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 鳳下空by白萱 1~8.5

看板BB-Love作者 (....)時間12年前 (2012/01/02 21:52), 編輯推噓0(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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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雨很大。 母親背著我,慌不擇路,在泥濘山路上摔了又跑,跑了還摔,可她一直跑一直跑。 可恨我不能行走,一點幫不了她。 我著實不忍,說,娘,放我下來吧。我再不懂事也知道了,這次來追殺我們的人不比尋常 ,我娘就算再武功高強,只怕也不是對手。 她美麗的眼中滿含驚恐,但堅決地搖頭,慘淡地笑:「烈兒,娘就算死了,你也不能死。 」 我拚命扭動掙扎,她忍無可忍,喝道:「閉嘴,你想把那個人引來嗎?」放下我狠狠給了 一巴掌,死死盯著我,臉上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滴滴答答流在我身上。 我驚得不敢說話,不怕她凶霸霸的樣子,可我很怕她哭。 我娘忍不住揉揉我發痛的面頰,抱著我哭了一會,說乖兒子我們一起跑吧。 說著她來抱我。 我低頭在她手上咬了一口,趁著她吃痛縮手,奮力一扭,咕嚕嚕滾下山。 趁著還有力氣,我嘶聲說:「媽媽你自己跑,不管我了,求求你啊。」然後我一下子被濕 冷的雲霧包裹著,墜入空虛之中。 我娘一下子嚎哭起來。她竟然不怕引來那個人! 我心裡難過,好想開口安慰她,這才發現——我竟然沒有墜下山崖,好像是被甚麼樹枝掛 住了。隔著濕轆轆的霧氣,我甚至可以依稀看到她痛苦扭曲的身形。 又驚又喜,我拚命忍住開口的衝動,只求我娘快些死心離開。逃吧,快逃吧! 可我娘就這麼呆呆跌坐在那裡出神。我急得眼淚都要出來了。 風雨中傳來沙沙的腳步。 我雖然是個癱子,拜武功高強的娘親所賜,對武學的見識還是有的,聽得出來這個人腳步 沉穩迅捷,武功厲害得很。更可怕的是,他每一步的節奏幾乎沒有任何差別,山路明明是 高低不平的,他走起來的聲音卻精確平靜得毫無差錯。 我能聽到,我娘自然也能,可她居然沒有跑,就這麼呆呆坐著。我便知道,她只怕活不了 啦,她再逃不過那個人的手心。 可恨我只是個什麼都做不了的癱子—— 那個可怕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我的身子被雨凍得忍不住想哆嗦,但我不能出聲。 那個腳步在我娘身前停下來。 我只能看到背影,他是個身材修長的男人,雖然大雨滂沱,他也沒打傘,樣子卻悠閒沉靜 得好像春遊的貴族,甚至看不出什麼殺氣。 我娘睜大眼睛,仰著頭默默看著他。亂髮貼著慘白美麗的面孔,看上去活像即將掉入地獄 的艷鬼。 「怎麼不逃了?」那人靜靜地問。聲音舒緩優雅,那氣韻活像清風吹過松林,不徐不疾的 。可我卻聽得有些想發抖。 我娘苦笑:「不逃了。我要和你做個交易。」 那人輕輕「哦」了一聲,居然沒有嘲笑這個死到臨頭還有膽子談生意的女人,反倒問:「 是嗎?你要拿什麼和我交易。」 明明很溫和的口氣,不知道怎麼的,被他說出來總有種漠視生死的意思。 我娘說:「師父大人,你的醫術,死人也能救活,癱子也能站起來,不是嗎?」 那人點點頭:「不錯。」 我卻嚇了一跳。原來,這個一直在追殺我們的人,竟然是我娘的師父。這是怎麼回事? 我娘說:「我的兒子掉下山崖了。我不知道他摔死了沒有,如果沒有死透,你救活他,養 在身邊吧。他的天賦……你會滿意的。」 那人沒有回應,反倒說:「你不為自己求饒嗎?」 我娘冷笑:「求你饒了我?不,你會等我開口乞求,跪下來舔你的腳,然後一刀切下我的 頭。我為什麼要求你。你不過就會殺人而已,我可憐你。」 我聽得很想哆嗦,這番話一定會激怒那人吧,我可憐的娘親! 那人卻沒什麼生氣的意思,只點點頭:「既然如此,你就上路吧。」 風聲微動,我驚駭欲絕,再也忍不住了,大吼出聲:「媽媽,快跑!」 母親忽然聽到我的聲音,剎那間,狂喜燃亮了她的眼睛,「烈兒,我的烈兒,你——」 她沒能說完這句話。青濛濛的刀光忽然亮起,閃電劃過天地,照亮了我母親飛起的頭顱, 以及飛灑的怒血。 我臉上沾到熱辣辣的一滴,肝膽欲裂—— 慘白的電光中,那人臉微微一側,似乎看到了霧氣中的我,他對我微笑。 活像神像一樣,輪廓深刻俊美,毫無人氣,眼珠透著淡淡的碧色。他對我笑的樣子,簡直 當我是個要死掉的獵物。 雨水滴滴答答灌進我的脖子,我隨著樹枝起起伏伏,眼睛大睜著看著他。 他忽然一掠而起,我還沒看清楚怎麼回事,被一隻冰冷有力的手提著衣襟飛了起來,穩穩 當當落在山路上。 母親的血,灑了滿地,也染紅了我的鞋子。 他一放手,我就站立不穩地栽倒下去。 他皺皺眉,伸手摸了摸我的腿,沉吟著說:「原來是個癱子。」 微笑看著我,這個可怕的男人說:「跟我走,我會治好你的腿,願意麼?」 我直著脖子只是哭叫:「娘,娘——」滾倒在地,用手扒拉著,拚命一點點靠近她的屍體 —— 可他一把將我拖起來,淡淡看著我:「哭什麼?只會哭,沒出息的東西。」 我還是哭:「不,我不要出息。我要我娘。」 他冷冷哼一聲,一掌打得我說不出話來,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我的師祖。 他用一種奇怪的儀式埋葬了我娘,並把我帶回家。 隔了幾個月我才知道,那種在死者墓前五體投地的祭拜方式,其實是一個鎮魂的詛咒,詛 咒死者永遠不可轉世。 ——那是一個五星鎮魂的秘法。 明白了這一點,我對他的憎恨又深了一層,但我不說話。 我怕一開口就禁不住用最惡毒的話咒罵他,撕他的肉咬他的骨頭喝他的血,我怕他殺死我 。還沒給娘報仇呢,我不敢死。 所以,在師祖面前,除了第一次有點衝動過分,我只是一個嚇破了膽的懦弱孩童,見了他 就只曉得哆嗦,稍微兩句簡單交談,就能讓我涕淚縱橫,匍匐地上縮成一團。 我娘死後,我一直很想哭的,所以哭給他看也沒關係。他越看不起我越好。 我就是這樣,活得像一條蟲子一樣卑微。 心裡好恨,我到底,什麼時候才有指望殺死他呢? 半夜老是夢見娘,苦到說不出的光景,我只好用力咬自己的手。如果這世上真有磨牙吮血 的妖獸,大概我的樣子就差不多了。我真是,恨不能把他生吞活剝—— 十歲那年,我返回了我娘的師門,癱跪在地上,對師祖行了大禮。 我說:「從今天起,我生是觀瀾派的人,死是觀瀾派的鬼。如果叛出師門,甘受五星鎮魂 的詛咒,永生永世不得超生,永生永世都走不出觀瀾山。」 ——那時候,我已經知道,我娘正是受了這個詛咒。 一邊在嘴裡大聲起誓,我一邊在心裡起誓:「總有一天,我要親手搗毀觀瀾派,就算真的 永生永世不得超生。師祖,我也要先殺死你。」 他微笑看著我立誓,微泛碧色的眼睛猶如春風吹過的湖面,光影離合不定。 看來,他很喜歡這個永生不得超生的毒誓。 現在你們都知道了,我的師門叫做觀瀾派。師祖有個名號叫觀瀾祖師,不過他其實另有名 字,大家不敢直呼其名而已。 我入師門第一天,他一臉嚴肅地和我說,他叫蕭岳松,我娘是他的關門弟子,這滿山的人 都跟著他姓蕭,所以我娘也姓蕭,我也姓蕭,他給我取名蕭九天。 從名字來看,他對我倒是頗有期待。大概我娘臨死前的話讓他覺得我是個可造之才。蕭岳 松是個自負的人,最怕的就是他一生得意的絕學後續無人,而滿山滿谷的子弟其實沒有一 個讓他滿意的,可惜我從來沒有表現出和娘的遺言匹配的天賦,看來蕭岳松還得繼續失望 下去。 大概過於冷淡自負的緣故,他並沒有表現出對我的提防。我有時候也覺得好笑,我這樣活 著,可不是蕭岳松掌中一隻小螞蟻嗎?我有什麼值得人提防的?太無能、太低賤…… 蕭岳松倒是不洩氣。 他其實很忙,不過每天會抽空來看看我,然後給我做針灸,順便聊幾句。 久了之後,我們也能說上點話了,我不敢打聽娘生前到底怎麼回事,蕭岳松自己慢慢鬆了 口,偶爾會提到一星半點。 他有次喝高了說,我娘的名字是蕭臨風,要我記好了。 我等他走後,小心翼翼把娘的名字刻在桌板的背面。我不想別人看到,但每天我摸到這個 名字,我就會再想想那天發生過的事。總有一天,我要把蕭岳松的腦袋也切下來,就像他 對付我娘那樣—— 等著瞧。 那時候,我摸著蕭臨風的名字,還不知道她在江湖上意味著什麼。師叔師伯師兄們後來倒 是偶然會和我說一些,讓我拼湊出母親的生平。 她美麗絕倫、天資聰慧,一出道就是個天子嬌女。她甚至做到了百年來沒有女人做到的事 情,憑借掃蕩魔教的功績,在江湖上一時間聲望無與倫比,被敬奉為武林盟主。 她是觀瀾山的驕傲,蕭岳松最自豪的關門子弟。可她背叛了整個武林,也背叛了師門。 那個被她刺成重傷、本該被她殺死的魔教教主,其實是讓她偷偷藏了起來,他們甚至還有 了個孽種,那就是我。 天子嬌女的完美形象就這樣坍塌了,事情敗露,她只能帶著臥病的丈夫潛逃。一路上追殺 者無數,可都被她斬殺於馬下。最後,事情驚動了觀瀾祖師,蕭岳松親自出馬追殺。可是 ,我父母就這樣消失了,連蕭岳松也找不著, 中間發生了甚麼事情,誰也不知道。等我能記事的時候,我從不知道我有父親,只曉得我 娘帶著自幼癱瘓的我,小心翼翼東躲西藏。 他們這麼刻骨銘心、驚天動地地愛戀一場,可也沒能白頭偕老。我父親活像從沒存在過, 我猜想他早就死了吧。 一定是死了,否則他怎麼不出來救娘,怎麼不出來救我呢? 觀瀾山的人,一個個都道貌岸然,他們都說,當年是我娘錯,師祖殺死她,那叫做大義滅 親,師祖事後好多天都難過得很,可誰要我娘為了魔教妖人濫殺無辜呢。 他們要我以娘親為戒,切不能失足。還說,師祖對我,那真是貼心貼肺的好,為了治好我 的癱病,冒著生死危險去懸崖絕壁採藥。就沒見他對人這麼上心過。 我感激涕零地聽著,眼淚汪汪地嘟囔著感謝的話。 可我不會忘記,殺死我娘的時候,他那個表情。他明明在笑—— 仇恨讓我夜不成眠,晚上我用匕首偷偷在桌板背面劃,我想像那是劃在蕭岳松身上,這讓 我開心一些,慢慢就睡著了。 師祖為我針灸的時候,偶然會凝視著我的面孔出神,不知道想透過我看到什麼。 他其實長得很好看,據說上百年前他就住在觀瀾山了,誰也不知道他到底多少歲,反正他 永遠是一副少年的面孔,神情優雅尊貴,同門私底下說他已經接近半仙境界,才能這樣容 顏始終不改。 他武功到底有多高,是個不可想像的迷。我要殺死這樣一個人,還真是癡人說夢吧。這種 念頭令我痛苦得幾乎絕望。 我住的地方叫做聆風閣,據說也就是當年我娘住過的地方,師祖倒是一點不忌諱,他有時 候甚至指著我看屋中一些零碎東西。 「這個笛子,是你娘以前愛用的東西。這把匕首,是我送給她防身的。這個曲譜,也是我 送給她的,她練了小半年,在我生日那天吹奏過。」 他頓了頓,笑吟吟地用若無其事的口氣補充說:「不過她下山那天,什麼也沒帶。」 「這個笛子,我幫她打磨了兩個月才做好的。」 最後,師祖一邊自斟自飲,一邊慢條斯理地說,眼尾帶笑,如有桃花。 明明笑得從容優雅,我怎麼聽都覺得他在磨牙吮血。忽然疑心,他對我娘的憎恨程度,只 怕不下於我仇恨他。我漸漸有了某種可怕的猜測。他殺死我娘的真正原因…… 我對著鏡子仔細看,想發現師祖到底在盯著我看什麼。 鏡子裡的人介於少年與孩童之間,長得都算俊秀,就是有些衰苦悲慘的樣子,微微抿著嘴 角,雙目黯淡無光。 我打小長得像我娘,尤其是現在還沒有長大成人,臉上沒什麼稜角,看上去就更像了。可 惜,同樣的長相,在我娘就是神清骨秀,清麗絕倫,在我就是一臉衰相,所謂相由心生吧 。尤其是我們的眼睛,簡直就是珍珠與木魚的區別。 不知道師祖看著我的時候,是不是想起了我娘,可我樣子實在衰得很,大概讓他失望又嫌 惡。 不知道是不是師祖每日的針灸起了效果,我麻木的身體慢慢有了知覺。一個春日的午後, 被師祖一針紮在腳底,我居然顫巍巍地動了動腿。 那個剎那,我和師祖都呆住了。 他竟然狂喜地一把抱住我的雙腿,不住說:「太好了,太好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失態,他平時都愛端著,姿態秀雅,活脫脫謫仙人似的。可那時候他 笑得不管不顧的,好像是真的為我開心得不行。 我忽然有點困惑,這個人,他怎麼敢呢? 他當著我的面,殺死了我娘,怎麼就敢這樣對我? 師祖的笑臉在陽光下璀璨得有些刺眼。我想,我真的恨他,恨得想把這個笑容惡狠狠剁碎 掉。 從我能站起來之日起,師祖正式教我習武。 我和眾同門也慢慢混得越來越熟了。我甚至知道,原來當年我娘還真得逮到過我爹,甚至 把他關在觀瀾山半個月。 從師叔師伯們的反應來看,我爹當年應該是個很有魅力的男人,他們說起他的樣子,總是 充滿各種古怪的情緒,諸如懷念、怨恨、羨慕之類。其實他只是一個死得不明不白的魔教 妖人,但我在觀瀾山發現好些地方留著他的遺跡——看來當初他的囚禁生活還是過得蠻舒 服的,起碼還可以到處兜風。當然,這也可能來自我娘的特別照顧。 苗大師伯是當年負責幫著我娘看守我爹的人,他說起當年的事情,總不免感慨萬千。 這裡是那個人抄寫詩詞的地方,那個碑亭的匾額是他寫的,這裡的石頭闌干比別處多刻了 一朵蓮花,是那個人刻的,那邊懸崖邊有塊突出的石頭,是那個人每次遠眺的地方。 有次我試著站在那塊石頭上張望了一會,發現了我爹喜歡站在此處的秘密——此處可以俯 覽整座觀瀾山,尤其把盤山小路看得很清楚。當年母親每次來回觀瀾,他都可以在這裡看 到吧? 我娘是個極出色的大美人,很多人愛慕她,包括苗大師伯,看來我父親也不例外。 奇怪的是,師祖居然能容忍他這麼明目張膽地戀慕自己的得意女弟子。大概當時也真沒想 到他們會成為一對吧?待他發現真相的時候,便下手無情了。 苗大師伯對我父母的事情,一般會用一個輕描淡寫的句子做總結:「你爹也算很不錯了, 勉強配得上你娘。」 有一次他也難得多說了兩句:「不過要說你娘啊,那真是又聰明又能幹,什麼都會。她還 給我們釀酒喝呢。你不知道她釀酒手藝多好。所以那天師父過生日,大家聽著她吹奏笛子 ,喝著她親手釀的酒,不知不覺都喝高了,連師父也醉倒啦,她就帶著魔教那妖人逃走了 。那次把師父氣得不行,一口血噴出來,把路口的石亭打塌了半邊。他老人家這一動怒, 足足躺了兩個月。你娘真是不孝啊……」 他說到這裡,乾笑兩聲,上上下下打量我,最後做個結論:「你長得很像她。」 我也不知道他這句話是褒是貶,反正苗大師伯的眼光寒嗖嗖的,讓我很是彆扭,只能訕笑 著含糊帶過去。 苗大師伯也沒興趣多和我說,滿是皺紋的眼睛轉而看著山下,順手從懷中摸出笛子,有一 下沒一下地吹奏。 笛聲傷感,我不禁回憶起那一天潑墨般的風雨。 忽然依稀想起,那一夜的雨中似乎一直有斷斷續續的簫聲,調子倒是和苗師伯的笛曲是一 路的。 ——師祖追殺我娘的時候,一直在吹奏他的竹簫吧。 我心裡湧起的,不止是仇恨,更有種隱隱約約的寒氣。他到底有多恨我娘呢?他對我,自 然也是不懷好意的…… 雖然師祖教我武功,我和他絲毫談不上親密。我的武功進展也不怎麼好看,這一半是因為 他的武學的確艱深繁複,另一半則是我有心做得蠢笨一些,免得惹他注意,以後不好為我 娘報仇。 師祖教得頗為不快,耐心倒還不錯,堅持每天親自傳授我武學。這讓一眾同門又羨慕又嫉 妒。 我表面上做得恭謹又遲鈍,心裡經常幻想怎麼一刀殺死師祖,有時候他隔得近了,我看著 他的脖子,忍不住磨牙。 他脖子蠻白的,看著也不粗,是典型的美人脖子。如果我一口咬在他咽喉,不知道能不能 咬死他? 我為了這個微妙的聯想啞然失笑。大概因為我很少笑,居然把專心教武功的師祖嚇了一跳 ,莫名其妙看著我半天。 結果,我本來是想咬死他的,反倒被他看得心裡發毛了—— 師祖死死盯著我的樣子,實在很像一頭餓虎盯著無辜的小羊羔,隨時準備一口連皮帶骨吞 下去似的。我頓時覺得自己的爪牙不夠犀利了,一定咬不過他,會被吃掉吧?這輩子還沒 有覺得自己的德行這麼可憐過。 忍不住微微退後半步,細碎的聲音似乎驚醒了師祖,他收斂起凶狠的眼神,怕嚇到我似的 ,刻意擠出一個笑容,低聲說:「你不要怕我。」 不過他還是不笑更好,這笑容太淒慘了,又陰惻惻的不懷好意,倒是比之前更懾人。 我第一次發現,他笑深了眼角有細碎的皺紋,顯得很有些衰苦,笑淺了則是陰森森的活像 要吃人的老虎。不過——明顯不是什麼快活的老虎。 他見我小心翼翼地朝後退,歎氣著示意我停下來,為了表示好意,生硬地撫摸我的頭髮。 師祖的手修長乾燥,帶著習武人特有的繭子,這本該是一雙令人安心的手,可惜帶給我的 只有憤恨和恐懼。 「不要怕。我會對你好。」他慢慢地說。 鬼才信你。我心裡怨恨地想。看著他這副偽善的樣子,我想起母親身首異處的屍體,只覺 得他實在令人噁心。 我和師祖的關係實在算不上好,不過也談不上很糟糕。 不好的原因很簡單,我對他的仇恨很有些刻骨銘心,見了他,連皮笑肉不笑也很難做到, 頂多木無表情,拿出一副蠢笨遲鈍的德行應付過去。反正我也不是什麼機靈角色,做得更 豬頭一點絕無困難。 至於為何不算很糟糕,主要還是師祖經常向我示好的結果。每次我一邊在心裡大罵他虛偽 無恥,一邊迫於師祖的淫威,只能被動接受他的各種好意。 他對我好到誇張程度,武功手把手教不說,我生病的時候他一定在身邊守著,打雷天會冒 雨跑過來看我是不是害怕,冬夜會來加被子,我嚴重懷疑,別說是對一個徒孫,就算我是 他親生的孫兒,做到這樣也算是盡情盡義了。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換了別人這樣對我,只怕我立馬心窩子都掏出去,要我的命都沒問題 。可這人偏偏是師祖,親手在我面前把我娘斬首的惡魔…… 我想他一定是瘋了,他怎麼會以為就憑這些噓寒問暖能讓我忘記殺母之仇呢? 可是,我也要被他逼瘋了。 他太無恥、太可惡,可逼著我也變得比他還無恥,一邊接受他的各種好處,一邊磨牙幻想 著總有一天要殺死他—— 如此,日復一日、月復一月、春去秋來又是一年,他真要、把我逼瘋才算數嗎? 心裡好恨。 漫無盡頭,都是折磨。 我在苦悶中慢慢長大了一些,瘦得像根竹竿,個子倒是刷刷見長。小時候長得像我的美人 娘親,還算是個粉妝玉琢的小孩兒,現在因為臉上瘦得稜角分明,神情又乖張苦悶,真是 一點美色都找不到了。 山上的同門多數嫉妒我獨享師祖的寵愛,所以對我愛理不理。苗大師伯算是對我最友善的 一個。 他沒什麼上進心,也懶得仔細研究武功,沒事兒就跑到後山去躲懶,睡個太陽覺什麼的。 我和他倒是臭味相投便稱知己。 這天,我正好偷到一罈子猴兒酒,覺得味道還不錯,招呼苗大師伯一起躲到後山我們經常 見面的石壩子分享。 各拿一個大土碗開干,酒過三巡,苗大師伯有些微醺了,他瞇縫著眼睛看我,忽然脫口說 :「臨臨,臨臨。」然後展開胖乎乎的雙臂抱住我開始哭。 我哭笑不得:「認錯了,苗師伯,我媽比我漂亮多了。」 他把大頭撂在我肩膀上,哭得嗚嗚山響:「我不管,我要臨臨。我要臨臨!」 我被他哭得心煩,惡狠狠說:「你的臨臨早就死了!」 其實我很想發洩一句:「被你恩師砍死了,你去砍他報仇啊,哭哭哭!」 但我不敢…… 其實,我對誰也信不過,包括苗師伯。我怕他是裝出來試探我的。觀瀾山上無好人,我一 定要記住。 所以我只好冷冷地說:「她冒犯師祖,死得罪有應得,你還為這種罪人哭什麼?」 這番話,我說得每個字都艱難,活像把自己剜了一刀。可我還是說了。娘,我真是個不孝 子。 苗師伯聽到師祖,立刻不敢哭了,酒也醒了不少,胡亂抹抹眼淚,嘟嘟囔囔地說:「我只 是一時失態。」 他看了我一會,眼睛又發紅了,嘀嘀咕咕地歎氣:「也不能怪我。你長得這麼像臨臨。」 我說:「我媽媽可好看了,我這樣子算什麼。師伯你眼神真不行。」 苗大師伯凝視著我,輕輕說:「不,很像的。眼神特別像,都有一股子媚和傲。」我被他 逼著回想母親生前,心情很是鬱悶,真想封住他的嘴。可我什麼也不能做。 他虛散著眼神,好像掉入回憶裡,很有些含情脈脈地說:「其實要說美貌,江湖上美貌的 姑娘可多了去,臨臨再是拔尖兒,也不見得是天下第一美人吧。可見過她的人,為啥都不 由自主地喜歡呢?就衝著她那股子又媚又傲的勁兒來的。她看著你的時候,你會忍不住想 發抖……那真是……太好看了……」 他直勾勾看著我,小聲補充:「你不明白,你真的像你媽。」 我被他說得寒磣磣地,不動神色給他倒滿一碗酒:「喝酒喝酒,說這些有的沒的幹嘛。」 不知不覺,你來我往地,兩個人都有些醉意了。 苗大師伯興致勃勃地提議耍劍玩玩,說要見識見識師祖到底教了我什麼絕活兒,要說平時 我一定不肯的,不過現在反正喝高了,對人的防範心也沒平時那麼緊,居然迷迷糊糊點頭 同意。 跳到場中站定,被山風一吹,我發熱的頭腦猛地清醒了一些,頓生悔意。可苗大師伯正眼 睜睜看著我,要一點不比劃也說不過去。我便挑揀了一套最簡單的入門劍法,依樣葫蘆耍 了開來。 記得師祖說過,這套劍法雖然簡單,也屬於他的不傳之秘,之前就我娘會,現在則只教給 我一個人。 當時我很不解地問,既然簡單,為何不多教幾個徒弟,還這麼巴巴地守著。 他凝視我半天,直到把我看得汗毛直豎,似笑非笑道:「這劍法一共九層,你這才練到第 一層。別看它現在簡單,以後就不簡單了。等到了第九層的時候,普天下能有天分學會它 的人,可是屈指可數。」 我愕然,想不到這麼扮蠢做豬給他看,他還非要認定我天賦過人。或者其實他也不覺得我 有什麼了不得的天賦,多少看在我娘份上,對我格外不同。 這套劍法一使出來,苗大師伯頓時瞪大了眼睛,他只看了幾招,猛地顫聲大叫:「催雪劍 !他竟然把這個都教了你!」 這聲音竟然充滿嫉妒! 我心裡猛地一寒,看來師祖的劍法果然另有好處,苗大師伯本來對我很好,現在會用這種 口氣翻出來,難道我一著不慎,就要失掉在觀瀾山唯一的朋友? 心下大悔,我並不停頓,故意把催雪劍法慌腔走板地使出來,對一招必定錯兩招,歪歪扭 扭,形似而神非。 默運內功之下,臉泛暈紅,滿頭大汗,看著越發笨拙無能,一招一式漸漸出手無力。 苗大師伯本來睜大眼睛仔細觀看,多看一會忍不住長歎一聲:「真是暴殄天物,你這舞的 什麼劍啊!白瞎了師父天下無敵的劍法!」 我一邊喘氣一邊說:「不會吧,師祖每次都誇我練得很好呢!」 苗大師伯呸地一聲:「我看他是被臨臨搞昏頭了,對你也格外寬大幾分。這種劍法,簡直 ……簡直……比入門的低階子弟還差三分,把你老娘的臉都一起丟光了!」 我聽到他提起死去的娘,忍不住咬了咬牙,哽下郁氣,傻呵呵道:「真的……真的不好麼 ?好累——你說不好,我可不耍了!」 口裡說著,假意一歪,不料身後就是一塊石頭,我一腳踩歪,身子斜倒,手中劍也脫手飛 出—— 劍光在藍天上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便筆直朝山崖下掉落。 苗大師伯本想搶上來挽救,措手不及之下慢了幾分,眼睜睜看著那劍掉落深谷,大叫倒霉 。 我們兩人愁眉苦臉相對,知道這下可麻煩。 劍是師祖親手交給我的,雖然不算什麼名貴東西,一旦被他發現我弄丟了,肯定逃不過責 罰。苗大師伯和我算同夥,他也會跟著倒霉。 其實多半他會比我更倒霉。師祖向來不會拿我怎麼樣,對徒弟卻十分嚴厲,估計他逃不過 一頓鞭撻。 我看著他滿臉愁容,忙說:「這崖邊很多籐蔓,要不我順著山籐溜下去,把劍找回來就行 了。」 苗大師伯臉色大變,搖頭道:「你可別下去。」 我拍胸口說:「沒事兒的,我身子輕,山籐也承受得起。而且你可以在我腰間捆一根長繩 ,幫我護衛著就沒問題了。」 苗大師伯臉色居然有些慘白髮青,顫聲說:「你還是別去了,我寧可挨一頓打,也沒大事 。」 我奇怪問:「難道這山崖下去不得?」 苗大師伯說:「山崖下是本門禁地。我也不知道下面有什麼,想必十分不好,所以老師嚴 禁門人擅自下去。之前有人違令偷下,論門規本該處死,還是眾同門跪拜求情,老師便賜 了他啞藥,挑斷手筋,逐出師門。」 我心裡一動:「又是啞藥又是挑斷手筋,他一定是怕人說出山底下的秘密。看來下面多半 有什麼不可告人之物,而且問題不是一般的大。」 不想驚動苗大師伯,我猶猶豫豫答應他,不會擅自下去,心裡卻拿定了主意,要找個機會 偷偷摸下去瞧瞧,也許會拿到師祖什麼致命的短處,也好為我娘報仇。 我是個說幹就幹的人,拿好話把苗大師伯哄了回去,我便瞧準地勢,自個兒悄悄溜下山崖 。 這崖壁果然陡峭,有些地方山籐也不夠長,我爬得叫苦不迭,幾次都差點直接摔下去,幾 乎放棄下去的打算。不料我居然在壁隙裡發現了一些細微的凹痕,瞧著倒像是用刀劍之類 東西胡亂地人工開鑿出來的。 ——看來之前果然有人下去過,而且是習武之人。 我粗略瞄了一下,發現這些凹痕似乎都是被一柄寬柄的劍器挖出來的,痕跡一氣呵成,似 乎動手之人一劍下去就是一個小坑。這份功力可了不起得很。我從小跟著我娘混江湖,雖 然過的是逃亡生涯,眼界倒是練出來了。眼前這些凹坑,不是絕頂高手可辦不到。 難道是師祖挖的? 不知道為什麼,我憑直覺就否定了這個猜測。 我雖然討厭師祖得很,也看得出他是個瀟灑不羈的性格。這下山的凹坑每一個都準確得好 像丈量過,深淺也基本一致,經過的路線也大多選擇了比較堅硬的整塊岩石,可見動手的 人性格嚴謹整肅,而且凌厲精準,不像師祖的作風。 師祖這個人,雖然多數時候要麼皮笑肉不笑,要麼陰森森的,個性倒談不上多麼細膩,估 計他年輕時候根本是個奔放派,要他這麼一下又一下的挖坑,恐怕他寧可施展輕功繞道跑 路下去,也懶得打這個一勞永逸的主意。 說扯淡點,如果說挖坑這位的武功走了杜甫路線。師祖恐怕走的是太白風。 雖然此君多半不是走人了就是死了,我總覺得師祖不許人下山的秘密就該坐落在他身上。 ——該不會是師祖的什麼大仇家吧? 這個聯想讓我又振奮又好奇,很有心下去會會這位「杜甫兄」。手腳並用,很費了一番力 氣,總算下到山底。 出乎我的意料,山下的光景即不神秘也不陰慘,反倒漂亮得很。 有石頭砌的小亭子,種得整整齊齊的花樹,堆徹得挺漂亮的小假山,不遠處還有一處小石 屋,以及帶著人工挖掘痕跡的青色小池塘,滿樹的桃花瓣在水裡飄啊飄的,很是好看。水 裡甚至浮著幾隻大白鵝,我一下來,白鵝衝我嘎嘎叫。 我看得呆住了。這裡怎麼像個世外桃源似的? 到處都打掃得十分乾淨,看來住著人。難道那位「杜甫兄」是個隱居於此的世外高人?不 知道師祖和他是敵是友,為何把他的事情捂得這麼嚴嚴實實? 我略一遲疑,大聲道:「觀瀾山蕭九天不慎墜崖至此,請問主人家在嗎?」卻沒聽到應答 ,於是小心翼翼走向那石屋。 敲門也無人應,我推門一看,裡面還是空的。 ——這小小世外桃源,窗明几淨,精緻雅潔,一草一木無不照顧得妥妥帖帖,到處都透著 人氣,偏偏空無一人。也不知住著的是仙是鬼? 我心裡忽然有點發毛,略一遲疑,仔細打量房中光景。 石屋裡文房四寶、琴棋書畫諸般齊備,更多了長劍掛壁,瞧著這屋主是個文武全才。另一 幅壁頭是個碧紗櫥,裡面隱約懸著一幅字畫。這畫被人特意做個碧紗櫥保護著,看來很是 愛惜。我琢磨著說不準能看出點什麼,於是湊了過去。 畫上是一幅清淡山水,大約正是此間風景,隱約有個舞劍少年,寥寥數筆面目模糊,卻是 氣韻生動,神采飛揚。就算我看不出他長得什麼樣子,也能感覺到這是個驚才絕艷的人物 。 旁邊是密密麻麻好幾行題字。大意是讚美畫中少年如何風神絕世,如何劍術無雙,如何俠 骨柔情,總之寫得頗有溢美之詞,甜蜜得一塌糊塗,純粹是肉麻當有趣。估計寫這些話的 人不是有心拍馬屁,就是對這少年頗有偏愛。從字裡行間來看,少年叫「乖寶」,這是個 暱稱,作畫者應該和他關係非常親密。 我匆忙掃了一眼落款處,結果苦笑不得——畫者沒有署名,反倒是畫了一個笑容可掬的狗 頭。前面看他落筆風雅,字跡更是法度端嚴,大有武學高手淵停岳屹之感,我都要疑心是 「杜甫兄」親筆了,沒想到被這傻乎乎的狗頭款破壞了形象。 如果真是「杜甫兄」,他這種絕代高手肯為美人折腰,這美人可不知道該如何美法? 狗頭兄,乖寶弟……雖然肉麻了點,並沒有什麼驚世駭俗、必須掩飾之處,為何師祖要巴 巴地把山底列為禁地? 正在困惑不解,我隱約聽到高處傳來什麼聲音,頓時一驚:難道又有人下來了? 匆忙中不及細想,我連忙悄悄關上門,自己躲到假山洞子裡面。 沒過多久,果然有了人聲,那是一個武學高手輕捷有力的腳步。我聽得出,是師祖來了。 心裡忽然有個詭異聯想,師祖難道是那兩位神秘人之一?不知道他是狗頭兄還是乖寶弟呢 ?這山底難道是他的金屋藏嬌之所? 沒過多久,果然有了人聲,那是一個武學高手輕捷有力的腳步。我聽得出,是師祖來了。 心裡忽然有個詭異聯想,師祖難道是那兩位神秘人之一?不知道他是狗頭兄還是乖寶弟呢 ?這山底難道是他的金屋藏嬌之所? 師祖直奔小石屋而去,水塘裡的大白鵝看到他來了,都很興奮似的,搖搖擺擺迎了上來, 圍著他,衝著他嘎嘎叫。 我躲在假山裡面偷看,暗叫僥倖。幸好有這群吵得要死的白鵝,否則以師祖的本事,很容 易發現有人躲在這裡。 平時神情冷酷的師祖,面對白鵝倒是蠻親切的,跑到石屋後面擺弄一陣,拋灑食物喂鵝。 被淘氣的白鵝啄了一下,他也不生氣,反倒摸摸白鵝的腦袋。我就沒見過他這副興致勃勃 的樣子,頗為納罕。 多看一會,我在假山裡面蹲得很是辛苦,有些發愁起來。 幸好師祖總算放過白鵝,進了石屋。隱約看到他站在碧紗櫥前出神歎氣,我心裡一動:難 道這畫還真和他有干係?他是狗頭兄還是乖寶弟呢? 可惜畫得太寫意了,根本沒法辨認五官,我無從確認畫裡的人的長相。不過狗頭兄的字跡 嚴謹沉穩,和師祖凌厲風發的格調可一點不像。總不成——其實他是那位被人甜甜蜜蜜哄 著捧著的乖寶弟? 記得小時候,我娘也老是叫我「乖寶」,「小心肝兒」,不過那時候我才五六歲,被村裡 小孩笑話過一次之後,我就鬧騰著不許我娘這麼喊了。師祖他怎麼就這麼厚臉皮呢? 這想法讓我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我可想像不出惡毒兇猛的師祖被人一口一個乖寶的德行。 再說他身量長挑,形貌堪稱雄峻,和畫中人修長纖細的身形一點不像。 師祖衝著畫像出神一會,甚至伸手撫摸了一下畫紙,極輕地歎了口長氣。 我聽得毛髮起立,他的歎息聲實在有些嚇人。那個剎那,我甚至覺得他不算個活人,而是 游離在人世間的孤魂野鬼。 其實,我對仇人的痛苦應該幸災樂禍的……為什麼我有點難受呢?一定是我在假山裡躲得 昏頭轉向了。一定是。 他出神一陣,忽然蹲了下來。我本來還奇怪他要幹什麼,卻見他 皺著眉頭很痛苦的樣子,神情幾乎是淒涼著,身子基本上縮起來,很沒精神。我甚至覺得 他在哆嗦,這樣子也太淒慘了點。看到一個雄武傲慢的仇人私底下這麼淒慘落魄的模樣, 其實我並不開心…… 我更希望他一直囂張下去,直到和我光明正大決鬥,被我一劍斬首。 可惜,世上不如意的事情多得很。他肯定不如意,我也不見得能順心。 他縮在那裡發呆,我卻躲在假山裡腰酸背痛、叫苦不迭,心裡不斷祈禱,這傢伙自虐夠了 就趕緊走人吧, 否則就不是自虐而是虐我了。 師祖好歹總算發呆夠了,搖搖晃晃站起來。他又盯著碧紗櫥出神一會,忽然掀開碧紗,小 心翼翼親了那畫紙一下,神情淒涼纏綿。 我好像看見他親的不是那個畫中人,而是題款。莫非這傢伙真是乖寶弟? 聽說有些男人也會相互拉扯不清。他一定被那個狗頭兄給甩了。 我其實應該開心的,不過我娘從小教我要做人高貴,也犯不著為了他的不開心而開心了。 好容易忍到師祖離開,我從假山裡面爬出來,覺得腰痛得就差斷掉了。 我爬回去的時候已經有點晚了,苗大師伯埋怨我:「跑哪裡去了,晚飯都不吃。我差點想 發動同門到處找你。」 我胡亂編個理由圓過去,隨便扒了幾口飯,匆匆回房。 路過聽風迴廊,師祖正倚著闌干吹奏他的《鳳下空》。簫聲悠悠流轉。月光如霜色,他眉 宇間也好像染上了千年不消的霜雪。 不知道是什麼起了作用,也許月光太淒清,也許簫聲太幽咽……我心緒蕩搖了一下,莫名 其妙地,竟然對他點點頭:「師祖,還不休息嗎?」 話說完我就後悔了。活見鬼,這竟然是我平生第一次問候他。 他茫然看了我一眼。似乎還沒想透我在說什麼。我如夢方醒,羞憤懊惱,一言不發地趕緊 走了。 但我能感覺到他一直在看著我,就是不吭聲。 我回房,惱火得就差以頭搶地。我逼著自己伸手去撫摩床底下那些刀痕。那是我想起我娘 ,傷心的時候便劃上一刀,心裡就好過些。 蕭九天,不要覺得他對你不錯,人又可憐,就忘記了刻骨深仇! 第二天,我面對師祖,莫名其妙有些不自在。 他繼續教我催雪劍法,我學得很是遲疑,忍了又忍,很想問他:這劍法真的很不得了麼? 之前他和我其實淡淡提過,催雪劍法只教了我一個人。不過那時候我沒當回事,沒道理他 對一個仇家這麼好。經過苗大師伯一事,我真疑心這劍法會不會很不得了。 可他為什麼這樣待我?難道……他真的對我娘有什麼非份之想,所以對我格外不同?可那 個山谷中狗頭兄與乖寶弟的秘密又是怎麼回事? 這些事情已經超出我短短的人生閱歷,我不明白,自然也不敢問,最後只能說師祖是個變 態,而且很濫情,再加上凶殘冷酷,他的毛病真是多得令人髮指。 由於我過於心不在焉,忘記裝傻充愣,一不留神倒是劍法進境甚快,師祖頗為意外,微微 笑著說:「小天,你今天的進度倒是很不錯。看來你要開竅了。」 我看著他臉上笑出的細碎皺紋,怎麼瞧怎麼是一臉衰相,心裡忽然一梗,默然說不出話。 他笑吟吟敲敲我的腦袋:「怎麼,又發呆?你這小孩兒,一天倒有半天在魂遊天外,就不 該叫你蕭九天。」 蕭九天又不是我愛叫的名字,明明是他逼我改名,還嫌棄,真可惡。 我木著臉道:「那叫什麼?」 蕭松岳一本正經道:「蕭九呆。」 我直接無語。 他以為自己很幽默很有趣麼?我真討厭這個和仇家有說有笑的傢伙。他以為他是誰?他以 為我是誰? 煩,真想一刀殺死他算了,可我這麼無能—— 他眼睛也不眨地盯著我,繼續沒話找話:「如果你練會一層劍法,我就給你減一個呆字。 只要你夠勤快,明天就只是蕭八呆,後天只有七呆,以此類推,豈不甚好?」 我真想抽風,結果我居然笑了笑,可見我不用想就已經抽風了。 他的笑意一下子凝固了,有些出神地看著我,我就算年紀小,也感覺他那眼神陶醉得挺詭 異的,比醉酒更醉,比溺水還深,活像一個重病的人眼中倒映出春光。 我忽然毛骨悚然,趕緊轉身,悶頭練劍。 師祖一言不發看我練劍,我覺得這樣比被毒蛇盯上了還噁心,憋了好久,終於停下來道: 「我累了,能不能先回去休息?」 師祖如夢方醒,倉促笑了笑:「還是多練一會吧,難得你今天進度這麼快……」 他這口氣一點也不凶,甚至有點故意討好,我受不了,皺著眉頭說:「那你教我吧,我可 不一定學得會。」 師祖難得看到我主動一次,很是開心,仔仔細細把下一節的劍法放慢了使出來一趟。 他這人是討厭的,劍法倒是舞得極好,漫天霜雪似的光華,清凌凌直似不在人間,我定睛 看了一陣,脫口道:「這劍法是極好,可惜欠了春風,凜冽有餘而生氣不足。」 師祖一震,面色劇變,忽然如御風而至,一劍逼在我咽喉,沉沉道:「你說什麼?」 我不知道哪裡惹到他了,錯愕不語。心下卻已大悔:「母仇未報,怎麼拿言語輕易惹這魔 頭?」 蕭松岳陰沉沉說:「小天,再說一遍。」 我一橫心,慢慢道:「劍法極好,可惜欠了春風。」 他忽然哆嗦起來,明亮銳利的眼睛也變得迷茫了,輕輕道:「這句話,誰教給你的?」 我本想說沒人教我,看著他焦急煎熬的神情,心裡一動:我到底惹到他什麼了,這副樣子 ……奇怪…… 幾乎出於直覺,我感到師祖的失態是可以利用的,便裝神弄鬼地說:「不知道。我好像自 然而然就知道這句話,也許是做夢聽到的?」 他慘白著臉,仔細看著我,一字字道:「你最好老實一些。」 我其實也沒轍了,於是放聲大哭,哆哆嗦嗦道:「我也不知道哪裡聽到,多半就是昨天做 夢時候。你……你不要嚇我。」再一次涕淚交流,軟弱得令人厭惡。 他看我一直哭一直哭,反常地沒有過來安慰,就杵在那裡發呆,猛然大叫一聲:「是你嗎 ?是你回來了嗎?」 話音未落,他就這麼狂風似的衝了出去。 我驚呆了,甚至忘記裝哭。師祖果然是個瘋子,我完全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為什麼事情 發瘋…… 但這一次,師祖比我預計的更加瘋狂。他真的漫山遍野地尋找那個神秘人物。我知道他不 可能知道,但不知道他瘋起來這樣驚人。 他不肯吃飯,不眠不休。苗大師伯想勸他,被他扔到了一邊。 我看著他癲狂迷亂的樣子,心下駭然——這一切,不過就是我一句話而已…… 他在找誰?狗頭兄嗎? 我看著他臉上笑出的細碎皺紋,怎麼瞧怎麼是一臉衰相,心裡忽然一梗,默然說不出話。 看到這裡,我也很可憐他啊。 活了這麼久,一直是一個人的樣子。 曾經有過感情的一男一女,一個死了,一個被親手殺死了。 剩下他,對著題字,隱蔽地,長久地思念,至今還會難受地痛楚不堪。 對著她的兒子,竭盡全力照顧,傾盡慇勤;本不是多細膩的人,卻也能夠關懷備至了。 看他對徒弟十分嚴厲,很明顯大家對他都是敬畏,不會親近的樣子。 我覺得他對那個狗頭兄想必是愛情了,否則哪裡來的癡情一吻,這一吻隔著歲月,寂寞地 印在發黃的題畫上。 女徒弟應該被他對待如女兒吧,應該是親情吧?雖然顯得很曖昧的樣子>< 只可惜,所愛的少年捲著女兒互許終身,狼藉天涯去了。 活著的只有他了,看大徒弟的表現,所有人都沒有覺察到師祖的愛情啊,所以才會有那樣 一個禁地,存放著的是,羞於啟齒的,不能對人言的感情,顯得驕傲又卑微。愛情,無論 是快樂還是痛苦,都惟有自己獨自品嚐,濃烈到極處,不得傾吐,實在是太過寂寞孤獨了 。所以,惟有自虐。 明明其實根本是笑不出來的,笑出來的只覺得萬分淒涼。 那些細細的皺紋,那些逝去的時光,美人已經遲暮了。不知道當初的狗頭兄,還認不認得 出現在的這個人,還有沒有當初的讚歎? 只是都沒有關係了,他不過是一個人而已。 師祖這一番尋找,可謂瘋瘋癲癲。 前兩天我們還只是看到他發狂似的找來找去,後面乾脆不見了人影。據守候山門的師兄說 ,也沒發現師祖,他就這麼莫名其妙地失蹤了。 大家都惶恐起來——再找不到師祖,他們擔心他會不會出了事,儘管師祖神武通天,可載 不住他現在失心瘋啊。 苗大師伯急得好像熱鍋上的螞蟻。 我起初倒是心下大快,後來覺得不是味道了——我指望的報仇,是光明正大殺死他,而不 是這樣,冀望於他自己發瘋發癲算數。 拿定主意,我到了後山,順著疑似狗頭兄留下的刻痕,一路溜下懸崖。 崖底有斷斷續續的簫聲,已經不成曲調了。師祖一身邋裡邋遢待在水塘邊,臉色慘白,整 個人憔悴脫形,那些大白鵝……竟然都已經餓死了。而他,活像什麼都不知道,就在那裡 傻兮兮地吹奏他的《鳳下空》。 我並沒有刻意掩飾,論說他該知道有人來了,可他一點沒動,活像已經陷入自己的世界不 能自拔。 我看得有些發呆,半響,輕輕咳嗽一聲。 師祖茫然了一會,直愣愣看了我一陣,忽然跳起來,嘶聲大叫:「你……你……」他全身 都在哆嗦,痙攣發抖的手直直指著我,不知道是太歡喜還是太憤怒,竟然哽得說不出話, 甚至好像出不來氣,吃力張著嘴,胸口激烈起伏,就是發不出聲音。我真疑心他會不會就 此一口氣過不來死掉了。 師祖憋了半天,終於爆發道:「你……你……總算回來了……啊——啊——」他嘴巴不住 開合,可好像胸腔憋著要炸開似的,怎麼都說不利索,用力之下,眼角的皺紋、額頭的青 筋都一起冒出來,看著很是慘淡突兀。 他,是不是認錯人了,把我當成了……狗頭兄? 之前的勇氣到此忽然打折,我心裡嘀咕了一下,幾乎想立刻退走。 但直覺告訴我,我該迎上去,這是個好機會…… 「師祖,是我。蕭九天。」 他搖搖頭,好像沒聽清楚似的,努力做出很溫順親切的樣子,哆嗦展開雙臂,磕磕巴巴道 :「大哥,你……你一定很想我是吧?我……也很……想你……」 一邊說,他一邊直直走了過來。看來很想把我抱個滿懷。 我發現他在自說自話,心裡一寒,大聲道:「師祖,你都這麼老了,你那個大哥,一定比 你還老,怎麼是我的樣子。我是蕭九天啊,小九啊,你醒醒!」 他還是搖頭,轉眼掠到我面前,小心翼翼伸手鬆松抱著我,好像不敢下力似的,輕輕說: 「大哥,我再不敢胡來任性了,你……莫走了,好麼?」 我用力撥開他的手,衝著他聲嘶力竭大吼:「你大哥不在這裡!我是蕭九天!」 他直愣愣看了我半天,訕笑:「大哥也會開玩笑了。」輕輕側過臉,面上暈紅,我忽然有 種詭異的感覺,才要逃開,他的嘴唇已經在我面頰輕輕一碰。 柔軟顫抖的觸感一下子在臉上蕩過。 要死了! 我簡直比被雷劈過還雷劈,大駭之下用力推開他一點,喝道:「師祖,我真是蕭九天,你 快清醒啊!」 他睜大眼睛,仔仔細細看了我良久,臉上氣色一點點壞了回去,很有些氣息懨懨。 終於,他不動神色道:「你怎麼找到這裡?」 謝天謝地,總算正常了! 我歎氣道:「師祖你罰我就是。我偷下過禁地。到處找不到你,猜測你該在此處。」 他輕哼一聲:「私闖禁地,還敢對我承認,你不怕死?」 我誠懇道:「可是我得找到你啊,不能讓你死在這裡。」不能讓你死在這裡,你得歸我親 手殺死。 不過師祖顯然被我的話驚動了,睜大眼睛茫然想了半天,他笑了笑:「好孩兒,真個好孩 兒。」 他疲倦地把手伸給我,示意我扶著他走路。我把肩膀給他,他果然有氣無力靠上來。 我疑心他很久沒吃東西了,才會這樣歪歪倒倒的,眼下沒有我的幫助,恐怕他還真沒法上 去。 我說:「我背你上去。」他低著頭,並不推辭,疲乏黯淡的樣子透出衰苦的氣息,這時候 他總算突破了少年的皮相,流露了一點真實年齡的感覺了。 我默默爬在山崖上,耳邊是師祖有些無力的呼吸。 他忽然問:「你怎麼猜到我在這裡?」 我說:「觀瀾山只得這個禁地。到處沒有,自然在這裡。」 他歎口氣,有些掩飾地說:「你和我大哥長得很像,所以我認錯人了,小九,抱歉啊。」 我故作天真地惡毒了一把:「師祖,你那個大哥,一定早就老死吧?你也真糊塗,這樣都 能認錯。」 ——其實不該如此嘴賤,不過能看到他不高興的樣子,我還挺高興的。 他默然一會,輕輕咳了一聲。 我好像聞到一絲血腥味,正在吃驚,師祖慢慢說:「小九,我知道你恨我得很,可你為什 麼要下來救我呢……」 我好像被人熱辣辣打了一巴掌,又好像忽然被人扒個精光,突兀得無話可說,驚慌之下, 幾乎想鬆手放他摔下去…… 當然我沒有這麼做。 我們沉默了一會,他冷冷道:「你剛才明明想放手,為何不放?」 我實在無語,只得憋出眼淚,抽抽噎噎道:「師祖,你太讓我傷心了。你以為我居心險惡 麼,你把我當做了什麼人——」 他不答,良久,輕輕歎口長氣。 我把師祖背回去,眾人固然是驚喜交集,師祖卻已經暈暈忽忽沒了知覺,大概再厲害的高 手,也禁不起這麼不吃不喝的自虐吧。 苗大師伯衝著我好一頓盤問,我估計師祖不會願意別人知道他崖底的秘密,就一律胡亂帶 過,推說在山路上發現了已經暈迷的師祖,便把他背了回來,其餘事情一律不知。 苗大師伯大概不怎麼相信,可我死死咬定這說法,他拿我沒轍,大手一揮:「既然這樣, 也算你們有緣,你就負責照顧老師吧。」 要我照顧仇人自然不樂意,苗大師伯衝我瞪眼,我見勢不妙還是認栽。 滿心不快,我沒好氣把師祖弄回他的住處,要幾個師兄去煮粥。 才一坐下來,我就被熏了起來。到師祖身上實在味道不怎麼樣。 我也顧不上他的吃飯問題了,另外燒了熱水灌滿浴盆,伺候他換掉那身髒兮兮爛垮垮的衣 服,把他丟在水裡很是大力洗刷了一番。 也不知道是我長大了些,還是師祖餓得瘦了,這麼一番大折騰居然不是太費力。師祖反正 人事不省,由得我搓圓搓扁也沒得奈何,我趁機用刷馬的棕毛刷給他一頓毛搓。 師祖皮膚倒還算白皙,幾下子就被我刷得見了血絲。他皺著眉頭,大概昏迷中也不怎麼痛 快,可也沒法反抗。我看得倒是頗有成就感,心想老子今天雖然殺不了你,也要趁機收拾 收拾你。 到後面,一直暈迷的師祖忽然輕輕呻吟一聲,也不知道是被我刷得太痛還是本來就要醒來 了,反正我覺得他睫毛抖動了一下。 我嚇一跳,連忙藏起棕毛刷,一邊用布巾給他擦身,一邊憂心忡忡道:「你可算醒啦。」 他微微睜開眼,努力凝神看了我一會,眼裡活像含著煙霧,很有些迷亂淒惶。平生第一次 ,我發現他真是長了一雙極好看的眼睛,略微收斂霸氣的時候,便覺得情思極重,足以懾 人。 我心裡忽然咯登一跳,很是駭然,連忙轉開眼睛。 他不甚清醒地咕噥了一句:「是大哥嗎?」 我更是駭然,只覺這情形十分之活見鬼。正在手足無措,師祖有氣無力搭了一隻手臂,勾 著我脖子。他雖然沒力氣,我可是嚇瘋了,頭皮發麻之下,居然不曉得怎麼對付,被他隨 隨便便就勾得低了頭,嘴唇正好碰在他脖子上。 師祖歎口氣,微微一笑,輕輕說:「大哥……」隨即又閉上眼睛,很是喜歡的樣子,也不 知道是暈著還是醒的。 就算天降神雷也無法表達我現在的感覺。見鬼的蕭松岳,你殺了我老媽,現在扮可憐博我 同情嗎?你你你還勾引我?你都什麼人啊你! 我又怒又煩躁,只差冒煙,忍無可忍很想當場翻臉給他一刀。 忍無可忍,從頭再忍! 會宰了他的,但我不想玩偷襲,我要光明正大地宰! 大力吸口氣,我定定神,大聲嚎啕:「師祖,您可醒了,您可嚇壞我了!」 他只是搖頭,甜言蜜語道:「大哥,我好想你。大哥……」微張開眼睛,很有些可憐地看 著我,雙頰燒紅如火,眼眸星光蕩搖,連呼吸都帶著該死的熱氣。 他這樣子真是活見鬼了。比勾引還糟糕啊! 我再次大力吸口氣,心想他大概是發高燒了。我和病人較真,那就是我有病。 一咬牙,我直接把他攔腰抱起,從水裡撈起來,也顧不上擦身了,直接扔到床上捂了個嚴 實。 本想給他端粥去,居然被他握著手不放。其實也沒怎麼用力,不過我一掙扎,他就使勁了 ,疼得我直咬牙,真疑心會不會被他廢了這隻手! 我無奈,捏著嗓子道:「乖寶,你手輕些。」 他猛然一哆嗦,活像被人當心就是一刀,果然放了手。眼睛卻一下子睜得極大,直直看著 我—— 我心裡一陣發毛,見他要死不活的,只好一臉慈祥摸摸他的頭,把他放平了再說。 幸好有這句「乖寶」,他雖然還是死盯著我,倒不再拉拉扯扯了。我擠出一臉笑,一步步 倒退出門。 好歹接近門口,我正要鬆口氣,冷不丁一瞧,這人居然還眼巴巴瞧著我,生硬執著的笑容 ,好像委屈著又刻意討好似的。 我被噎得差點一傢伙磕在門檻上,好容易出了門,一摸額頭上都是汗。 武師伯正守在門外,手裡捧著粥。這位武師伯在觀瀾眾子弟中排行第末,是師祖的關門弟 子,卻是個極有地位的人物,平時威嚴穩重,被師祖派到山下坐鎮,輕易難得看他到他上 山,卻比武功第一的苗大師伯更有大宗師氣勢,在觀瀾山的人望不是一般的強。今日他竟 然親手端來食物,我都覺得意外。 轉念一想,武師伯是師祖的得意子弟,這時候他不表現一下孝心,可對不起師祖平日價對 他的器重。 武師伯看到我,微笑而前,道:「九天,師傅可好些了?」 他是個極難得的絕品人物,身材高大、風神俊秀,人品更是端莊貴重,連聲音也好聽,說 話做事無一不妥,正經是世家貴族的風範。就連我這種對觀瀾山滿懷敵意的人,也找不出 武師伯半點毛病。觀瀾山能有這麼多女弟子,大半還是武師伯的功勞,這都是衝著美男子 來的。 或者說他還是有點毛病的,武師伯的完美,總給人一種距離遙遠、身份有別的感覺。在他 面前,除了師祖,好像所有人都很容易自慚形穢,甚至怕和他說話。 之前苗大師伯曾經說武師伯是個「人樣子」,口氣也不知道是羨慕還是嫉妒。我聽了便和 老苗開玩笑道:「他要是『人樣子』,您老就是『沒個人樣子』,哈哈。」 老苗大怒:「當年他欺負你老媽的時候,可是我幫忙揍人的。如今你居然為這小子來取消 我!」 我大奇道:「他怎麼欺負我媽?」武師伯看著不像個愛欺負人的主兒,何況欺負師姐。 老苗神神秘秘道:「他不止欺負你媽,還欺負你爹呢——」 我就更聽不懂了,不過事關我父母,當然要追問。 老苗被我糾纏不休,蘑菇了半個月,終於還是忍不住招了:「這小子變態的。他以前暗戀 你爹。你爹關在山上的時候,是歸你媽照看,他就老和你媽過不去。後來你父母一起私奔 ,他還鬱悶得醉了半個月的酒……你別看他長得帥,估摸這小子一輩子不會娶媳婦兒啦, 毀嘍!」 老苗這番話讓我很是鬱悶糾結了一番,有人暗戀我老爹,可這人是個男人,這可不曉得算 高興還是惱火了。這個問題已經超過我的年齡能想出來的道理。 結果我每次看到武師伯不知道作何感想,只好落荒而逃。 所以這時候在門口狹路相逢,我還是鬱悶糾結了,半天才擠出笑容,勉強道:「師祖安靜 些了,正好可以用粥。武師伯要親自伺候嗎?」 說著,我滿懷希望看著他,很希望他主動盡孝到底,我就免得再和師傅乖寶長狗頭短的了 。 武師伯笑笑:「還是你去吧。你心細溫柔,照顧師傅是極妥的。」 我一口氣過不來,差點牙齒咬到舌頭,直瞪瞪看了他半天,武師伯老實不客氣把粥交到我 手上,點頭示意我送進去,他便靜靜離去了。 我天人作戰了半天,終於想清楚:既然我的報仇不是以餓死師祖為目的,我還是老老實實 把他餵飽了,等有朝一日武功決生死吧。現在想這些也沒意義了,送飯就送飯,男人家難 道還被一頓飯難死了不成 師祖還在床上直直看著我,我過去把粥放在案頭,將他扶起來一點,說「吃粥吧。」 他很是乖順,老老實實由得我一勺一勺餵給他。 多了幾勺,他終於搖頭不吃了,漲紅了臉,很是勉強似的。 我大奇道:「怎麼?不好吃麼?」 他臉紅紅道:「太燙,我多吞一會啊——」 我這才知道,原來我餵他之前並沒有把勺子吹冷,師祖吃了好幾大勺滾燙的稀粥,這也是 虧他能忍。 良心發現,我說:「那我多給你吹吹。」 這一次舀起一勺,果然先放在嘴邊吹涼了才送過去。 他癡癡看著我,直到勺子到了口邊才反應過來。我被他看得很不舒服,勉強按奈道:「快 吃吧,我吹涼了的。」 他點點頭,竟然輕輕吻了那勺子一下,這才悶頭吃掉。 我的手一抖,只覺頭頂發麻,忍無可忍道:「你在做甚麼?」 他又想握我的手,我這次卻不肯了,縮手道:「你好好吃飯!」 蕭松岳一臉虛弱,搖搖晃晃伸直了身子,柔聲下氣哀求:「大哥,讓我握你的手,只握一 小會,好麼?」 又來了又來了! 他的手小心翼翼伸過來,我實在是按耐不住,一丟勺子,大聲道:「師祖,你別真的燒糊 塗了!我是小九,蕭九天!不是甚麼大哥!」 他面色慘變,卻搖頭微笑:「大哥,你莫惱。我知道是你……」 我心裡煩躁得厲害,一時也顧不得後果了,口不擇言直接爆發:「蕭松岳!別仗著我叫你 一聲師祖,你就把我當兔兒爺玩!你都老成渣了,你那個大哥自然早就死了爛了臭了壞成 渣了!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很噁心很煩人你這麼想他直接到陰曹地府找他去吧!」 如此滔滔一口氣吼下來,師祖瞪大眼睛看了我半天,喉頭蠕動了幾下,欲言又止,猛地咳 了口血,眼裡那種迷醉似的恍惚感覺一點一點消退。 我忽然後悔了,小不忍則亂大謀,我……這是怎麼了? 他身體忽然晃了晃,眼睛閉著,好像要倒。 我忍著手沒去攙扶。他果然身子歪了下去,腦袋重重磕在床頭,砸得一聲悶響,他卻再沒 動靜。 我說「師祖?」他不應,我又問一聲,他還是沒反應,我就過去翻過他身子。 原來他已經暈迷過去,氣色很是灰慘,嘴角還掛著血絲,看著要死了似的。 我對著這張慘淡的臉愣了很久…… 這一夜,蕭松岳在高燒中直著脖子斷斷續續叫了很多聲「大哥」。我被他死扣在床邊,一 點都走不開,心裡又煩躁又恐懼。 其實我很怕黑,更何況在黑暗中陪著一個瘋子…… 恐懼讓我也幾乎想發狂,可我又不是瘋子,我還要好好活著,好好長大的。該死的蕭松岳 ,你沒事這麼折騰我。 不知道什麼時候,蕭松岳忽然冒出一句,「小九,對不起……」 我一愣神,心想我一定聽錯了,揉揉耳朵道:「你在說什麼?」 蕭松岳無力道:「小九……我只是病糊塗了……你回去睡把……」 我莫名其妙心一軟。 點亮油燈,看著他雪白的臉,我良心發現道:「反正也這麼晚了,今晚我就待這裡啦。你 先把這粥喝完,明天等你退燒了我再走吧。」 粥早就冰涼了,不過我怕驚動外面的同門難以解釋,便讓他湊合著吃。這次還是一勺一勺 喂,他也沒再搞什麼幺蛾子,悶聲不吭吃完了。我找來帕子給他擦了嘴,把碗收拾到一邊 放好。打個呵欠道:「好好睡一覺,有什麼明天自然過去。」 這才發現他安靜地看著我,燈影搖曳,顯得他眼神很深,帶著不知道什麼心事。 我一口氣吹熄了油燈。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14.43.115.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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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載的地方沒有標章回,剛剛發現晉江有,先這樣標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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