著福彭上次回京時聽他問起書信，應該
明白他的意思。他不奢求長書，哪怕是虛應的問候也好，只要不是全
無念想，至少聊以安慰。
但是福彭卻仍是隻字不給。
罷了，至少知道福彭安然無恙，也是值得欣喜。
雖然不知福彭是否真的託付御史回報平安，但是依禮還是需要有所
回覆。
弘曆強自定了定神，拿起筆，在硯台上潤了潤，在紙上寫道：『萬
里榆關罷戍回，情懷如舊鬢毛皚。如心居士知無恙，兩字平安藉送來。
繫馬都門正落暉，三庚未脫夾征衣。因君略曉邊庭令，八月祁連雪已
飛。幾年?去經風雪，今日歸來話?離。想像伊人歸未得，龍堆握手送
君時。』
原本只是想寫詩慰問御史駐守邊關的辛勞，但是一想起邊關風霜，
卻仍是不自覺的寫下了對於福彭的掛懷。
詩寫成之後，心裡的悵然又更甚。
若是福彭本無任何託付，御史得此詩後，想必亦不會轉達給福彭。
乍然浮現的念頭，令弘曆不由得在心底自嘲的一笑。
這幾個月一再說服自己割捨兩人之間原本就不該有的糾纏，也自欺
的相信已打定主意不再寄書邊關，但是一有了機會，卻還是忍不住想
傳達思念。
弘曆正在悶坐之際，忽聽得太監傳報，稍早曾見過，今日才從邊關
回京稟報軍情的御史來訪。
弘曆雖然納悶，卻仍是請御史進屋相見。
御史進屋行禮拜見後，簡短寒暄，立刻切入正題。
「下官本不想夜深叨擾王爺寢息，實因平郡王在下官臨行之前，鄭
重託付，讓下官務必儘快送至王爺手中。下官不敢辜負平郡王所託，
還請王爺見諒。」
方才雍正問起時，御史難掩驚慌，原來竟不是因為福彭全無交代，
而是因為顧忌親王與皇子之間的私相授受，怕是說溜了嘴會引禍燒身，
才如此緊張。
出乎意料的發展，令弘曆先是微微一怔，回過神，就是一陣難以壓
抑的狂喜急湧而上，幾乎無法維持臉上的淡然之色。
「不知平郡王請大人帶何物予本王？」
御史慎重的拿出一只黑檀木所造的木匣，小心翼翼的遞給弘曆，「
平郡王託下官帶回京的正是此物。」
黑檀木匣比想像更為沉重，不知福彭究竟在匣中裝了何物，弘曆雖
然直想立刻開匣觀之，但是還是先將木匣放至几上，又說了一番客套
話，並且送了御史一方紫金硯做為謝禮，才喚來太監送御史離開蓮花
館。
待御史與太監俱離開後，弘曆連忙開啟木匣。
但見匣中躺著十餘只大小不一的石頭，在燭光下熠熠生輝，甚為奪
目。或有大如雞卵，亦有小如釵上珠玉者。匣中之石顏色璀璨，赤者
色如珊瑚，青者則似琉璃，亦有黑白黃三色，雖不若青赤二色光澤耀
眼，但是石紋殊異，恰如奇峰異壑，皆為罕見奇物。
雖是未曾見過的奇石，但是弘曆卻覺得有說不出的熟悉感。
凝思片刻，乍然想起曾經讀過無數次的《幾暇格物編》，是康熙於
公務之暇所作。
匆匆自架上取下書冊翻找，果然找到了記載：
瀚海沙中生瑪瑙石子，五色燦然，質清而潤，或如榴房乍裂，紅粒
鮮明；或如荔殼半開，白膚精潔。如螺、如蛤、如蝶、如蟬，胎厴分
顯，眉目畢舉。三年刻楮之巧，未能過也。又有白質黑章若畫，寒林
秋月，霧嶺煙溪，以至曳杖山橋、放牛夕照之景，宛然化筆。朕親征
額魯特時，檢得數百枚，賦形肖像，奇奇怪怪，莫可敷陳。造化生物
之巧，一至此乎！
福彭甚得康熙喜愛，福彭性喜風雅，金銀珠寶皆無法得到他的青睞，
康熙應是將瀚海奇石做為賞賜給了他。
弘曆雖然陪伴在康熙身畔的時間並不長，但是卻對於先祖父有無限
的孺慕之思，不僅每年康熙的忌辰皆親往致意，更時時向人說起康熙
生前與他共處的短暫時光，而康熙曾經給過他的賞賜，哪怕是再小的
東西，也都是他小心收藏的寶貝。
康熙待福彭極好，康熙所贈之物福彭想必也是珍視之至，卻將它們
轉贈於他。
思忖著福彭的心思，弘曆一時五味雜陳。
福彭將珍視之物託人不遠千里的帶回京中贈予他，去年枕畔沒有說
出口的怨言，福彭果然明白，也放在心上了。
為此足堪一喜。
但是福彭對他的情感，與他對福彭的情意，卻一直都不相同。
福彭將珍視之物慷慨以贈，只怕是為了酬知己，甚至是如同安撫幼
弟罷了。
對著滿匣光彩斑斕的奇石，想著此刻遠在千里之外的福彭，弘曆暗
嘆了口氣。
福彭待他一向甚好，自相識以來，若是得到了什麼寶貝，若能分贈，
絕不會忘了給他一份；倘使不能割分，知是弘曆亦喜愛之物，便索性
轉贈。兩人這些年幾次相伴出遊，習慣讓人服侍的弘曆，在外難免有
些不適應之處，也是福彭照顧他甚多；甚至是幾次在福彭的屋裡或是
書房中秉燭夜談至不知不覺陷入睡夢之際，偶然轉醒，但見福彭坐睡
於身側，做起了他的侍從。
以至交知己而言，福彭對他推心置腹，無可挑剔。
但是他要的不只是知己之情。
即使不曾明言，但是他相信福彭是明白的，只是給不了。
拈起一粒色澤有如羊脂白玉的奇石放至掌心，奇石自掌心滲透著絲
絲沁人心脾的涼意，在暑熱仍頗為惱人的秋日夜晚，令人心神為之沉
靜。弘曆有些出神的凝視著掌心的石子，恍然竟有如見遠方故人的錯
覺。
雖然情感不同，至少還是掛念他的。
弘曆自我解嘲的微揚唇，雖然仍難抑心底的悵然，還是想著要寫些
字句記住此刻，遂又重新回到案前，拿筆蘸了墨。
正欲下筆，卻又不由得遲疑。
雖然想記下此事，但是他對福彭的情思，卻是不可言說。
思忖了片刻，終是如同往日一般，藏起了福彭的名字，以〈瀚海石
子歌〉為題，只在詩中隱然指出此石乃是：「嗟彼從軍戍邊陲，更過
萬里無歸期。故人天末相贈貽，開匣忽睹光離離。遠寄用表長相思，」
並細細在詩中描繪了福彭所贈之石的模樣，而後筆鋒一轉，「感君贈
我置芸帷，長日靜對心神怡。高歌消得梧月移，吁嗟故人知不知？」
恐洩兩人之間的秘事，不能直言福彭的名字，只能以故人稱呼。
不能明寫的名字，亦如他對福彭的感情，都是不能公諸於世。
此時此作此情，不知何年何月何日得以讓遠在千里之外，歸期無定
的福彭知曉。
邊塞烽火連連，雍正不得不一再地遣人遠征，不知何日才是盡頭。
若是福彭就此長駐邊關，兩人之間的糾纏，只能就此徹底斷了。
盯著最後寫上的感嘆，想著福彭一慣的淡然，想著終究只能粉碎，
消散無蹤的情意。
弘曆微掩眸，悵然懷抱著滿腔無處可訴的幽情，獨自度過福彭出征
後，又一個悶坐到天明的夜晚。
網頁好讀版：http://goldsunakl.pixnet.net/blog/post/50388622
--
但將一笑對公卿
我是無名百姓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59.124.27.1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