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場大雨落下,讓整個山林都淚濕了。
悶在屋子裡那兒都去不了,聞聿和如茵便一人一籃豆莢,邊剝邊聊,
聊聞聿的過往,或是聊一些藥草的知識。
但偶爾聞聿會不專心地轉轉頭,面朝窗子的方向,一臉欲言又止。
「怎麼了?」如茵剝著手上從後院採了滿滿一籃的豆莢,問著。
「偶爾有小妖怪會經過你這…」聞聿噤聲,渾身緊繃,過幾秒之後才又
放鬆:「有些道行頗高,氣味濃厚。」
「不礙事的。」如茵笑著低頭,把剝下的豆子放在一個陶碗裡:「這兒
我住了好些年了,他們和我倒也相安無事。我還幫幾個小猴崽接生過呢。」
豆子放到碗裡滴溜溜的聲音和雨聲應和,聞聿一臉不解。
「牠們不曾驚擾你嗎?」他摸索著腿上籃裡的豆莢,剝好,再摸著陶碗
將豆子放進去。咚的一聲。
「半夜寂寞難耐想找伴兒,所以亂吼亂叫倒是挺吵的。再來就是吃了什
麼東西忘了嚼,被梗住喉頭難受,才來敲我門。」如茵一派輕鬆。
「你似乎和牠們很親近…?」聞聿有點遲疑。
「很奇怪嗎?」如茵笑了,手上的豆子有顆發了芽,他把它挑出來,隨
手扔到窗外任它長。
「方才經過的妖物不乏有血腥之氣的,只有吃了很多的活物,才會有這
樣的味道。」聞聿慢慢地說著:「我擔心你住在這,牠們萬一獸性一發…」
「道士這麼神妙?還能聞味道?」如茵又笑了,滿臉好奇。
「不是用聞的,是一種感覺。」聞聿解釋著:「是入門的基本,要先判
斷身旁的究竟是兇獸還是妖怪。每一種的感覺皆有所不同,若以黑虎妖為例,
牠身上的血腥味大約在百步之外就能察覺。簡言之,殺孽愈重的妖怪,身上
的氣息就愈危險也愈腥臭。」
「那,有沒有分辨不出來的妖怪?」如茵慢慢地剝著豆子。
「有的,大凡以植物為靈的妖怪都十分潔淨,尤其是巨木。通常樹妖也
較為溫和,植物妖裡,心性起伏較大的,只有花妖。若又為毒華,則更容易
修成魔。」聞聿耐心地解釋著。
「那,天師門也收樹妖嗎?」
「…說來慚愧,」聞聿低下頭:「道門裡有術法,是取妖物內丹修補人
身的,而通常因為樹妖不易修成人身,好補獵又純淨,所以…」聞聿愈說愈
小聲。
「妖有孽,人亦有孽。」如茵淡淡地說:「為什麼慚愧?」
「人亦有孽…」聞聿嘆了口氣:「你說的對,如茵。」他停止剝豆子,
若有所思:「我年紀尚小時,隨著師兄師姐出外見習,那是一個被野犬妖幾
乎吃盡的村莊,」聞聿想起當時的景況,聲調沉了下來:「那村子約莫百人,
竟一夜被啖盡,那時帶我去的師兄姐皆是氣憤難平,道行較高的御著劍,由
空中施術,而我與其他人一同步行,挨家挨戶看有沒有倖存者。」
「師父師兄們總說我資質好,才會讓我這個十幾歲的孩子跟著。如茵,
你知道嗎,那是我看過最慘不忍睹的景況,即便到了如今這而立之年,偶爾
還是會想起那些吸飽了鮮血而崩頹的泥牆。
師姐帶著我搜尋,我聽見身後有聲響,以為是村民,便急著去看。那戶
人家的牛棚裡,只剩牛骨,以及一具臥倒的屍體。我知道那位大娘沒氣了,
因為她整個後腦殼都沒了,只有一個空空的頭殼。
我過去,那位大娘的手裡緊緊握著個東西,我蹲下細看,渾身都涼了。
那是一只小手,嬰孩的小手。她緊緊攥著,旁邊有被扯碎的襁褓布。
我還在發愣的時候,聽見了嗚嗚的低咆聲,才抬頭,就被一雙血紅的眼
睛怔住了。
牠大概離我只有五步之遙,整間牛棚都是血腥味,所以我根本沒發現牠。
本來以為我一定會被牠撲上撕碎,但牠卻毫無動靜,只是不停低咆。
師姐此時進來了,連忙把我拉到一邊去。
我在師姐背後,見她一劍就殺了那野犬,然後又驚呼:『原來有小狗崽
子。』然後我聽見幾聲細瑣的哀叫聲,就再也沒聲息了。」
聞聿頓了一下,短促地咳了聲:「我被師姐拉著走出牛棚時,根本沒辦
法說話。我看著還沒睜眼就被一劍戳死的小野犬,看著那只嬰孩的手。整天
都說不出話來。而我回道門之後,吐了兩場,又病了幾天。」
聞聿沉默了一陣子,皺著眉,露出了古怪無奈的笑:「抱歉,跟你說這
個。」
「還沒說完就先道歉了,我可不會通靈知曉你心底還有什麼話要說呢。」
如茵笑笑,把剝完的豆莢籃擺到地上,起身倒了杯茶:「吶,喝點茶,慢慢
說吧。」他握著聞聿的手,把杯子穩穩地放到他掌心內。
「不…我…」聞聿握著杯子,如茵站在他的身邊,有著好聞的淡淡香氣,
那股香氣似乎驅逐了那些回憶起的血腥,他喝了口茶,定了定心神,繼續說
下去。
「唉,其實,只是被『人亦有孽』四字打醒了什麼似的。總以為自個兒
替天行道,但究竟行的是人道還是天道,立的是功業還是殺孽,一時間也弄
不清了。」
聞聿深深地嘆了口氣,梗塞著許多不知名的情緒在胸臆間,和如茵說這
麼多,也不知道他會怎麼想。他突然覺得有些窘迫,待在道門裡久了,也不
曾和同門師兄地說過這樣的話,也許是在那兒的時間,讓他沒有心力去懷疑
所做的事情到底是對是錯。
「你住在這,和那些我們除之而後快的妖怪們相處平和,看到我們這種
人,一定覺得很不屑吧?」聞聿低頭,皺皺眉頭,有些自嘲式地笑了。
「我沒有這樣想過。」如茵伸出雙臂,輕輕地環住對方:「我不常到山
外,對外面的事情不是很清楚。」他輕輕地說:「但若以這幾日的了解,我
想你也不會濫殺無辜吧。」
雨停了。窗外那顆發芽的豆子,開始蜿蜒生長,不一會兒,嫩綠的莖條
就攀著木屋的縫隙,抽出了芽葉,盡情地享受溽濕的空氣。
如茵笑著,溫柔地說:「人阿,身上的氣味也是可以分辨的。」
聞聿心底一動,模模糊糊地漾起了異樣的感覺,但如茵身上有著山林的
香氣,柔淡綿細,讓他放棄思索,只想沉浸在那股香氣之中,什麼都不要想。
聞聿就這麼睡著了,如茵讓他趴在桌上,然後為他蓋上一條薄被子。
他看著沉睡的道士,眼神溫柔。修長的手指輕輕撫平對方眉間的皺,眼
底有著蓊鬱的蒼翠。
聞聿並沒有睡很久,大約半個時辰就醒了。醒來之後,如茵並不在屋子
裡。聽聽周遭的聲音,雨已經停了,雀鳥趁著沒雨的時候趕忙出來嘰嘰喳喳,
一時間整座山都是鳥鳴。他摸索到放在身旁的拐杖,站了起來,慢慢地走到
後門。他聽見後園那兒有聲響,便倚著門板,開口叫喚。
「如茵?」
正在整理菜園的如茵回頭,拍拍手上泥土,拿著剛拔出來的青菜,走了
過去。
「醒啦?」他把手上的蔬菜湊到聞聿面前:「聞聞看,還帶著雨呢。」
笑著將蔬菜晃阿晃,如茵把青菜用草捆成一綑,讓聞聿較好拿著。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腦海裡突然浮現一個小菜園的場景,小菜園裡有人
背對著他,蹲在那兒掘阿掘的,把嫩綠肥壯的青菜毫髮無傷地掘了出來。
雨剛過,水珠兒凝在枝頭、葉尖、屋簷,雀鳥飛過停下,抖了抖翅膀,
搧得水花滴落。
小菜園裡的人轉了過來,臉是模糊的,但笑的溫柔。
聞聿一時失神。有滴水落在他的鼻尖,他才驚醒,但眼前隨即又是一片
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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