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 【科幻】法蘭克小鎮上的七月三十一日
10:00
卡森‧克萊澤邁爾兩眼發直地看著面前那扇門。擦得亮晶晶的玻璃門
上是深紅色的斜體字:
Johann’s Café Bar & Bistro(約翰的咖啡、吧和小吃店)
營業時間:10:00 – 22:00
週一店休
他推開了門,搖搖晃晃地走進去。
「日安,先生。」金髮的年輕男人在櫃檯後向他微笑。然而卡森根本
不向他看一眼。他筆直地向窗邊的第一張桌子走過去,以扔一袋土豆的姿
態把自己扔在椅子上。
「需要來點什麼嗎?」
「一杯蘇打水,加兩片檸檬。」卡森喃喃地說。
他把頭埋在胳膊裏。
蘇打水很快地送了上來。在他面前簌簌地冒著泡。而他連抬起頭看一
眼的興趣都沒有。
「給我一杯威士卡。請你。」他說。
10:16
「您還需要什麼嗎,先生?」約翰說。
他站在這個衣著考究的男人面前,關切地看著他。他看起來真是糟透
了。他想。顯然不是宿醉或者藥物,他走進店的時候,眼睛非常明亮──
但是為什麼流露出那麼憔悴、頹廢的神氣?
約翰記得他只有在那個火車站的老流浪漢眼睛裏看到過類似的神情
。可眼前這個男人在外表上實在跟一個流浪漢有天壤之別:他穿著一身整
潔挺括的灰色西裝,雪白的襯衫一塵不染,還打著領帶。約翰注意到他腳
上的鞋子黑得發亮,似乎在這一天早晨剛剛擦過。──他看起來要麼是要
去參加一個重要的商務談判,要麼就是打算去聽音樂會。
總之不像是那種會在上午10點走進店裏點威士卡的人。
「我能幫助你嗎?」他問。
卡森驚詫地抬起頭來。
「你在跟我說話?」
「是的。您看上去好像不大好,需要我幫點什麼嗎?」
「你是在跟我說話?」卡森茫然地說。他的深灰色眼睛定定地看著約
翰,好像看到了什麼難以置信的事物一樣。
約翰微笑起來:「是的。」
卡森說:「可是你從來沒對我說過話。」
「哦,我跟您打過招呼的,在您進店的時候。」
「我知道。‘早安,先生。需要來點什麼嗎?’」卡森突然顯得有些煩
躁不安地說。「但是你沒有主動對我說過別的話。從來沒有。」
「也許因為您剛剛才坐下才十五分鐘,我還沒來得及開口?」約翰微
笑起來。 「您是外來的吧。鎮上的人我差不多都認識。」
「是的。」卡森說。他的眼睛裏忽然冒出一種彷彿是欣喜若狂般的神
情。他站起身來,向約翰伸出手:
「我是卡森。卡森‧克萊澤邁爾。我從伍帕塔爾過來參加巴赫音樂周
(Bachwoche)。」
10:51
「所以你向老闆請了一周的假來這裏參加巴赫音樂周?」約翰說。他
感到十分有趣,固然本地的「巴赫音樂周」是相當隆重的盛事,不過那只
是對於這個平淡的法蘭克小鎮而言。很難想像一個人會從伍帕塔爾那麼遠
的地方特地趕來,只為了在一個星期裏,每天晚上聽一場巴赫主題的音樂
會。
「當然,也有懷舊的因素。一直到高中畢業前,我的夢想都是成為一
個偉大的音樂家。為之我每天至少練四個小時的鋼琴。」 卡森笑了起來
。「雖然這註定是個最終破滅的夢想,可是能做夢的那些歲月真是美好。」
這會兒他眼睛那種頹唐的神氣完全消失了。他看起來愉快而興致勃勃
,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年輕得多──約翰已經知道了他是三十一歲;他在
本地出生,但是七歲的時候就跟著父母搬到了魯爾區;他在杜塞爾多夫上
的大學;他現在在伍帕塔爾的德菲公司工作;他是個工程師;還有……
「我最喜歡巴赫老爹了。」卡森微笑著說。
11:07
「抱歉我得去櫃檯後面啦。」約翰說。「到餐點了,露西亞一個人忙
不過來。」
「沒關係。你下午有空嗎?」卡森說。
約翰驚奇地看著他。卡森緊張地吞了口唾沫。他的聲音變小了:「哦
,我知道你得開店……我只是想……也許你願意陪我在鎮上逛逛?我很多
年沒回來了,什麼人都不認識。」
他一瞬不瞬地看著約翰。灰眼睛裏盛滿了哀求的神氣,以至於約翰覺
得如果自己拒絕了他,他就會當場哭出來一樣。──還在他的頭腦能夠反
應過來之前,他已經聽見自己在說:
「可以的。下午兩點鐘人比較少,我想露西亞可以一個人對付一陣子
……」
約翰停住了。一陣茫然失措遽然抓住了他:他確定在開口之前,他並
不想答應這個突兀的請求。
──但是他好像已經答應了。
「太好了!」卡森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我就在這裏等你。」他的
表情和語氣都是那麼快樂,充滿了深深的感激。一下子,約翰的那點遲疑
和勉強都丟到了九霄雲外。
「我馬上回來。」他輕快地說,向櫃檯後面走去。「你餓了嗎?我給
你做一份三明治,番茄夾莫薩里拉乳酪*──你最喜歡的,對不對?」
卡森倒吸了一口氣。他的眼睛閃出了奇異的,明亮的光芒。
他說:「是的。謝謝你。」
約翰拉開冰櫃,取出裝著莫薩里拉乳酪的塑膠袋,剪開口子。他忽然
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剛才的全部對話在他腦子裏飛快地一閃而過。……水
從塑膠袋裏流了出來,一下子流了他一手。約翰手忙腳亂地在乳酪落地之
前抓住了它。
他開始在砧板上切乳酪和番茄,但是心裏那個奇怪的念頭揮之不去:
在剛剛的對話裏,卡森‧克萊澤邁爾好像並沒有提到過任何跟莫薩里拉乳
酪相關的話。
*注:莫薩里拉乳酪(mozarella),一種義大利乳酪。外形通常是一個白白
胖胖、手掌心大小的圓餅,為了保鮮會在包裝袋裏注入大量的水。番茄夾
莫薩里拉乳酪是很多歐洲廚房(尤其是夏天)的經典搭配。
14:34
夏日午後的陽光金燦燦地照在「橘園」修剪得整整齊齊的樹木上。這
是小鎮過去的領主──一位侯爵大人——在十八世紀修建的巴羅克式花
園。現在它正處於一年裏最美麗的時刻。不規則形狀的花圃裏是特為了巴
赫音樂周而新換上的、色澤絢麗的花被。
約翰和卡森走過長長的林蔭道上,來到巨大的中心草坪。那些草在夏
天瘋長得十分驚人,遠遠看來簡直像麥田一樣茂盛,隨風輕輕起伏。他們
站在草坪邊上,看著風掠過草尖,一層層像海潮一樣地湧動。
好像是再自然不過地,卡森拉起了約翰的手,向草坪深處走去。
他們在草甸的中央躺了下來,誰都沒有說話。卡森脫下了他的外套
,遮在兩個人頭頂,擋住那一點耀眼的午後陽光。草葉的香氣,風聲,細
細的鳥鳴,成就了一種奇怪的,似夢非夢的氣氛。約翰覺得這情景似曾相
識,然而想不起來是在何處──好像久遠以前,一首童年時代的歌謠,題
目和歌詞都忘記了。只有旋律依舊熟悉,令人感到莫名地寬慰和安適。
他閉上了眼睛。
15:51
「剛剛在草地上的時候,我好像做了個夢。」約翰說。他們坐在橘
園露天咖啡座的白椅子上,看著對面的噴水池。飛濺的水花在陽光下閃動
著彩虹的七彩。
「美夢嗎?」
「是的。我夢見在深夜裏,我在山野裏走一條長長的路,可是我一點
也不害怕,反而覺得滿心歡喜。因為……」
「……在你面前是一輪巨大的月亮:銀白的月光照著你面前的路,空
氣裏浮動著淡淡的香氣,在你四周,漫山遍野都盛開著鈴蘭和鬱金香。」
約翰震驚地看著他。
「……而且有我拉著你的手。」卡森轉過頭來,向他微微一笑。
17:00
海裏德門樓上的二十四個銀鈴丁丁當當地響了起來。卡森仰頭看著它
們。
「我真不明白人們為什麼要在這門樓上掛這個東西。」他憂鬱地說。
「它們看起來俗不可耐,發出的聲音簡直是噪音。」
「是的。」約翰表示贊同。然後他忽然想到了什麼。「天!這麼說已
經五點鐘了!」他脫口叫了出來。「我答應了露西亞三點半回去的。這下
她非殺了我不可!」
卡森抓住了他的胳膊。
「等等,約翰。」他說。「反正都遲到了,再給我五分鐘。我要送你
點東西」
他拉著他走進了門樓左側的Eilles小店*。
「卡普奇諾,干邑白蘭地酒心,榛仁卷,杏仁糖,深色摩卡。就這些。
」卡森指揮店員把一個個巧克力裝進透明紙袋。約翰不知所措地看著他。
「夏天似乎不是送巧克力的最好時節。」卡森說。「不過誰叫咱們就
認識在七月三十一日這一天。」他把一小袋巧克力放在約翰手裏。
約翰說:「Eilles的巧克力我在任何時候都吃得下去……可是,見鬼
!」他突然爆發了。
「為什麼你會知道我喜歡的品種?這裏統共有不下五六十種巧克力
,你選出了我最喜歡的五個。」他瞪著他。「你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我
總感覺你……」
「好像知道一切?」卡森說。
他平靜地看著他,手插在褲子口袋裏。
*Eilles:德國著名的店鋪品牌,出售第一流的手工巧克力和高級茶葉。
18:29
「這種時候你不可能再買到票。」約翰說,他發現自己正被卡森拉著
手臂,身不由己地往聖約翰大教堂的方向走。「巴赫音樂周的所有演出票
在幾個月前就賣光了!」
卡森說:「我這裏有一張票。我馬上會給你買到另一張。」他在教堂
門口停下來,以一種意味深長的眼光看著約翰。「我知道一切,記得嗎?
」
「可是演出再過一分鐘就要開始了……」
「噓。」卡森說。
他抬腕看了看手錶。
「現在……快看,市政廳的前面!」
約翰莫名其妙地抬起頭。他看見一個年輕的女孩正快步向這個方向走
來。她看起來至多不過二十歲,看起來像是大學的學生。
當她走過他們身邊的時候,卡森說:「女士,你有多餘的票嗎?」
她驚訝地向他轉過臉。「我有。」她簡短地說。她的臉上泛著潮紅,
藍眼睛看起來濕漉漉的。她很快地從手提包裏掏出錢包,抽出一張票。
「五十塊。」她說。
卡森把一張鈔票──看起來像是一早握在手裏準備好的──遞給她
。她看也不看地塞進錢包,然後,好像是要竭力含住眼中的什麼東西一樣
,迅速地轉過頭,向教堂門口走去。
「現在,」卡森低聲說,「她會拿出另一張票,交給檢票的人。然後
突然轉身,向外奔出……她穿過廣場,一面跑一面失聲痛哭……在德累斯
頓銀行前面的那條岔路轉彎……不見了。」
約翰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個女孩的背影消失在轉角處。
「這是怎麼回事?」他不可置信地問。
「她和男朋友約好一起來聽巴赫,可是那傢伙臨時變卦,其實是跟她
的好朋友搞到一起了。」卡森說。他拉起約翰的手,走向教堂。
「你怎麼會知道這些?」他們在教堂最後一排的座位上坐下,約翰低
聲問。
「因為我曾經花了整整一晚上的時間來安慰她。」
20:15
還在熱烈地鼓掌。約翰頭一個站起來,向門外走去。卡森緊緊地跟在
他身後。
他們穿過廣場,經過七歪八扭的街道,來到那幢小房子前面。亮晶晶
的玻璃門後面是明亮的燈光,在深紅色的斜體字後面閃耀:「Johann’s Café
Bar & Bistro(約翰的咖啡吧和小吃店)」
卡森說:「我住在對面。」約翰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黑山羊旅館
。」
「7月30日,我在深夜到達小鎮,在那裏睡了一晚。第二天早上我
醒得很晚,錯過了旅店的早飯。我在視窗看到了你的店。」卡森看著約翰
。燈光把他的灰眼睛染上了一層迷人的橙黃色。
「我看著你門上的招牌,愉快地想:多麼有趣,我為了約翰*而來,
這裏也有一個約翰。
「我穿好衣服,走下樓,穿過馬路。在那扇玻璃門前我看見你在裏面,
正在櫃檯後擦著一個杯子。我推門進來,牆上的時鐘剛剛指向10點正。
」他的聲音很平靜,像是倦怠,又像是無可奈何。
「然後我就被困住了,困在2011年7月31日這一天。」
約翰奇怪地看著他。「你說的困在……這一天,是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說,我的時間順序出了差錯。時間本來是該一直向前走的
,7月31日後是8月1日,然後是8月2日,8月3日……而我的時間一
直停在了7月31日這一天。確切地說,從10點鐘開始的這一天。」
*指約翰‧賽巴斯蒂安‧巴赫。
20:25
「我每天睡下去,陷入黑暗,失去知覺。在下一個瞬間我蘇醒過來,
睜開眼睛,就會發現自己站在你的店門前,穿得整整齊齊,一隻手已經擱
到了門把手上。
「我走進你的店裏。時鐘指向10點。所有的日曆都顯示著今天是
2011年7月31日。我在你的店裏吃早飯,下午去橘園閒逛,晚上在聖約
翰大教堂聽巴赫。作品號1080號,《賦格的藝術》。晚上我在你的店裏喝
雞尾酒,隨便吃點東西,然後回到旅店,頭碰到枕頭。我睡著了……
「然後我又回到了開頭。7月31日早上10點。在你的店門前。」
他轉向約翰。「簡單來說,一切就是這樣。──聽起來是不是很離
奇?」
約翰說:「是的。」他努力地想著措辭,使它們聽起來不那麼冒犯。
「聽起來簡直像做夢一樣。」
卡森歎息著說:「我倒真希望我是在做夢。一覺醒來,陽光耀眼,一
切都過去了。
「你要我向你證明這一切是事實而不是我頭腦中的臆想嗎?很簡單
,你看到對面Döner* 店裏那個老頭子了嗎?現在是八點缺五分。再過一
分鐘,他會從店裏走出來,他老婆在後面追出來,說:『等我一下,沃爾夫岡。』然後他
們一起手拉手往烏茨路方向走。
「八點整的時候,一隻黑貓會從停在那邊的那輛銀色大眾汽車底下鑽
出來。就是現在。它出來了。它會走到那個Döner店裏,那個土耳其人的
女兒給它倒一些牛奶喝。喏,它在喝第一盤,馬上它還會得到第二盤。
「現在你看右邊的那根燈柱。風馬上會吹起一張樹葉,吹到路燈上去
,一直粘在上面。一,二,三。現在。」
路燈一下子暗淡了下來。
*一種土耳其夾肉餡餅。
20:37
兩個人在昏暗中默默對視。
「你覺得我發瘋了嗎,約翰?」卡森說。
「我倒寧願相信你和我一樣神智清醒。」約翰說。他勉強微笑了一下。
「否則就說明,我跟你一樣發瘋了。」
「謝謝你。」卡森平靜地說。異常平靜,以至於約翰立刻起了一種奇
怪的感覺。
「你好像不是特別高興我相信你。」約翰說。
「嗯,我很高興你相信我。」卡森說。「不過這並不是你第一次相信
我。所以我雖然由衷欣慰,但並不驚喜。」
約翰驚呆了。「我不是第一次相信你,這是什麼意思?」
「因為我在一個多月前就告訴過你這一切,你當時就相信了我。」
「可是我們今天才剛剛第一天認識!」約翰叫了起來。
「那是對於你來說。」卡森的灰眼睛看著他,那麼憂傷。
「你生活在正常的時間維度裏。你,和其他所有的人。錯亂的只有我
一個。我在7月31日遇到的每一個人都是正常的,他們過的這一天對他
們來說都是嶄新的一天,一切都是未曾經歷的時間,未曾見過的人;但我
卻是在重複地過著這一天,過了有一百來次……約翰,你只認識我一天,
可我已經認識你整整三個多月了。」
約翰呆呆地看著他。他已經完全不能思考,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所以我知道關於你的一切。因為在過去的三個月裏……哦,當然
,其實都還只是7月31日這一天。」卡森的眼睛有點發愣,他用力地揉
了一下自己的頭髮。
「在過去的一百多個重複的日子裏,我每天都看到你。在某一天裏我
說服了你跟我出去散步,就像今天下午一樣。在另一天裏我請你去聽巴赫
的音樂會,從海倫娜,就是那個教堂門前的女孩,手裏買的票。很多個晚
上,我在你的店裏消磨時間,跟你聊天。我知道所有關於你的一切。」
「老天!」約翰情不自禁地呻吟了一聲。「可是……為什麼,我完全
不記得這些?」
「因為你生活在正常時間裏,當然不可能記得這一天還沒有發生的事
情。」卡森慘然一笑。
「我想了很久,也不明白這其中的因果關係。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只有
我一個人,像倒帶重播那樣,被倒回了過去。我看到的其他人的活動──
如果我不去干涉他們的話──都完完全全和前一天一模一樣。所以我能準
確到分到秒地告訴你,下一刻會發生些什麼。」
「可是你現在和我站在一起,告訴我這些話……難道這也是重複?」
「不是。」卡森說。「我發現我做出一些出格的行為時,人們會做出
相應的回應。我問問題,他們回答。我撞他們一下,他們也會倒在地上。
──就好像你把手伸進一條河流,水流會在你手的周圍做出一點讓步。可
是僅此而已。河水還是一樣的往前流淌,速度和方向都不會有一點點改
變。──歸根結底,我什麼都不能改變。
「你看,那個聖約翰大教堂門口的女孩,她叫海倫娜,我知道她的故
事。頭一天晚上我去教堂的時候就看到了她。後來有一次,我在教堂前面
追上了她,試圖安慰她。那一天我陪她到深夜,她向我傾訴了她傷心的故
事。雖然我在安慰人這方面並不在行,但是好歹,她是微笑著和我道別的。
「然而第二天晚上──當然還是7月31日──我再一次看到她哭著
奔出教堂,一模一樣。」
他抬起頭來,看著夜空,深深吸了口氣。
「這種類似的事情我作了許多。一開始我試圖和周圍的人發生聯繫
,影響他們,讓這一天的時光變得不同。我安慰海倫娜,我約你出去,我
跟火車站的那個流浪漢狠狠地打過一架。以及諸如此類。可是都沒有用。
我即使安慰了海倫娜,她第二天還是會哭著奔出教堂;就算我告訴了你我
的故事,你也相信了我,可是到了第二天早晨,你還是不認識我……哪怕
我跟人打得頭破血流,像一條狗一樣奄奄一息地躺在火車站的長椅上,一
睜眼,照樣還是會衣冠楚楚地站在你店門前。
「……你們誰都不記得我。誰都不認識我。對於你們來說,我就是一
個第一次見到的人。一個小鎮上的外來者。」
20:51
「可是我記得你!」過了良久,約翰突然迸出了一句。
他好像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一樣,不知所措地把兩隻手插在頭髮
裏。他用力地抱住自己的頭。
「我記得……」他喃喃地說。「我不知道,可是我記得……一些事情
。」
「你知道我愛吃番茄夾莫薩里拉乳酪。」卡森說。他的聲音忽然變得
有點兒沙啞。
「更重要的是,在那之前,你主動開口問我,是否需要你的幫助。」
「你當時看起來很糟。」約翰低聲說。「雖然你穿得很體面,可不知
道為什麼,我當時看到你的第一感覺居然是,你好像快要死了。」
「是的。我知道。」卡森說。
「我的確快要死了。確切地說,我是窮途末路,徹底絕望了。我嘗試
過了一切我想得到的可能。但是我像是一隻輪子裏的老鼠,跑來跑去總在
原地……
「昨天──我是說,對我來說的昨天──我在高速公路上開到每小時
二百六十公里。我萬念俱灰,只想逃離這裏,越遠越好。夜裏十一點左右
,我開到了烏爾姆附近,精疲力盡。我在加油站裏睡著了,然後醒來。一
切又回到了原地。
「所以在今天早上,我走進你的店裏的時候。我在盤算著,怎樣能夠
比較不痛苦地結束自己的生命。」
約翰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
「這沒什麼了不起。」卡森平靜地說。「換了你在我的地位你也會這
麼做的,日復一日的重複。失陷在一個法蘭克小鎮上。到處都是陌生人。
沒有明天,沒有希望,沒有一點兒……支持一個人活下去的動力。」
「但是這時候,忽然發生了奇跡。──你走過來問我,是否需要幫助
。」
他的聲音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在我失陷在這裏的全部時候,從來沒有人對我主動說過一句話。只
有我先行動,人們才會被動地做出回應。──你也不例外。每一天我都必
須從零開始,重新建立所有的一切。
「但是今天,好像奇跡一樣……你竟然主動向我說了話。你明白我那
時候的心情嗎?就好像……就好像看到電影裏的人忽然走出了螢幕,活起
來了那樣……
「突然之間,這個世界不是死的了。」
21:26
約翰帶著卡森走上樓梯。
「燈壞了。你得當心轉角那個掛下來的吊飾,會打到你的頭……」
他說。然而卡森已經輕快地三步並作兩步跳上了樓梯。
又一次,奇怪的感覺湧上了約翰的心頭,比以往的哪一次都要強烈
。他在黑暗中默默佇立了幾秒鐘,然後轉動鑰匙,打開房門。「進來吧。
」
他們走進房間。約翰走到沙發旁,打開了橙色的立燈。這是個普通的
一居室公寓。牆刷成淺黃色,在柔和的燈光下看起來十分溫暖。像所有單
身漢的住所那樣,房間多少有點兒亂糟糟的,床沒有鋪好,沙發上面扔著
幾張報紙。
他們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我還是不大敢相信會有這樣的事。」約翰說。他胡亂地把幾張報紙
團成一團。「我只在科幻電影裏看到過時間旅行,來自未來的人什麼的。」
卡森說:「如果我來自未來,我一定會告訴你明天的彩票號碼。」他
無可奈何地微笑。
「可惜我的全部時光旅行只限於在夜裏十二點鐘的時候倒回去,倒回
十四個小時之前。」
「你有沒有試過堅持不睡覺?」
「當然。不過沒有用,到了十二點鐘,我哪怕毫無睡意,也會眼前一
黑。然後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就又站在你的店門前了。」
「這真糟糕。」
「是的。糟透了。」卡森說。
「不過現在事情看起來好像又有了轉機。我是說,那個三明治的事
兒。──你不應該知道我喜歡那個,這完全不合情理。」
約翰默默沉思了一刻。「我一點兒也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我完全沒
有關於你的記憶,但是……你的有些地方,讓我感覺很熟悉。」
他想起了橘園裏的那一刻。太陽暖融融地包圍了他,微風輕輕吹過,
他感到無比愜意,覺得身邊躺著的那個人既熟悉又親切。
不,還在那之前。早在他走進他的店裏,他就感到這個人有一股難以
解釋的,令他怦然心動的氣質。即使他在工作,也很難不往他那個方向看。
他說:「你總是會在十二點鐘回去嗎?」
卡森說:「是的。──就好像灰姑娘的魔法失效那樣。一到了十二點
,砰,打回原形。」他露出自嘲的笑容。
「那麼,在這裏,對於我來說,會發生什麼?」約翰問。
「你會像世界上的所有人那樣進入第二天,八月一日。」
「但是你呢?我是說,在我的世界裏的你呢?你會在這個房間裏突然
消失嗎?」
卡森說:「也許。」
約翰凝視著他:「那麼所有我今天聽到和看到的一切,那些關於你的
記憶,也會跟著一起消失嗎?」
卡森長長地歎了口氣。
「我不知道。」他憂鬱地說。「我完全不明白,那些和我有過交集的
人們,他們在八月一日醒來後的記憶到底會變成什麼樣兒呢?比如海倫娜
,她能想起來的我,到底是那個充滿了同情心、給予她安慰的人,還是那
個冷酷地在教堂門口看她跑遠的人──之前還從她手裏買下了本屬於她
情人的戲票?那些關於我的、自相矛盾的記憶,到底會變成交疊的影像
,還是會全部消失?」
他望著約翰。「有時候我真希望這只是我一個人的妄想。也許我其實
是個精神病人,這個世界,所有的人,這個房間和你……統統是我腦袋裏
的妄想。」
約翰從沙發上跳了起來,說:「拜託,我可不是什麼幻像。」
他走向酒櫃,取出一瓶白葡萄酒和兩個杯子。「還是你更需要伏特
加?」他問。
卡森溫柔地看著他,說:「我更希望你給我調一杯那種雞尾酒,Tequila
Sunrise。就是你自己發明的那種配方。」
21:57
「如果我不是這裏的老闆的話,露西亞一定會開除了我。」約翰說。
他們面前是一大堆瓶子和杯子。藍色的柑桂酒,紅色的石榴汁糖漿,
透明的龍舌蘭酒,還有橙汁,檸檬水,朗姆酒,杏子白蘭地……
「你得給她和她妹妹開雙份工資。」卡森說,他正在喝第三杯雞尾酒
。「納蒂亞真是個好姑娘,我記得至少有三次全靠她及時趕來幫手救急。」
「三次!」約翰說。「你有沒有把我的店搞破產過?」作為一個酒吧
的所有人,他的酒量實在淺得可笑,剛喝下去的一大杯MaiTai已經讓他
有點兒暈乎乎了。
「那倒沒有,畢竟我只有不到一天的時間嘛。」卡森笑了起來。「不
過有一次,我砸過你的店。把玻璃牆什麼的都砸了,遮陽傘也推倒了。」
「你這混蛋!為什麼?」
「因為你又記不得我了。我簡直氣瘋了。」卡森說。
約翰沉默了。過了一會兒,他說:
「之前我是不是答應過要記住你?」
「是的。當時你簡直就差指著十字架發誓了,你說你絕不會忘記我
。所以我走進店裏,看到你又對我說:『日安,先生』的時候,立刻就覺
得腦子裏的弦崩斷了。」卡森說。「當然我現在已經想通了:其實你就算
記得我也沒有用,那個記憶會跟著你走到八月一日去,而我回到的還是你
不認識我的那一刻,七月三十一日上午十點。」
約翰打了個寒顫。
「我沒有想辦法幫你嗎?我是說,上一回你告訴了我關於你的實情
後,我做了什麼?」
「你陪我在互聯網上查各種亂七八糟的資料,從維琪百科到阿西莫夫
的科幻小說……」
卡森說。「半夜十二點,我們坐在約翰‧賽巴斯蒂安‧巴赫廣場的椅子
上,你握著我的手,我們一起看著教堂大鍾上的指標併攏。」
他看著約翰,眼光裏滿是苦澀的意味。
「……然後我又回去了。」
約翰感到喉頭哽咽。好像是無意識一般,他抓起了卡森的兩隻手。
「為什麼我會不記得你……」他狂亂而迷惑地說。「你說的這些我好
像知道,又好像沒有……它們不在我的記憶裏……但是為什麼……」
他抬起頭來,正對著那雙深灰色的、哀愁的眼睛。那雙眼睛裏神色複
雜,好像藏著許多未曾出口,不能言說的東西……他的心跳和呼吸好像都
停止了。
然後──感覺除此外好像別無選擇那樣──約翰伸出手去,抓住了卡
森的頭髮,把他用力拉向自己。
他吻他的嘴唇。
22:11
「約翰,別這樣……別這樣!」
卡森‧克萊澤邁爾從令人窒息的擁抱和親吻中奮力掙脫。他推開了約
翰的手臂,從沙發上一躍而起。
他快步走到房間的另一頭,在衣帽架後摸到了頂燈的開關,迅速扭
亮。明亮如白晝的燈光傾瀉下來,照亮了房間裏的兩個人。他們目光相接
,在彼此的眼睛裏看到震驚和恐懼。
卡森背靠著牆壁,劇烈地喘著氣。
約翰向他走過去,把手放在他肩膀上。卡森像被火燙了一樣地向旁退
縮了一下。
「約翰,別這樣。」他哀告也似地看著他。
「請你……」
「卡森,你為什麼知道頂燈的開關在那裏?」約翰問。他的臉上還泛
著紅暈,然而那雙藍眼睛毫不容情地逼視著他。
「你認得這個房間。我帶你來過這裏。是嗎?」
22:18
最後卡森開口了。
「是的。你帶我來過這裏。」他靠著牆坐在地板上,佝僂著身體,手
臂橫擱在膝蓋上。約翰跪在他身前,正對著他。
「什麼時候?對你來說?」
「三天以前。」
他的聲音全變了,那種冷靜的、略帶自嘲的風度不知所終。
「發生了什麼事?」約翰說。
卡森沒有回答。然而他從他的神色裏讀到了一切。
「我和你……我們其實是情人,不是嗎?」
「只是在那個晚上。」 卡森疲乏地把頭埋在肘彎裏,說。
「約翰,只有那一個晚上而已。」
22:21
「那一天我們在橘園度過了整個下午。躺在草地上。後來,在那個噴
水池前面,你告訴了我你做的那個夢,夢中我拉著你的手穿過開滿鮮花的
山野……我情不自禁地吻了你。
「我想這麼做已經很久了。我從來沒想到居然會變成真的……畢竟對
於你,我只是一個第一天認識的陌生人。
「可是那一天是奇妙的一天,橘園裏的夏日陽光好像有一種魔力,它
罩住了我們……一切都順利得難以置信。你回吻了我。
「我沒有向你提起我的離奇經歷。當然。我沒有那麼多時間可以浪費
在講故事,解釋和證明上。那一天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那天晚上我沒有請你去聽音樂會。不論一個人多麼愛巴赫老爹,連
續地聽同一場音樂會五十次後也會有生厭的時候。而且歸根結底,我覺得
我有更好的事情要做。我們在義大利館子裏吃海鮮面,喝白葡萄酒。我在
桌子上伸過手去握著你的手……那個晚上,我感覺自己真是世界上最最幸
福的人。
「然後我陪你走回來。在那個路燈下面,我再一次鼓起勇氣,吻了你
。
「我們吻了很久很久,像一對真正的熱戀中的情人一樣……我不知道
這是怎麼回事。你並不是一個很感性化的人,可那天你的反應顯得非常
的……感情衝動。對我的一切要求都沒有拒絕。
「你帶我回到了這裏。我們做愛了。」
卡森嘴唇顫抖,他看著約翰。他的眼睛裏閃動著那麼狂熱的光芒,以
至於約翰幾乎覺得難以和他對視。
「……十二點鐘快到了,我知道馬上這一切就要結束。我抱著你,對
你說,求你記得我,我愛你,從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起就發狂地愛你
,請你別忘記,我愛你。
「你驚訝地看著我,你也許覺得我是真的發瘋了……但是你溫柔地貼
著我的耳朵,說:『我不會忘記你的。因為我也愛你。』
「說完了那句話,我就又站到了你的店門前。陽光明亮,但我感覺渾
身發冷,就好像末日臨頭那樣……完全是身不由己,我推開門,跌跌撞撞
地走了進去,看到你在那個櫃檯後向我露出慣常的笑容,對我說:『日安
,先生。』
「那一刻,我覺得我真的是死了。我知道這會發生,可是不知道它能
讓我這麼痛苦……我可能沖你大吼大叫了,也可能……打了你,我記不清
了……我只知道我拿了一張椅子,把店裏的玻璃牆都砸了。
「你打電話叫來了員警。他們在地上按住了我,把我的手擰到背後
,戴上手銬。在他們把我推進警車裏的那一刻,我看到你目不轉睛地看著
我……
「我屏住了呼吸,看著你的眼睛……如果我當時還能夠動彈的話,我
一定會撲到你腳跟前,求你認出我……然後我看到你轉過頭去,憤怒地向
抓住我的那個員警說:『我要控告這個瘋子,讓他坐牢。』
「我在警局裏度過了那一天剩下的時光。然後,再一次回到起點。」
卡森低下了頭。約翰把發顫的手伸過去,握住了他的手。卡森把他的
手狠狠地握向掌心,好像要把兩個人的手合二為一一樣。
「我站在玻璃門前,看著你。我沒有勇氣進去……我走到街底,在侯
爵酒店坐下來,喝得爛醉如泥,他們又叫來了員警……
「昨天,對我來說的昨天,我走進你的店,點了檸檬水和番茄夾莫薩
里拉乳酪三明治。我茫然地看著你,不懂你為什麼會讓我那麼痛苦……你
只是一個陌生人而已。你不認識我。你永遠不認識我。我一點兒也不想認
識你。
「我離開了你的店,走到租車店,借了一部車。我開上高速公路,我
想要離開這裏……」
他抬起頭,直直地看著約翰。「可我逃不了。第一百零六次,我站在
你的店門前。」
22:47
「對不起。」約翰低聲說。
「對不起……」
「沒什麼。」卡森苦澀地說。「我今天其實感覺還……不錯。也許人
什麼都能夠習慣。我也會習慣你從來不記得我。」他吻他濕漉漉的臉。「
別哭,求你,別哭了。」
但是眼淚從他們兩個的眼睛裏不受控制地湧出來,落在地板上。
23:01
「我們還有一個小時。」約翰說。
他抱住卡森,胸口緊貼著他的胸口,感到對方的心臟在自己肋骨上跳
動。
「讓我想起你。」他喃喃地說。「我不相信你和我的那些經歷會沒有
留下任何痕跡……
「是不是只要我想起了你,你就會從那個時間的困境裏解脫?」
他開始解他襯衫上的扣子。卡森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
「約翰。」他低聲說。「別這樣。這樣我受不了……再過一個小時,
你就會又不記得我了……」
「當然我記得你!」約翰憤怒地叫了出來。 「我愛你!我不可能那
樣地愛一個剛剛認識才十二小時的人,我記得你,我記得,我愛你……」
他說不下去。他感到心臟裏充滿了那麼多情緒,好像下一刻就要爆炸
了。
在下一刻,卡森的嘴唇緊緊地壓住了他的嘴唇。他們熱烈地、急切地
親吻,好像世界末日都不能阻擋他們一樣。氣喘咻咻的,帶著眼淚的吻
,帶著對方的全部氣息和愛情。
……他們跌入彼此的手臂,肌膚相貼,陷到最深、最甜蜜的擁抱裏;
那是一個沒有時間維度,沒有介面的盡頭、起點和終點的地方。
23:59
約翰和卡森躺在床上,汗濕的身體緊緊地貼合在一起,手臂交纏,擁
抱著彼此。
「我記得你。」約翰說。
不是在頭腦所能喚起的記憶裏,而在某個不為人知的,神秘莫測的地
方。觸覺和氣味侵入每一寸肌膚,在每一處骨骼裏寫下資訊,在靈魂上打
下印記。
再一次,他們親吻彼此。
「無論接下來發生了什麼,我愛你。」
約翰下意識地收緊了手臂。
尾聲(0:10)
「他們看起來還是十分緊張。」揚說。他看著監視屏。
「要不要我過去告訴他們,莫比烏斯環已經解開了,他們不必像八爪
魚一樣地牢牢攀住對方了?」
「我看你還是讓他們安安靜靜地待在一起,別去打擾的好。」提奧說
。「再者,你打算怎麼跟他們解釋這個離奇的事件?」
「噢,實話實說唄。」揚說。
他清了下嗓子,以一種好像在萬人公眾前講課的、雄辯滔滔的氣勢
說:
「莫比烏斯環(Möbiusband),1858年由哥廷根的約翰‧貝尼迪克特
‧李斯廷(Johann Benedict Listing )和萊比錫的奧古斯特‧費爾迪南‧莫比
烏斯(August Ferdinand Möbius)各自獨立發現,以後者命名。數學上稱
為『單側曲面』,它只有一個面和一條邊:無論從表面上的那一點開始,
順著莫比烏斯環運行一周後都會回到原點。
「上世紀八十年代,人們發現在時間軌中也可能出現莫比烏斯環,具
體表現在被涉及的人和事物會反復經歷同一段時間。與一般理解意義上的
時間迴圈(time loop)不同,莫比烏斯環中的時間保持了單向度的特性:
時間並非『向後倒退』,而是循著原來的方向繼續前進,像莫比烏斯環一
樣,轉了一圈後重新到達出發點,周而復始,無窮無盡。
「雖然我們注意到這一現象的存在,但是對於該現象何以出現以及具
體運作方式,連偉大的時間領主都不能提供確切的解釋。目前學界主要有
兩種觀點,一種稱為『時空病毒說』,認為莫比烏斯環是時間軸受到了來
自內部的某種質性異變──所謂病毒──而發生的謬誤;另一種是所謂的
『宇宙干擾說』,認為莫比烏斯環的出現跟重大宇宙事件──比如一顆超
新星的形成──有關。無論是哪種學說,對於莫比烏斯環的實際處理並沒
有很大的影響:對於不幸陷入莫比烏斯環中的人們,我們只能獻上最真摯
的同情,而愛莫能助。──莫比烏斯環的壽命可能很短,短到只有幾秒鐘
,以至於經歷者覺得自己只是產生了瞬息的幻覺,或者壓根兒沒意識到
;也可能長達幾萬年。對於在莫比烏斯環內的人和高等生物來說,雖然他
們在生理上不會變老,但是莫比烏斯環所引起的時空混亂會極大程度影響
腦電波的活動,最終耗盡他們大腦的壽命,大概在一百五十到一百八十年
之間。」
他微笑地看著螢幕上的那個金髮的年輕人,說:
「而你這傢伙是多麼的幸運啊!你是我們從莫比烏斯環裏成功營救出
來的第一個地球人,當然,這得感謝你的同伴。
「大概在六個月之前,我們接到時空旅行者的彙報,他們在法蘭克地
區的A小鎮上觀察到了一個莫比烏斯環,出現在2011年7月31日,困
住了一個可憐的人──按照環內留下的時間痕跡來看──已經長達十年
之久。雖然他們滿懷同情,但是束手無策。與之前所有被莫比烏斯環圍困
的人一樣,他的腦電波被壓抑到了一個極低的程度,他們無法確定他在時
空軸中的具體方位。
「時間一天天臨近,儘管營救的希望微乎其微,到了這一天,我們還
是把所有相關的儀器都調整到了A小鎮的座標上。和時間旅行者的報告
相同,我們觀察到了莫比烏斯環的形成,這是一個完整的『日環』,從7
月31日零點開始,到二十四點結束。被困住的人名叫約翰‧貝爾納德‧李
斯廷(Johann Bernard Listing )──多麼巧,和那個發現莫比烏斯環卻沒
得到命名的人幾乎同名──是一個小酒吧的老闆。
「我們看著他陷入莫比烏斯環,但是毫無辦法。雖然時間領主向我們
提供了打開莫比烏斯環的工具,但是他的腦電波太微弱了,我們無法確認
他的方位。這意味著我們找不到解環的正確起點,或者終點,只要有一
點點偏差,解開的莫比烏斯環就不能回到正常的時間軌上。
「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我們中的每個人都如坐針氈,心情沉重。
「到了上午十點鐘,突然之間,發生了一件異乎尋常的事情:有一個
住在酒吧對面旅館的男人,一個外地來的旅行者走到了酒吧門前。他透過
玻璃門向裏看。──當時約翰已經進入了莫比烏斯環,一個扭曲的時空,
這意味著他在正常的時間維度裏消失了;莫比烏斯環裏的一切,準確的來
說並非現實裏的世界,而是這個世界在扭曲時空中的某種鏡像式的存在
。──所以那個旅行者應該什麼也沒看見。但奇怪的是,他的表情卻好像
是看到了酒吧裏有人一樣:他微笑起來,打開門走了進去,然後消失在裏
面。
「我們目瞪口呆。時空觀測儀上顯示的結果是,那個旅行者進入了約
翰的莫比烏斯環。
「這是絕無僅有的事情。然而更離奇的事情發生了:幾乎於此同時,
我們開始觀察到環內出現了強烈的腦電波活動跡象。
「現在我們已經知道,那個後進入莫比烏斯環的人,卡森‧克萊澤邁
爾,之所以會有那麼強烈的腦電波,是因為他的大腦在莫比烏斯環中──
極其不可思議地──保留了連續的記憶,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樣,在到達起
點或終點的一刹那,清空了這一時間段的記憶。他的情緒不斷積累,越來
越強,可以想像他在那一頭痛哭流涕,或者歇斯底里地爆發,而我們──
對不起──欣喜若狂:他的腦電波被儀器捕捉,顯示出越來越清晰的活動
軌跡。
「將近十二點的時候,約翰‧李斯廷的腦電波也出現了。我們確定了
他們兩個人的方位。
「偉大的時刻來臨,我們的提奧多‧弗朗茨‧哈本道夫老大親自鍵入指
令,而我,揚‧多明尼克‧弗裏曼,在旁監督他的行動,以防他因激動而按
錯了鍵。──莫比烏斯環打開,準確地接入正常維度,零點,2011年8
月1日。可愛的地球和正常的四維空間歡迎兩位的到來。」
他以戲劇化的一個手勢結束了演講。
「你覺得怎麼樣?」他轉向他的聽眾,後者正忙著在電子記事本上寫
字。
「噢,深入淺出,引人入勝。」提奧頭也不抬地說。「我覺得你下個
星期可以代表我到紐倫堡大學去做那個講座。」
「謝謝,老大。」揚說。
「你在寫什麼?」
「郵件。給聖奧古斯丁醫院的克裏曼博士。」提奧說。他瞥了一眼螢
幕:那兩個人顯然開始明白了發生的重大變化,懷疑和恐懼的神情漸漸退
去,他們開始又哭又笑,熱烈地抱吻對方,好像怎麼也吻不夠一樣……提
奧很快地按了一下控制鍵,監視屏的畫面停住了。
「……我想請他給約翰‧李斯廷做個全身檢查。時空旅行者的報告上
說他被困了十年,不過天曉得他們是從哪個空間觀察到的資料。他很可能
被困住了更久。」
「我說,難道我們不應該順便給卡森‧克萊澤邁爾也做個檢查嗎?把
他的腦袋打開看看是怎麼個結構。──我不明白,為什麼只有他能夠在莫
比烏斯環中保持記憶?」
「因為,」提奧說,「普通人的大腦會在莫比烏斯環中自動清除迴圈
時間段的記憶,是出於自我保護,否則那種扭曲錯亂的時空很容易就會讓
一個人在極短時期內精神崩潰,徹底瘋狂。
「而卡森的大腦沒有這麼工作,也許因為他意志特別強悍,但更有可能的
是,他在潛意識裏,決定了保留對他而言更為重要的東西……」
他抬起頭,看著螢幕上定格的兩個人。
「……一種令得他寧願死於瘋狂、也要捨棄一切追求的東西。」
(《法蘭克小鎮上的七月三十一日》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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