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誓言之劍（三）
◇◇◇
多維爾納的親王殿下有隻白孔雀。在他宮殿的動物園裡，有著銀色的狼、黑火鳥、長
角的牛、吐火蜥蜴、顏色猶如珊瑚與青金石的蛇，花園裡則有金色玫瑰、數以千計的鮮豔
鳥兒，來自世界各地的奇異花卉與香草，還有一棵以黃金打造樹幹、用各種閃耀寶石琢磨
成葉子與果實的生命之樹。這是伊利只匆匆經過一次看見的東西，據總管說他所見到的還
不到親王藏品的百分之一。
其中最珍貴的寶物是從夏月神殿的處女祭司手中買下的白孔雀，牠在陰影裡呈現新雪
般的銀白，但在陽光下卻又反映出數十種幻彩特異的顏色，比任何彩虹與珠寶都要絢麗，
而在黑暗中，牠將有如月光般自體發光。
伊利在走過花園時多看了牠一眼。他想起養父大人抱怨年輕的伊根塔斯的話，『奧爾
瓦爵士不過是隻腦袋空空的小孔雀，而且我覺得孔雀的綠色醜死了。』他如果看到這隻閃
耀得像是寶石一樣的孔雀會說什麼呢？伊利不禁微微一笑，當天黃昏，白孔雀就送到了他
的別墅裡，在月色下一邊喝水一邊發光。
瓦希里親王送給伊利的別墅是他眾多宮殿中的一個，擁有六個花園、兩個噴水池、數
十個廂房與上百個僕人侍衛。花園裡百花盛開，馬廄裡盡是良馬，倉庫裡則塞滿糧食與各
種財寶，金銀寶石和各種藝術品，親王把它們連同宅邸一起送給了客人。
『您若還有任何需要，只需開口吩咐小的，』親王的心腹管家說，『親王殿下只希望
能滿足您所有的願望。』這一切對擁有多維爾納與它所有港口裡的貨物的人來說只是九牛
一毛，伊利很清楚，親王對他本人卻沒有什麼興趣。他們見過一兩次，瓦希里對於來的人
是伊利而不是他的父親感到十分失望，『我猜想他不會來了，』紅髮藍眼的年輕親王看著
奧塞之王的信件說，『你知道原因嗎？』
『他對於自己的生命目的有著旁人難以理解的渴求。』
親王顯然對於這意義不明的奧塞語感到有些困惑，雖然他精準地掌握了這個語言的許
多細節，或許他困惑的不是語言本身。
『他是戰士，』這話語令所有愛著父親的孩子都感到刺痛，他知道自己不應該這樣的
，他應該覺得驕傲……但伊利知道自己辦不到。『他渴望在戰場上終結生命。』
這回答令親王的臉色黯淡下來，伊利忽然覺得他們有著很像的眼睛，顏色並不重要，
重點是眼睛……多維爾納人大多有著紅或橘的髮色，他曾以此為由懇求養父逃到海的這一
邊來，但被拒絕了。他從不知道養父和多維爾納的親王有什麼關係，但現在那還重要嗎？
他已經完成了最後一個使命，從此不知何去何從。
『你父親在信裡要我轉告你，別憎恨任何人。這是他最後一個要求與命令。』親王在
短暫的會面最後說，『我會照顧你和你帶來的女人，你將得到使喚我的管家的權利，你可
以命令他做任何事，但我相信你父親教過謹慎使用權力的重要，人們將會因此把你當作王
子。然而我不會再見你了，如此令我感傷。』他用了一個非常親暱的字眼，感傷，彷彿伊
利的父親與他之間有著特殊的關係，那不是因為他不熟悉這種語言。伊利想，他知道自己
在說什麼。但我不想知道了。
當奧塞王國的傭兵國王被絞死的消息順著海風傳來時，他想著，諸神真是殘忍，我並
不想知道這件事。然而，只要摀住耳朵、閉緊眼睛、不再談論它，就可以否認事實已經發
生了嗎？如果真是這樣，那麼諸神又仁慈得太過可笑了。
歐貝拉沒有在多維爾納停留過久，治好在船上得到的頭暈與嘔吐之後，她啟程前往東
方，『我要去找美人魚，聽她們的歌聲和預言，』她露出一個殘忍又嘲弄的微笑，『而且
我無法忍受你，伊利。』親王給了她五十人的王室衛隊與大筆旅費，伊利則什麼都沒給，
也沒和她告別。她要遠離這一切，她所熟悉的一切，那是一種應付悲痛的有效方法，但伊
利沒有選擇這麼做，他知道自己不管到哪裡去都無法擺脫屬於心靈的陰影。
離開卡西雅斯的時候是秋天的尾聲，他們的船幸運地順利抵達雷光島，搭上多維爾納
的商船，而與親王會面之後沒多久，在多維爾納涼爽的冬天裡，新的船帶來新的消息，穆
拉泰爾又得回了守護者王座。
因為親王的緣故，伊利經常受邀去各種宴會與娛樂場合，他曾在空中花園的宴會外凝
視滿月，也曾在運河上的花船裡一邊聆聽輕柔的絲弦琴聲，一邊站在船弦上觀看漆黑的河
水，他有著多維爾納人少見的黑髮與綠眼，還有俊俏的外表和憂鬱的眼神，數不盡的貴族
少女向他投懷送抱，少年們則渴望加入他無聊時參與練習的擊劍會堂，貴婦悄悄打聽他的
生活細節，渴望親近親王的各色人等紛紛向他的宅邸送進禮物。這一切都叫伊利覺得毫無
意趣，美酒佳餚在嘴裡嚐起來像是苦澀的灰燼，音樂歌舞則激不起一絲的柔情讚嘆，他偶
爾也和床奴或一些隔天就忘了名字的人睡覺，沒有一人不美麗而多情，但就連床笫之樂都
只能加深空虛。偶爾他心中會興起滿腔的恨意，但又明白他沒有任何適當的對象去憎恨，
憎恨新的國王毫無意義，他痛恨毫無意義的事情。或許我該恨穆拉泰爾沒讓他死在戰場上
，恨點什麼對我來說總是比較好。但養父大人如果知道這個又會怎麼說呢？他向來不喜歡
這種心胸狹窄的報復想法。伊利每次想到這裡時都覺得心痛。他已經死了，但我還是在乎
他會怎麼想。就像他儘管死了，但還是我的父親一樣。
多維爾納人是熱情、激動，喜愛狂歡與享樂的民族，一年裡慶典不斷，以近乎狂野的
方式在彩色的城市裡尋歡作樂，伊利覺得自己在這裡格格不入。
在歐貝拉離開的三個月後，伊利收到她的來信。那時大概已經是春天了，但他還沒有
學會如何分辨多維爾納的季節。
信裡的語氣有點冷淡，但光是她會來信就足夠讓伊利驚奇，那裡頭說了些旅程上發生
的事，目前已經到了比歐遜，即將穿越沙漠，她要繼續往東走，『直到我找到個夠好的男
人為止，』這樣或許她就會痊癒了吧，這對她來說是件好事。至於我，我的問題就沒那麼
簡單了。
隨信送來的還有一個從神廟求來的卷軸，聞起來充滿奇特的香味，貝拉說那是卡納薩
──比歐遜的火神──給予的指示，她代替伊利詢問他的未來，那個畫滿火焰紋路的小卷
軸就是解答。但信中並沒有翻譯卷軸上的文字。
居住在別墅裡的奴隸裡有著文書員與數學老師，但沒人能翻譯卡納薩神廟的祭司使用
的祭祀文，伊利便轉而求助親王的管家。冉納管家是個矮小而溫和的中年人，但遠比外表
看起來的聰明深沉，他給伊利的建議是尋找在親王手下某間辦公廳裡工作的一名文書官，
「他叫黎加瑪塔，精通八種語言，包含奧塞語與些許古奧塞語，憂鬱之海到達的所有海岸
所說的語言他都能流利使用，是親王手下最好的文書官與通譯，」冉納保證，「他接待過
比歐遜的官員們，其中包含神廟人員，我確信他能為您解讀卷軸，或是找到能夠解讀它的
書籍。我立刻傳喚他來此處。」
「沒關係，」伊利回答，「我正好想出去走走，給我那間辦公廳的地址。」
收到信時是帶著露水的潮濕清晨，冉納與伊利談話時已經用過午餐，而他出門時已是
黃昏前的兩個小時了。多維爾納是個巨大得難以想像的城市，他曾以為卡西雅斯已經足夠
壯麗，但多維爾納卻是它的五倍大，城內有三條大運河與數不清的分叉河道，徒步需要半
個月以上才能走完它的城牆一圈，而在城牆之外，尚有成千上萬的小屋與船屋像藤壺黏在
船底一樣滋生，密集地靠攏。據說多維爾納近一百年來已經擴建了五次城牆，但人口與建
築依舊不斷膨脹，發達的船運讓這座城市一代比一代富裕，這個國家的名稱便以首都為名
，統治的人民都以它稱呼自己，就連卡西雅斯都未曾享有如此待遇。但是，卡西雅斯是先
知之城，它與世上所有的城市都不同。伊利可以感覺到這不同，離開奧塞之後，他所知的
一切都變得極為世俗化，那並不代表多維爾納的宗教不夠深入人心，但在此處，他確實感
覺不到那種有時直入胸臆的靈性與靜謐，而從前還在故鄉時，他可是最不將諸神與崇敬當
作一回事的那種人。多維爾納並不是他的家，也永不會是。伊利現在多少明白為什麼有些
外國人會取笑奧塞人的戀鄉情結，奧塞包容地接受所有異鄉人移居，但除了商船貿易與流
放的罪人以外，甚少有奧塞人會離開他們的土地。他現在理解了為什麼，因為孩子都會依
戀母親，是諸神創造了奧塞，那片大地與所有人民都在諸神的注視下生長，就像母親的懷
抱一樣。但我沒辦法回去了，那片土地或許是母親，但我已經失去了自己的父親。他覺得
自己想家，但已經無家可歸。
那間辦公廳在並不在伊利所居住的貴族內城區，而在王宮的另一邊，在許多公家機關
組成的建築物之中。伊利騎著矮馬，穿過許多廣場、橋樑與黃昏市集，忍受好幾次放浪的
少女擲來的鬢間鮮花。越接近黃昏，這座城市反而越美，日與夜的交界，這裡的人們喜愛
彩色的建築與玻璃，富有的人毫不吝惜地用寶石裝飾自家牆壁，貧民則酷愛鮮花與便宜的
彩繪，而到了辦公區，一切建築都變成了整齊規矩的白色，無趣但整潔。
伊利已經習慣了此地建築的複雜，廳中有廳，有時房間緊鄰房間，用門或走廊連接，
有時花園也被叫做房間，弧度過小的轉彎則不被認為是轉彎，伊利找到門房詢問，他所會
的多維爾納語還很簡陋，但足以用方位和數字得知目的地的走法，然後他單獨步入巨大的
白色拱門裡。
黎加瑪塔的辦公室在一個長條走廊的盡頭，被一座小花園包圍著，圓柱與矮牆圍出了
房間，伊利可以在又大又低的窗戶裡看見裡面滿牆的書。那時是夕陽最金光燦爛的時刻，
多維爾納的陽光向來熾盛，夕陽也總給人一種遲遲不落的錯覺，他走向漆成白色，卻被染
成橘黃的木門，輕輕推開。
文書官正在堆滿書籍的大木桌邊低頭工作，他用一種柔和的聲音說著伊利向來認為發
音裡充滿稜角與激動的多維爾納語，柔和得像是另一種語言，柔和得像是新雪，像是夏天
裡的白絨花，樹梢間灑下的一束陽光，像是母親給他的最後一個吻。
冉納說他會講奧塞語。「您在等候別人？」
文書官吃驚地抬頭，他是一個長相端正，充滿書卷氣息的青年人，而且五官不像多維
爾納人粗獷，也沒有紅髮。他專注地看著伊利，有些震驚，卻又仔細地凝視他，非常仔細
，但絲毫不顯得冒犯，「很抱歉，大人，我以為您是我們的秘書，」他的奧塞語非常流利
，除了幾個字母帶著些許輕微的口音以外，輕重音的掌握簡直和真正的奧塞人沒兩樣，而
且非常溫和有禮，他站了起來說話。「請原諒，大人，我是黎加瑪塔‧米希切爾。請容許
我再次懇求您的原諒。請問我能為您提供什麼樣的服務呢？」
「我是伊利‧勒溫。」他從未隱藏自己的本名，伊利很喜歡這個名字，那是雷蒙為他
取的。
「您是親王殿下的貴客，」黎加瑪塔微微低頭行禮，「請來這裡坐下，讓我款待您，
大人。」
文書官引領他到長型房間的另一邊，穿過半圓形的洞門，那裡顯然是為了招待客人而
準備的空間，有著精緻但堅固的纖細木椅與紅銅餐桌，桌子中央立著近乎管狀的玻璃瓶，
插著一枝孤單但充滿品味的淡紫薰衣草。
「您喜歡茶或是酒呢？」
「在奧塞，我們習慣以酒待客，但您才是這裡的主人，我跟隨您的喜好。」雷蒙在這
個養子身上最得意的不是他漂亮的外貌或與外貌不相稱的武藝，而是他幾乎就像貴族一樣
的禮貌與氣質。
文書官依舊帶來了奧塞南方的葡萄酒，雖然伊利不喜歡拉普頓家族，但他們建造的葡
萄酒事業確實造福了許多人。接著，在燭光下，伊利簡短地說了他的需求，然後拿出卡納
薩神廟的卷軸。
在伊利切乳酪的時候，文書官找出一本老舊的硬殼書，查了幾個文字，並且寫在紙上
，像是破解字謎似的反覆書寫推敲，文雅的臉上卻逐漸堆起疑惑。
「有什麼問題嗎？」
「我已經解讀了這段經文的含意，但它的內容並非指引您未來的道路，大人，」文書
官深深陷在疑惑與不解中，「這是一段給祈求愛情的少年少女佩帶在身上的護身經文。也
許，是您的親人弄錯了……」
伊利忽然笑了起來，笑得不得不放下乳酪刀。這是他離開奧塞之後第一次發出笑聲。
「大人？」
「我被捉弄了，大概就是這樣，」他長長地舒了口氣。我竟然還笑得出來，這也許是
好事。「謝謝您，黎加瑪塔大人，我想這樣就足夠了。」
伊利收起小卷軸，但他發現自己並不太想離開這裡，他有點喜歡這棟白色的小屋，還
有屋外的檸檬草花園，他喜歡屋裡點的淡綠色蠟燭，還有這酒、這乳酪以及眼前溫和有禮
的文書官，他都有點喜歡。
「我還需要寫封信，您能寫奧塞文嗎？」
「當然可以，大人，我去拿紙筆。」
伊利站了起來，「我們去您的書桌前寫。」
但他還有什麼對象可以寫信呢？伊利思索了一會，「請寫：親愛的芙莉葉小姐，很抱
歉沒有及早通知您與您的母親，我正在多維爾納旅行，回國之日尚不確定，暫時無法到碧
砂堡探視，隨信送上致歉的禮物，祝福兩位身體健康。伊利‧勒溫。」
這是封簡短的信件，但黎加瑪塔重寫了兩次，直到第三次時，他平靜的臉上浮現幾絲
慚愧，但就只是慚愧，絲毫不顯得侷促，「很抱歉，大人，您能再唸一次後半段嗎？」
「您不習慣寫奧塞文嗎？無妨，我可以回去再寫。」
「不，大人，並非如此，」文書官簡短地歎了口氣，彷彿對於自己將要說的事情感到
十分無奈而無能為力，但奇異的是，即使如此他看來還是平靜且溫和，「是這樣的，大人
，您太俊美以至於讓人難以專心，實在抱歉，請再給我一次機會。」
伊利想了想，然後繞到書桌的另一邊，在此同時，黎加瑪塔已經站了起來，疑惑他的
舉止並且維持自己的禮儀。伊利托住那張不像多維爾納人膚色偏深的臉，仔細一看，其實
他像潘佛拉人一樣蒼白纖細，但眉宇間又帶著些許奧塞人的輪廓，近看才覺得漂亮的一張
臉，有著深邃寂靜的眼睛，像淡藍色的大海……伊利將嘴唇貼了上去，因為沒有受到反抗
，所以他熟練地用舌頭分開對方的嘴唇和牙齒，對方嘴裡有著類似茴香的味道，那是個安
靜、深入，但又奇特的顯得平淡純潔的吻。
文書官閉著眼睛，微微喘息，能給對方這樣些許的激動讓伊利有點得意。他生澀得像
是初夏的杏子。他想。不同於我吻過的所有人，但這感覺很好。「這樣讓您滿足了嗎？」
「……我感激您的慷慨。」對方有禮地回答。接著他們將信件完成，伊利收起寫好的
信，離開了辦公區。
隔天早上，他在早餐後請人將信與禮物送出，用一袋金幣讓人帶到奧塞的碧砂堡，然
後請冉納管家來見他。
「我想聘請一位老師，教導我多維爾納語還有其他學問。」
「我會為您尋找最優秀的語言教師。」
「不，我已經有了屬意的人選。」
冉納離開之後，伊利站在窗邊凝視他的樂師與舞者們在花園裡的檸檬樹下進行今日的
練習。他忽然覺得這內容陌生的歌聲十分悅耳，輕柔而甜蜜，就像林間帶著香氣的微風。
只要他開口詢問，樂師之中就會有個略通奧塞語的人回答問題，或者她們會找來一個翻譯
，但那就會毀掉他此刻的興致與期待。伊利想著，等他的語言老師來了之後，他就能知道
這首歌是什麼意思了。那是他這段時間以來，第一次計畫著未來時沒有憶及自己的父親。
他很久沒有如此平靜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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