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吃飽的老虎（十五）已刪文
梁兆夢離開後，整間屋子就只剩下何朔輝一個人。
「還真放心讓外人看家耶……」既然房間主人說過什麼都可以自己動手，何朔
輝也就老實不客氣地展開探索。
梁兆夢房間雖然整潔但很有生活感，從床上涼被攤掛的角度到桌上物品擺置的
疏密都頗具「這是某人的私人空間」的感覺。
甚至連味道都跟外面的空氣不太一樣。何朔輝揉了揉鼻子，聽見米祿還在自己
腳邊呼呼哈哈，瞬間有些不好意思。
他晃到桌前研究桌上的東西。電腦和螢幕他每天都面對，懶得多研究，倒是驚
奇地發現桌子右邊角落放著男用化妝水和乳液。原來梁兆夢會使用這些東西。
接著他繞過床舖，往書櫃移動，想看看梁兆夢都讀些什麼書。
見他接近床邊，米祿一陣狂喜，作勢便要往床上跳。何朔輝忙伸腿擋在牠鼻子
前連聲喊道不可以不可以。一人一狗的攻防戰沒有持續太久，擋了幾下米祿就放棄
了。
見狗子冷靜下來，何朔輝順勢坐到床上，正想檢查自己褲腳上沾了多少狗口水，
就在梁兆夢枕頭邊摸到堅硬的書角。
把書抽出來一看，何朔輝就愣住了。
從廢棄醫院的天井向上取景，近晚的天空色調慘白，彷彿被困在鋼筋外露的水
泥框裡。燙銀的書名壓在因背光而幾呈黑色的建築上，每個字都有幾個筆劃剝離主
體向下掉落，底部是作者姓名──看著這個熟到不能再熟的封面，何朔輝嘴角扯了
一下，哭笑不得。
天不從人願，饒是梁兆夢歸心似箭，突然遭遇的緊急狀況卻沒那麼容易排除。
驅車前往工廠的路上，他還有空一邊懊惱一邊幻想何朔輝正在做什麼；抵達工
廠後，一看見完全停擺的沖壓生產線和員工們急出汗水的臉，就算有一百個何朔輝
在家裡等他，他也必須壓下想念的心思。
「怎麼了？」
「一開始還很正常，沖到後來這條縫愈開愈大……這條。」沖壓師傅雙手各拿
著四五個沖好的金屬零件朝梁兆夢遞過來，指出有問題的地方。
原本應該嚴絲合縫的金屬交界處真如對方所說，出現了明顯的縫隙。
「……這樣不行。」梁兆夢皺起眉，翻看著手上的零件。
「我想也是不行，就趕快停下來，請師傅來看看。」
模具師傅擦了擦汗，接口道：「模仔我拆落來看過了，沒變形也沒哪裡斷去啊。
會不會是料有問題。」
「料都是整捲的怎麼會用到一半才有問題，一定是模具哪邊故障了才會愈沖愈
歪，不然一開始還好好的……」
「你說哪裡歪？我的模哪裡有歪？明明一切攏正常啊！」
「不是歪，我是說那條縫──」
梁兆夢向前一跨，擋在音量愈來愈大的兩人之間。「先別吵，機器開來再沖沖
看，大家一起找一下是哪邊有問題。」
沖壓師傅聞令立刻著手上料、開機器，沖床齒輪旋轉時特有的金屬敲擊聲響又
在耳邊響起。
匡鎯，匡鎯。這規律到令人煩悶的聲音梁兆夢從小到大聽得極熟，但小時候可
沒想過到了這年紀還得天天聽見它。他低頭藏住苦笑，彎腰從進料的長條鐵片下穿
過，靠近沖床機。
「我們一起來看看是哪邊出問題吧……嘿。」
梁兆夢伸手接住重新開機後的第一枚成品。「這個正常。」
沖壓師傅「咦」了一聲，模具師傅則是「嗯」了一聲。
「再多沖幾個看看。」
連續模沖壓的速度快，說話間，梁兆夢又接住了第二成品，接著是第三枚第四
枚第五枚第六枚。他一一拿到面前仔細檢查，不敢懈怠。
其實這些事情不必自己來。他強自壓抑煩躁。沖壓師傅或是模具師傅，都是比
自己年長又資深數倍的專業人士。自己非待在這裡不可的理由，只是因為他們兩個
誰都不服誰而已。
我會在這裡，只因為我是付薪水的人而已。他盯過一個個沖壓成品上那條有問
題的縫隙，發現它真的在連續沖壓過程中變寬了。他連忙喊停，把成品拿給模具師
傅看。
「李師傅你看，真的變寬了。原設計不是這樣。」
「這我知啊！可是頭前那些沒問題……」
「再硬沖下去會愈變愈大條，最後統統不能用啦。」沖壓師傅雙手抱胸站在旁
邊。
別吵啦。梁兆夢硬扯出一抹笑，說了句「再檢查再檢查」，左右手各拿著由良
品過渡到不良品的兩枚關鍵成品，死死盯著那兩條肉眼幾乎觀察不出分別的縫隙。
不知怎地就想起了何朔輝笑起來會變得細細彎彎的眼睛。
好想回去。好想跟他講話，看他笑起來的樣子。
匡鎯匡鎯的齒輪聲停了又響，響了又停。
試誤的過程冗長煩悶，而且多半是在……想起何朔輝正在自己房間等待，梁兆
夢甩甩頭振作精神，努力不讓自己覺得這一切都是在浪費時間。
「會不會是鐵料的油上得太多了？」
「還是太熱了？冷氣開下去，電風多拖幾支來吹。」
經過許多次推測、實驗和觀察，揮汗如雨的三人總算找到問題所在－－模具的
頂出機構有細微誤差，一次次沖壓加大了誤差，導致退料時力道不均，本該密合的
地方因此出現縫隙。
擁有數十年經驗的老師傅果然專業，拿把小起子裡裡外外戳戳頂頂，不出三十
秒就調整好模具；沖壓生產線再度運作，產出的成品完美如常。
解決問題只要三十秒，但找出問題卻花了寶貴的三小時。梁兆夢吁出一口長氣，
用手背抹去額上的汗水。
「辛苦兩位，再來就麻煩你們了。」
他保留最後一點耐心，向兩位留下來繼續加夜班的師傅表達感謝及慰勉，之後
便迫不及待地離開廠房跨上機車，騎向回家的路。
晚上十點，就連加班的下班車潮也差不多消化完畢，拂向臉頰手臂的夜風總算
有點涼意了。梁兆夢感覺自己皮膚上的汗水正漸漸風乾，但還是能隱約從領口和髮
際聞到一點鐵屑混著金屬用油的味道。
從工廠騎車回家只要十分鐘。這十分鐘裡，他覺得自己像是剛從戰場歸來的騎
士，來不及洗去身上的汗水和血污，來不及品味勝利的欣喜，夤夜奔馳，只想早一
刻回到孤單的情人枕邊。
只是他的戰場小得微不足道，而他的情人目前什麼也不知道。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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