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浮生瞬華、貳柒

看板BB-Love作者 (饞狐)時間11年前 (2013/07/17 00:03), 編輯推噓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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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花帶紫斑,形如鐘鈴,螢蟲常棲於花中,故又稱螢袋。雖已是金秋時節,北 方中原一帶在稻收之時,螢蟲便杳然無蹤,但南方尚暖,山野溪畔仍有淡綠流火飛 舞在花草間,宛如星屑。   一名纏頭作大夫打扮的男人和一名抱琵琶衣著花俏的男子相偕入山,曲徑通幽, 俗情成空,他倆不時相望而笑,好像成了山裡修行的精怪。   潺潺水聲在耳,點點螢光指路,悠悠徐行便來到傳說的天水潭。看到螢蟲繁如 天星,佈滿四周,潭水倒映明月光影,秋燦開心對裴清和說:「看,那就是這兒的 人傳說的地方。」   相傳天上的仙人和遠海的龍女苦戀,這座山的主人是祂們的朋友,為了幫助他 們在一起,就在這兒闢了一座能使海天相通的道路,亦即天水潭。   「沒什麼特別的。」   秋燦斜睨裴清和啐聲道:「裴大夫真不識情趣啊。」   「我其實不怎麼喜歡蟲子。」   「啊哈哈哈,你該不會怕螢蟲吧。」   「怕是不怕。量太多了有點,唉。」裴清和揚袖一掃把許多淡綠光點揮飛,秋 燦在旁幸災樂禍笑開來,兩人覓了樹根旁一塊大石頭坐,秋燦就靠在他身上彈琵琶。   話說到他們為何到這兒來,只是秋燦無意間從山下的居民口中聽來一個傳說, 碰巧傳說中的地方他以前也聽人提過,據說要是能在天水潭看到當年天上仙人和龍 女相會的道路,自己的感情也能順利結果。   於是秋燦就拉著討厭蟲子的裴清和上山,希望能在潭水裡看到一條道路。   耗了大半夜也不睡就跑到荒山野嶺,裴清和心裡是不願的,裴清和狐疑問他: 「你真的信啊?」   「為何不信?」   「為何信?」   秋燦笑了出來,往他頸側小力咬了一口,被裴清和拍額,他像小狗一樣拿頭頂 亂鑽裴清和,親暱玩鬧間聽裴清和說:「真的有。」   「有什麼?」   「有條道。你瞧。」   秋燦轉頭往裴清和指的方向凝眸望去,確實發現不遠處一條微微發亮的隧道, 他們兩人一同沿岸邊繞過去,才發現原來那兒有個不起眼的山洞,平時生滿藤蔓樹 根,裡頭洞壁有許多漂亮的石頭和結晶,洞外則是一棵十分古老的樹和對岸的老樹 纏著枝葉共生,久而久之長得像是條小橋,底下則像隧道,兩旁便是樹根與藤蔓構 成的簾幕。   由於底下的花草聚了許多螢蟲,加上明月相映淡輝,使這兒此時此刻就像有個 暗道通往神秘的彼端,然而實際上隧道恐怕只有孩童勉強鑽得進去,洞裡又不知是 否藏了什麼蛇鼠,八成沒人找到過,就算找到也不敢一探究竟吧。   「現在呢?」裴清和問。   「嗯,反正進不去,就再慢慢走回山下了。我不想夜宿野外給狼叼走。」   裴清和笑著點頭,牽秋燦的手順原路回山下。其實不是非得找到什麼發光秘道, 裴清和知道秋燦的目的或許只是想和他兩人逃離塵俗喧囂而已。哪怕是一下子也好。   下山途中,秋燦問裴清和:「你怎麼不會想跟我討平安扣?」   「想等你想到再給我。不過後來又覺得你比我更需要。」   「哈哈,那我不還你了。」   「呃,秋燦。」   「不還你。」   裴清和苦笑,笑裡多是寵溺,他想起一事而聊道:「你腕上戴的卯花玉子,裡 頭的藥放著也沒用,不如掏空了吧。」   「無妨,放著也是放著,以備不時之須。」秋燦晃著裴清和的手說:「我貪生 怕死,你難不成怕我想不開?」   「這倒沒有。」裴清和心虛答道。實際上裴清和還是擔心秋燦哪天糊塗把毒藥 吃了,不過秋燦難得糊塗,他更怕秋燦鑽牛角尖,否則為何遲遲不肯把卯花裡的毒 藥取出。   秋燦笑得有些壞心眼,故意告訴裴清和說:「你是不是想趁我不注意把藥取走? 可是你確定它們還是放原位?」   「莫非你──」   「啊。我早就看過了。兩種藥刻意做成一樣的顏色,你是怕我犯糊塗吃錯了是 不?」   裴清和輕哼,不太高興的說:「我不愛你拿這種事開玩笑。」   「好啦,你別惱了。我好睏,早點回去睡覺。」   裴清和聽了主動繞到秋燦面前蹲下,秋燦看了眼會心一笑,靠在裴清和背上讓 人背下山,畢竟現在的秋燦連輕功都派不上用場。   「清和啊。以前我覺得自己很倒楣,也倒楣慣了。靠別人行不通,還會惹更多 麻煩,所以我盡可能靠自己,不敢依賴誰。」   「嗯,現在你有我。」   「是啊。我現在有你,之前我老是想,會不會害你跟著倒楣,不敢一股腦兒賴 著你。」   裴清和莞爾道:「那現在?」   「現在覺得能依賴多久,就依賴多久。」   「我也是。」   「呵嗯。」秋燦貼在裴清和背上,山風獵獵刮在臉上,但裴清和的髮絲很軟, 一絲絲在面前飄動,微啟的唇沾上幾根髮絲,他真想吞下它們,吞下裴清和的味道, 接納這個人的一切。   一路上不多交談,裴清和有了背上秋燦的重量而感到安心,風則在秋燦臉上刮 出淚來,說再多的甜言蜜語都不夠表露心裡的情意,言語的傾吐遠遠不及心裡感受 到的萬分之一。   於是他們沉默,聆聽風裡情人的吐息和心跳。   一個甘願成為對方眼尾的淚痣,提醒他未了的情緣,一個則願藏於眉宇間,默 默守候。   回到租住處,睡前秋燦蹭到裴清和身旁問:「要是你沒遇到我,你已經娶妻生 子了吧。」   裴清和靜默片刻,答道:「世間任何事都可能改變,唯獨時間不會倒流。」   「那你不就可能變得不喜歡我?」   「是變得越來越喜歡。」   秋燦不敢吐露太多感動,他怕,怕這份感動會壓垮彼此。   「清和啊。」   「何事?」   「你對自己人太好,越貼心的越不會提防對不對?」   「這……或許是。」   「一定是。」秋燦肯定的說。   裴清和淺淺笑道:「你怎知……」   「現在應證了吧。」秋燦側身撐頰,笑睇裴清和說:「好好睡一覺吧。你記著, 不管將來如何變化,我……唉,罷了。你還是別記著,全都忘了吧。全忘了也好。」   「秋燦,你對我、對我……」   裴清和昏睡過去,秋燦淡淡答道:「我下藥迷暈你,沒想到吧?不過藥性只有 半個時辰,動作得快。」   秋燦在裴清和身上摸出一個五角的剔紅小盒,是鳳京氏一族的秘藥五色朱雀燐, 但真正能稱為藥的只有一色,其他四色皆是毒性凶猛的粉末。而秋燦佩帶的卯花玉 子裡也放了相同的東西,只是將毒藥刻意調成與解藥同色。   將這物品竊走之後,秋燦轉身點了支蠟燭,留書一封,然後來到窗邊望向夜空, 低喃:「和夢裡的月色一樣。」   此刻秋燦的心情異常平靜,好像是因為看到了盡頭,覺得終於能鬆口氣一般。 他手執蠟燭踱回床邊,凝眸注視裴清和,然後吹滅了燭光,替人把棉被掖好才來到 屋外。   有別於屋裡溫暖,戶外森冷得讓人起一身雞皮疙瘩,紫紅暖轎、龍紋雕窗、十 多名著黑袍的跟班,和一個白衣勝雪的男子負手而立。   「窮鄉僻壤,搞這陣仗做什麼?娶妻啊?」   白衣男人翹起嘴角,挑眉道:「正是。」   「嚴泓之。」秋燦本想讓他別太過份,隨即又因想到屋裡熟睡的人而將話吞回 肚裡,改口道:「換個地方說話。」   「可以。」   秋燦指著那些黑衣人說:「讓他們別來。」   「他們負責抬轎。」   「好,到了山上再讓他們走。」   嚴泓之不冷不熱的應了聲,側首示意,一名青年掀起轎簾請兩人乘坐,就這樣 浩浩蕩蕩上山,雖然是去有天水潭的山上,但走的路是另一條,而且到的地方更高。 山路凶險,饒是黑衣人有一身武藝也難以抬兩人再往高處走,秋燦乾脆下山自己走。   「你到底想去哪裡?」   「到一個只有我和你的地方。」秋燦語氣平靜,天早已亮了,他想這時裴清和 應該清醒,而且忙著找人卻沒有頭緒吧。   他不是想讓裴清和那樣狼狽,但長痛不如短痛,有些事熬過了就會海闊天空, 雖然他還是無法保證,但只能這樣相信。   「然後呢?」嚴泓之的問話打斷秋燦的思緒。   「然後聽你想講的,我則做我想做的事。」   嚴泓之無奈一笑,但他有絕世武功,面對失去武功的秋燦有恃無恐,應該不怕 秋燦變什麼把戲。他拉住秋燦的手度內力,希望替秋燦取暖,秋燦淡淡掃了他一眼 什麼話也沒講,乖順得讓嚴泓之不習慣。   嚴泓之想起之前的事,秋燦說他是個可憐人,但秋燦不會同情他,他也知道自 己可惡,可是歷史重演一千萬遍,他不會後悔。   「這裡夠冷了。」秋燦滿意的說,然後抽手到山崖邊眺望。   嚴泓之有意識的護在他身旁,對面的山頭積了白雪,這裡雖然沒有下雪,可是 非常冷,冷到他們吸進的每一口空氣都冰涼刺骨。   「你禁不住這兒的氣候。」嚴泓之不免擔心。   「我需要冷靜。」秋燦轉身面向嚴泓之說:「你有什麼話一併講了。我可能不 會記得,但這麼做好讓你沒遺憾,將來我不再欠你。」   嚴泓之對他的話有些疑惑,但還是開口說:「我想迎你過門,我知道你怪我不 夠坦蕩光明的面對感情,那個人能做的事我也可以。我會公告天下,說你是我的人, 我也願意把龍霜城的一切與你共享,就算你讓我放棄,我也可以。」   「呵。」秋燦失笑,不住掩嘴背過身,咯咯咯的發笑。等他收歛笑聲回頭時, 發現嚴泓之還一臉認真的等他回應,他蹙眉苦笑道:「對不起,我不是有意這麼、 只不過,我根本不值得你這樣做。就像拿了金銀財寶換來一片乾屎橛。你會後悔的, 就算你不想……」   「你不是。」   秋燦淡笑,又說:「我想起你的時候,其實心裡還是會痛。以前是求之不得, 現在是憐憫較多了。再怎樣,我們之間還是有些情份,但我只愛裴清和一人。」   秋燦連忙擺手要嚴泓之冷靜,溫柔笑說:「你說完了就聽我說,我恐怕也是最 後一次跟你講真心話。不管有沒有別人,我一定會離開你,要是當初你就決定跟我 走,我絕對是會動搖,但很多事就像一杯酒,喝乾了就不會再有,就算你倒第二杯, 滋味也不見得就跟第一杯的情況相同,可能第二杯飛了隻蒼蠅進來,或是你想起了 些什麼。」   「我不懂,也不想懂。跟我下山,我們回龍霜城。」   秋燦長嘆,望著被嚴泓之拉著的手,他悵然若失的說:「要是小樺沒死,你跟 他……」   「逝者已矣。」嚴泓之開始不耐煩了。「你究竟想做什麼?」   「我想積點陰德。」秋燦抬頭朝嚴泓之微笑,指著自己眼尾的淚痣說:「這張 臉是你的心魔,也是那個人,更是我的。自從發生了那些事之後,我花了許多力氣 抵抗,最後才發現我抗拒的事物,正是我本身。」   望著一臉坦然瀟灑、言笑晏晏的秋燦,嚴泓之好像有種錯覺,他竟有點發寒, 本能好像預料到會發生什麼事而毛骨悚然,不由得將秋燦的手捉牢。   「你到這兒來怎麼積陰德?不要講這些奇怪的話了。秋燦,你瘋了不成?」   「可能吧。我有時覺得瘋了跟頓悟沒什麼差別。」秋燦輕笑,忽地朝嚴泓之撒 出白色粉末,風裡閃爍細微光芒,同時響起連串爆炸聲。   嚴泓之一時氣急敗壞,伸臂在火花裡捉住秋燦,秋燦佞笑道:「你有真氣護體, 不怕白漣玉轟炸,總該忌憚這個!」   秋燦摸出盒子一角的金屬片畫過嚴泓之皮膚,立刻產生青藍火光,後者本能抽 手愣愣看自己右手虎口,上頭表皮焦黑,是鳳京氏的青燄毒燐,燒出的氣有毒且易 燃,水氣和平地都能將周圍的空氣燒盡。   「你想同歸於盡?」嚴泓之眼前又是白茫茫的飛塵又是不時迸發的青燄,只聽 秋燦哼笑道:「我雖薄情,但還沒這樣絕情。」   嚴泓之站定馬步朝四周出掌,逼走惡毒的風火,就見秋燦站在懸崖邊,手拿刮 出青燄的金屬片貼著自己臉頰低柔道別。   「回去你的北方吧。往後不會再有秋燦這個人。」說完,秋燦拿利刃將臉畫破, 青藍火燄伴隨慘叫再度綻放,剎那間他往身後躍下,深淵是河谷,底下地勢險惡難 測,水流又通往山底神秘洞穴,伏流與迷宮般的洞穴結構複雜,沒死也不可能有機 會活著離開。   連當地人都不輕易進入,只有野獸可能出入,秋燦陷落必死無疑,且尋獲屍首 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秋燦的自滅之舉快得像是演練過幾百回,嚴泓之再怎樣靈敏也無法救到他,只 在他跳崖時扯下袖擺一片衣帛,接著就見到秋燦的臉被青火籠罩,消逝在雲霧之中。   當下嚴泓之沒有什麼情緒,因為他根本難以接受,眼前的事如同幻影,要不是 手裡抓著一塊破布,他還不能確定秋燦剛才就站在面前不到三步的距離。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啊啊啊──」   退下的黑衣人聽見山裡傳出叫喊,各個面面相覷,他們不清楚是嚴泓之還是秋 公子的聲音。那是嚴泓之痛苦的咆哮,耗著內力狂吼,好像整座山都為之震撼。 * * *   天光透過窗照進室裡,枝葉間篩出的片片光影在裴清和眼皮上晃動,他驀地睜 眼、跳下床,喊了兩聲秋燦的名字,屋裡空蕩蕩的無人回應,眼尖的他立刻發現桌 上壓著一封書信,抽出瞅了眼是秋燦留的字,墨已乾,他拿了信跑到屋外,又踱回 屋裡展信瀏覽,一時間忐忑不安。   信裡頭一句便說:「信看完就燒,免得你笑我字醜。」   起頭看來戲謔輕浮,是秋燦平日的口吻,前面也扯了幾句玩笑話,接著筆鋒一 轉忽然開始發牢騷,大意如是:「我厭倦了這些愛恨糾纏,也不想今後都倚靠另一 個男人安生。裴大夫,懇求你忘了我,回南方找個好姑娘,生幾個娃兒安度餘生。 平安扣我不還了。卯花還你。」   結尾字跡潦草,遣詞隨意冷漠,裴清和反覆看過幾遍仍難以置信,秋燦有什麼 不能跟他談的,非得留書走人還做得這般絕情!   對於秋燦可能的去處,裴清和毫無頭緒,他像無頭蒼蠅一般在鎮上找尋秋燦, 然而秋燦是天沒亮出門,誰都沒瞧見。   過了午時,裴清和摸著乾澀的唇,取了幾文買茶喝,接著回屋收拾細軟,打算 邊走邊找,背著藥箱又抱琵琶,離開前瞄到了角落一個紙團。他本是不在意的,跨 出門檻後想了想又折回來撿紙團。   那是一團揉爛的紙,筆墨未乾時就扔的,有不少髒污,裴清和將它攤開來讀, 發現信裡秋燦的語氣和原來那封天差地別,盡是柔情。   「世事無常難料,很多事不能接受,可我開始明白當時你離開我的心情,也理 解嚴氏兄弟的作為。我曾同他們一般,以為愛就該攢牢不放,可原來不是。   我曾自以為是伴月的星,卻只是煙花過後的餘煙,雖只能照亮你一晚,卻是我 此生最為美好的時光。倘若真有來生,我恐無能耐作你的明月,但願化作一隻螢蟲, 在夜裡給你指路。   至於報酬,還是你一船的香花吧。」   后鎮郊外,裴清和追上了嚴泓之一行人攔截其去路,十多名黑衣人排成兩列擺 出陣勢,裴清和卻無出手的打算,只問道:「告訴我秋燦在哪兒,是不是你──」   「放肆,豈可對城主如此無禮!」   「你們安靜。」轎裡傳來嚴泓之的聲音,他只從轎裡扔了塊布出來。   儘管隔了段距離,裴清和仍一眼看出那水色地繡了細藤紫花的料子,正是秋燦 的袖擺。他正要誤會,就聽轎裡的人開口說話。   「他說我是他積的最後一件陰德,接著便在我面前自毀容貌、跳崖。」嚴泓之 的語氣冷漠,恢復成從前冷若冰霜的人,平音道:「這破布你該認得,我不要了。」   說罷,黑衣人重新起轎要離開,裴清和突然轉身大吼:「你為什麼不救他?你 怎麼能丟下他?」   轎子越行越遠,沒有任何回應,嚴泓之聽是聽見了,卻覺得很疲倦。他已經不 想再追逐亡者的影子,先是嚴樺,後是秋燦,他以為自己什麼都有辦法挽留,但這 些作為只是他不想承認自己太過天真。   畢竟秋燦跳崖那時,嚴泓之就似乎明白了一件事,他們所求的從來都不是對方, 也許欣賞、戀慕,卻只是因為對方身上有自己想要的事物的影子,因而每每擁在懷 裡,就生了無數的矛盾與疑惑。   再這樣不顧一切的投入,最後他只會和那雙兄弟一起變成水中幻影而已,感情 於他皆是虛假,對情愛從此再無貪求。   兩年之後,嚴泓之娶了鄰國一位公主,後來生了一對兒女,然這已為後話。   裴清和拾起沾了塵土的破布,從剛才嚴泓之的話裡捕捉到跳崖這字眼,便趕緊 往后鎮周邊的山間找尋,還雇了當地較為熟悉山況的人幫忙。   人們告訴裴清和,不管在哪座山往深淵跳都沒什麼活命的可能,因為后鎮地形 和地質奇特,地底下有個大迷宮,穴內通道及伏流錯綜複雜,就連野獸都不太敢進 入。   然而裴清和依然執著,找了整整半年,當地人再也不想陪他耗,也不想拿錢沒 命花,裴清和幾乎將后鎮每座山頭都踏過數十遍,也曾差點困在地底幽谷深穴回不 來,后鎮的人起初同情他,後來疏遠他。   他們都覺得裴清和瘋了。不是胡亂鬧騰的那種瘋癲,而是太過執著,終日心神 罔罔,就算和他講話時互望,也覺得裴清和一雙眼不知在望向何方。   半年前的裴大夫雖不及秋燦的翩翩風采,但仍給人十分好的印象,溫雅有禮、 眉清目秀的大夫,後來卻成了不修邊幅的男人,成天往山裡和河谷間跑。   有一日,裴清和重回有著天水潭的山,仲夏酉時正,天邊雲霞紫裡透紅,他想 起一同觀星賞月的往事,就依印象繞著潭邊走。   景物猶存,人不復在,岸邊還開了一叢叢的卯花,比其他偏北的地方開的久, 裴清和在其間覓了坐下,仰首遠望天際,慢慢倒在白花似雪的花叢裡。   裴清和一直不願面對、不敢多想的就是秋燦已死。他不去算何時該是秋燦的頭 七,不思考任何關於死亡的可能,只是一逕的找尋,他認為自己能找一生一世的。   「我以為我可以,尋你生生世世,但我現在就快撐不住了。」   與其說是身體的勞累,不如說是精神上的消磨,裴清和經過潭水邊的時候,難 得看清了自己的模樣,以前對著水面也視若無睹,他連自己都瞧不見,卻在方才他 看到了一個陌生的自己,滿臉的鬍子,穿著陳舊襤褸的髒衣,蓬頭垢面像山中野人。   倒在山野間無人打擾,裴清和一閉眼就能想起秋燦的模樣,而且鮮明得刺痛心 口,於是他又睜開眼,這是他不太愛睡覺的原因,一入夢雖能見到秋燦,可那只是 虛影,觸不到。   他望著日暮的天空,腦海浮現了些許往事片段,包括他曾跟秋燦相許來生。他 們都明白人一旦轉世,即便靈魂一樣,那還是不一樣的人了。   會有那些打趣的講法,只是因為太過不捨秋燦而已。就算沒了前生記憶,變成 兩個陌生人,他還是想和秋燦相遇、相知,哪怕不再是這樣的關係也無妨,他只是 很想一直與秋燦在一起。   但是令裴清和挫敗的,卻是他的執著與妄念。   「半生殺業,與你一生的桃花債,看來我們終究不能奢望一同過那平凡的小日 子。」裴清和吁氣淺笑,拿出秋燦留下來的殺人香信物,從雕琢成卯花的玉飾裡扳 開隱密的機關扣,擱解藥的小槽空著,另一個凹處放了一粒藥丸,他將它取出,含 笑嚥下。   該是見血封喉的劇毒,但裴清和靜待良久也沒有毒發,只覺渾身精氣通暢,神 清氣爽,消解了一點積累多時的疲憊。   這是秋燦的心眼,早知裴清和有可能自尋短見,就把藥換了位置,而原先的毒 藥早就被嚴樺服下。   人已故,情還在。纏繞裴清和心尖的餘情,化成了一滴淚落下,消融了裴清和 想下九泉尋人的念頭。   裴清和勉強逼自己回后鎮,將滿臉鬍子刮乾淨,洗了臉,仔細沐浴一番,再將 房租塞到屋主窗裡,破曉前收拾好離開后鎮。   「我答應過你還有兩條命的。」裴清和回首望著后鎮低喃,黯然自語:「可將 來不會再有另一個人我必須守護。」   他知道人心善變、無常,新的不會與舊的相同,但舊的往往能被取代。裴清和 心中捨不下,便棄絕了再去接納新人的心,就算從今往後活同行屍走肉……   於是,裴清和回到了豐姜,在商杪杪的幫忙之下,玄草堂重新開張,加上其他 人不時關照,裴清和與裴素炘的關係稍稍趨於和緩,至少去信問候沒再被退回來。   所有事物彷彿重新回歸正軌,除卻秋燦的存在,裴清和則恢復了以往的精神, 又是鄰里熟識的裴大夫。因為不再和殺人香有直接關係,不再出任務,沒有用得上 武功的場合,裴清和的生活很快就與一般市井小民無異,柴米油鹽醬醋茶,鎮日為 三餐奔波、為傷病的患者看診醫治、所有開銷得自己打算,也得老實繳清朝廷各項 稅賦。   一個人過著從前夢想的生活,獨缺了他曾算在其中的另一個伴,過得還算平順 寧靜,但僅此而已。   每個無月的夜,裴清和都會想起有個人可能在雲的彼端,在花間,或藏身光影 裡,這空幽的小宅子中,每扇門、每道窗,就連桌角撞傷的地方,地上被踱裂的痕 跡,木架、櫃子的隙縫,都藏著秋燦曾經在這兒的記憶,還有裴清和綿綿不絕的思 慕。   「秋燦……米快沒了,得記得買。錢我先給了陳記……」   這淡然模糊的夢囈,透露了什麼,就連裴清和自己都不瞭解,他心裡一直惦著, 最深的刻痕並不在這宅子裡,它只是寧靜的存在在暗處,等他鬆懈時趁虛而入。   等這情毒麻痺了他所有感知,總有一天他會真的變行屍走肉的,遲早有一天, 除非,人死而復生,或是裴清和如願長眠九泉之下。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36.239.66.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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