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給大體老師的一封信 22
我撐著雨傘快步走在人行道上，無暇顧及腳下不時踩進凹陷的水窪沾濕了褲腳。
早已經習慣這個時節一整季濕淋淋的褲腳，換不完的雨傘，行經馬路不時濺起的水花
；走在台北車站前的廣場，我看到的先前那一個流浪漢趴在地上，身上的衣服被雨水浸得
濕透。
過去我總是來去匆匆，不曾稍作停留，可是今天我看見一個穿著雨衣的警察慢慢踱著
步朝他走過去，站在他身旁不知道說了什麼話；這一幕讓我放慢了腳步，想聽清楚警察說
些什麼，不巧的是手機響了。
手機響了好一陣子，我才正要接起來，對方就掛掉了。是怡安。
我馬上回撥，響沒兩聲她就接起電話。
她在電話裡告訴我一個壞消息，她的同事──我們老師的業務員──這一陣子休假，
人不在台灣，可能要過兩三個禮拜才能連絡得上。
「兩三個禮拜？你們公司可以休這麼久的假？」
「我們公司假都馬可以隨便請，只要拿的出業績愛請多久就請多久，只怕剛好碰到有
人要理賠，」怡安嘆了一口氣：「而且，我們稽查處最近對個人資料防護查得很嚴，詳細
的調查報告可能要過一陣子，案子已經理賠的話，還不一定查得到，我現在只確定你們老
師有買醫療險和意外險，」
「醫療險和意外險？」
「是，而且意外險的部分有理賠醫療費，你說奇不奇怪？」
「理賠？理賠哪一部分？」
「看日期，應該是她吞安眠藥以後住院治療的那一部分。」
「……」
「很奇怪吧，尤其是意外險的部分……」
結束通話後雨下得更大了。
進入車站之前我左顧右盼一陣子，卻沒看到剛才的警察，連那個流浪漢也不見了，當
下我有些失望。
進入台北車站後，我搭手扶梯上二樓，到達事先定位的餐廳。
我在位子上坐定，整理了一下亂糟糟的思緒。回到和李曉華見面的那一天。她說了很
多事，時間不知不覺過去，等到我看見好幾個同學三三兩兩背著書包、從實驗室裡走出來
的時候，我才注意到已經是下課時間了。
「抱歉我要先走一步，時間差不多了，我要回實驗室去幫同學收拾器材。」
李曉華聽到我要回去，臉上表情有些遲疑；她的眼眶紅紅的，眼角帶著淚痕。我幾乎
不敢直視她的眼睛。
半晌，她遲疑著開口：「那個，我、可不可以……」
「不可以，」我斷然拒絕了她，「我們的實驗室不能讓人進去。」
她似乎已經想到會被拒絕，只發了一會兒怔，「嗯」了一聲，抿著嘴沒再多說什麼。
「他跟我說，我爸後來出車禍，車上找到我媽媽銀行的存摺和印章，我媽的財產幾乎
都在裡面。他說是我爸害死我外婆的，說他把存摺和印章搶走，害外婆想不開自殺……」
她跟我說的這段話，我記得清清楚楚；我想起那天李義漢沒說完的話，他想說的八成就是
存摺和印章的事。
李義漢懷疑是陳宗翰強行拿走這幾樣東西，害得自己的母親自殺；從李曉華的語氣聽
起來，她也認為劉玉枝是吞安眠藥自殺的。
自殺的理由……李義漢提供了一個可能，我暫時保留。
也就是說，到目前為止，周奶奶，李義漢，至少有三個人認為劉玉枝是自殺的。
但是這樣的說法產生了一個矛盾。
周奶奶證實了劉玉枝有吞安眠藥，李曉華和李義漢說劉玉枝是自殺，這兩者並沒有矛
盾之處；但是助教給我的「解剖教學遺體捐贈傳單」和怡安的電話告訴我，「劉玉枝吞安
眠藥自殺」這個假設不可能成立。
我把這裡的狀況和怡安說了，她告訴我自己的同事竟然在這個時候跑去歐洲自助旅行
，她的調查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有結果，提議我不如直接去醫院查劉玉枝的死因。
「醫院？不，重點不是在這裡。我已經知道她的死亡原因，但是這並沒有釐清問題。
李曉華告訴我，她外婆是吞了安眠藥後，人躺在加護病房十幾天後過世。這時候她的直接
死因是多重器官衰竭或者是心血管疾病的併發症已經不重要，我關心的是她是在什麼樣的
情況下吞了安眠藥。」
「直接去查醫院的病歷呢？急診室會不會有資料？搞不好查病歷可以看出些什麼。」
怡安又說。
「你太看得起我了，沒有門路我還真不知道要從何查起；再說，你覺得一個牙醫系三
年級學生能從病歷裡看出多少？」
※ ※ ※
十五分鐘後服務生第二次走到我這一桌，問我要不要先點菜，我說不用等我朋友來再
說。服務生走了以後，我反覆地閱讀助教給我的「解剖教學遺體捐贈傳單」，一直到被建
維的聲音打斷。
「不好意思，我遲到了。」
建維不知道什麼時候到了。
他拉了我對面的椅子坐下，一臉風塵僕僕的模樣，應該是剛下班就趕過來。
「沒關係，我剛到沒多久，」我把手上的菜單遞給他，「先點菜吧。」
「謝謝，」他接過菜單，「你點了嗎？」
「點了，你慢慢看。」
趁著他翻菜單的空檔，我又問：「你是剛從下班的地方過來的嗎？」
「不，我從你們醫院過來。」
「我們醫院？」
「有個案主的情況特別，要醫生協助開證明，我陪當事人過去……」建維伸手抹了抹
臉，「而且，我在你們醫院看到……」
「看到甚麼？」
「……算了，沒甚麼。」
服務生收走菜單後，趁著上菜前的空檔他從隨身手提帶裡拿出一份文件夾，反面朝上
放在桌上。他的雙手交疊壓在文件夾上，背脊挺得僵直．
服務生離開後，他直奔主題：「這是你前幾天要我查的東西。」
「已經查到了？」我很訝異。不只是因為他的效率，畢竟我當初也不太肯定他能不能
調查到這一步。
「差不多，雖然沒有跟當事人見到面，可是你要問的事情應該都在這裡面了……等一
下！」我手伸到對面想拿資料夾，卻被建維搶先一步。
「怎麼了？」
建維遲疑了一下，「我們單位對個案有保密義務，這份資料不能給其他人看。」
聽到這句話，我瞪大了眼不敢置信。
「建維，我說、」拜託，大哥你東西都已經帶來了。
「你先告訴我你為什麼要問看護的事，為什麼去找仲介公司打聽？那個看護和這件事
有什麼關係？」建維一隻手壓在資料夾上，盯著我：「你先告訴我，我再考慮要不要給你
看。」
「我本來就打算要跟你說了。」我說著，把放在桌上的「解剖教學捐贈傳單」遞給他
。
「你先看完這個再說。」
※
「請響應北區六所醫學院解剖教學遺體捐贈。」傳單的封面上大大印著一行字。
建維在讀說明書的時候，我跟他說了前兩天李曉華來醫學院的事，轉述了她當天說過
的話。我告訴他，劉玉枝確定是吞下過量安眠藥，送醫急救後，躺在加護病房後十多天因
為其他併發症死亡。
「這是前天李曉華告訴我的，現在已經確定劉玉枝是吞安眠藥了，如果說她是自殺…
…現在你有看出些什麼不對了嗎？」我對建維說。
「我還沒看完。」
「不用全部看完沒關係……看這裡，看我圈起來的地方就好。」我指著傳單上做記號
的地方。
「……等一下，等我把它看完，」建維把傳單翻面，問：「這個東西你是在哪裡拿的
？」
「解剖實驗室的休息室，聽助教說在戶政事務所也有。」
「嗯……這個問與答的設計還滿貼心的，有很多乍看之下很多餘，但是家屬一定會關
心的問題。」
這份「解剖教學遺體捐贈」傳單是由好幾項問與答組成，許多關於遺體捐贈的事項和
條件都包含在其中。
我對他說：「你看到遺體捐贈的條件限制了嗎？」
「看到了，曾經做過器官摘除或動過手術者，不適合捐贈；必須是十六歲以上自然死
亡或病故者……」他抬起頭，問：「所以得盲腸炎動過手術的人不能捐贈？」
「是，動過手術就不行。可是我猜不是所有手術都不行，植牙和白內障搞不好可以…
…怎麼了？」
建維低頭看著自己肚子一眼，「沒什麼，只是我割過盲腸沒辦法當大體老師了……那
為什麼要十六歲以上？」
「可能是……十六歲以上發育比較完全？我亂猜的。」
「這個，太胖或太瘦也不能捐贈？」
「……上面是這樣寫，可是我猜這個條件標準比較寬鬆，畢竟願意當大體老師的人不
多。」
「在台無親屬者，可以指定在台友人為聯絡人，經地方法院公證處公證……」健維的
表情有些疑惑，「這是什麼樣的一個狀況？外國人？」
「這個我不是很清楚，可是我們大廳的遺體捐贈名單裡有查里斯和查里斯夫人……你
繼續往下看，有看到『還有哪些情況不可以捐贈』那一項沒？」
服務生這時候為我們上了湯和隨餐的飲料，說主菜稍後到。
我拿過他手裡的傳單，攤開來繼續說：「看這裡，溺斃及嚴重水腫、車禍、手術中往
生、嚴重創傷、褥瘡，還有『自戕』者不可以捐贈。」說到『自戕』時我刻意加強了語氣
，「看見了嗎？自殺的人不可以當大體老師。」
「我剛剛沒注意到這裡，」建維愣了一下，「為什麼？」
「為什麼，自殺的人，不可以當大體老師？」
「我不曉得。」我攤了攤手。
「上面寫的其他理由，溺斃車禍這些我都能理解，為什麼自殺不行？」建維兩手交疊
，正襟危坐，「上吊、割腕或是跳樓這些遺體會變形，我能理解；可是如果是燒炭、吃安
眠藥……吃安眠藥不行嗎？」
「就是不行，就算曾經簽署遺體捐贈同意書也不行，上面這樣寫。」我攤手，搖頭。
「現在的問題就在於，如果他們不接受自殺的遺體？我們老師怎麼會躺在那裡？如果事情
像李曉華說的，我們老師真的是自殺的話，這兩者根本互相矛盾。」
「任何一種自殺方式都不行？吃安眠藥……吃安眠藥遺體會有什麼損傷嗎？」
「我不清楚，但我猜只要是自殺都不行。」我搖頭。
這時候服務生替我們上了主菜。上焗烤時他特別叮嚀我們，瓷盤溫度很高，小心手不
要碰到。
我拿起叉子把眼前的食物撥了幾下，繼續說：「還不只是這樣，你那天不是跟我提過
保險的事，我請我一個做保險業務的朋友去查我們老師的保單，詳細結果還沒出來，但是
已經確定我們老師保了意外險和醫療險，意外險的部分都有做理賠。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嗎？」
「……就我所知道的，醫療險和意外險不理賠自殺造成的身體傷害，也就是說，你們
老師吃安眠藥後住院的費用……」
「是不是很奇怪？」我放下手中的叉子，「還有，意外險是不給付自殺的。」
建維聽到這裡，一時間沒有說話。
我用叉子把起司和烤盤分開，起司掀開後露出冒著煙的焗烤飯。我趁著這個空檔吃了
幾口飯。建維的表情似乎若有所思，手上的刀叉不停，熟練地切下一小塊腿排，慢條斯理
地咀嚼。
他將口中的食物完全吞下後，又問：「那，這件事跟外籍看護仲介公司有什麼直
接的關係？」
「保險資料我朋友目前沒調出來，可是我們都知道，一個心智正常的人莫名其妙吞了
一堆安眠藥，誰會相信這是個意外？正常的保險公司都不會把這當作意外吧。如果不是自
殺，要如何讓一個人吞入大量安眠藥？當時沒人在場，我們不曉得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
有一個人，那個人可能是最接近真相的。」我吞了一口飯，繼續說：「李曉華那天告訴我
他們家裡有請看護，平常上班上課時間看護都會在家裡做家務、照顧她外婆，那個看護在
他們家待了兩個多月，一直到她外婆過世為止。」
「那一天，根據李曉華的說法，下午四五點鐘的時候看護通常會和她外婆一起待在家
裡，可是那一天，她回到家的時候發現家裡只有她外婆一個人。當時，她的外婆──我們
老師是說，家裡有幾樣東西沒了，她交代看護出去買，人才剛離開沒多久。」
「所以你的意思是，那個看護可能會知道什麼？」建維的身體微微向前傾，「可是按
照李曉華的說法，看護當時人不在場。」
「人雖然不在場，但是老師自殺的當天，她可能會注意到一些細微、不尋常的事，裡
頭或許也會有些線索。」
「所以你才打電話去仲介公司？」
「對，我打電話過去問，但是他們……等一下，」說到一半我發現有些什麼不對。
下一刻我盯著建維，瞪大了眼：「你怎麼知道我有打電話？」
－－－－－－－－－－－－－－－－－－－－－－－－－－－－－－－－－－－－－
懾於期末考大魔王的淫威
本週會更得比較慢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160.219.141
推
06/11 23:59, , 1F
06/11 23:59, 1F
→
06/12 00:19, , 2F
06/12 00:19, 2F
推
06/12 09:06, , 3F
06/12 09:06, 3F
才到學校就宣布停班停課ˊ>ˋ
→
06/12 12:09, , 4F
06/12 12:09, 4F
哼哼，下下章見分曉！
推
06/12 17:08, , 5F
06/12 17:08, 5F
森：這個、我回來再慢慢查（穿鞋子準備去約會）←這樣對嗎
※ 編輯: comeonnole 來自: 60.245.65.168 (06/12 20: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