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 情歌下-14~19 by控而已

看板BB-Love作者 (....)時間12年前 (2011/11/06 20:52), 編輯推噓5(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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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歌(下)楔子   邱景岳三十三虛歲、三十二週歲那年春天,廣州的天氣有些反常,原本三四月就開始 暖和、甚至炎熱起來,那一年直到五一放假時,都在不斷反覆的降溫回溫,四月時有些日 子甚至還需要穿毛衣。   邱景岳對溫度變化並不敏感,但那一年也變化無常的天氣感冒了。當時是春節,他值 的是年初一的二線班。初二到初六可以放假。他於是回了趟家。上火車之前還算溫暖,下 火車後是凌晨四點,覺得天寒地凍,只穿一件薄襯衫坐在出租車上,他的牙關竟不受控制 地抖動起來,回家休息到第二天早上就開始打噴嚏發燒了。   他本以為是家裡比廣州冷的緣故,查了天氣預報才知道,原來是昨天南方又大面積降 溫。母親責怪他不事先查查天氣預報,帶回來的都是些春天的衣服。邱景岳在被窩裡躺了 一天,把年初三那天都躺沒了。喝了一天的熱水,好歹退燒了。   弟弟已經不住家裡。到了晚上,弟弟容若和謝敏回來吃飯。母親從下午就在廚房忙碌 ,父親則是去同事朋友那兒拜年,到了近晚才回家。邱景岳睡醒了,聽見弟弟的聲音,想 起床卻苦於沒帶厚的衣服回來。後來弟弟敲門進來了,手上拿著一件棉襖。   「哥,你病啦?」   「有點發燒,現在都退了。」邱景岳穿上弟弟的衣服。他們倆身材差不多,衣服都可 以互穿。只是弟弟搬走之後家裡沒剩什麼衣服,父親的又太小。母親剛才似乎打了電話讓 容若帶件棉襖過來。   「嫂子和同同沒回來嗎?」容若坐到邱景岳的床邊,問。   「嫌路遠,沒回。謝敏也來了?」   「在幫老媽做菜。」   邱景岳前幾年只在過年回家,去年十一開車送母親回家時,順便也帶著妻子和兒子回 來過。兒子出生後有段時間母親去了廣州幫忙照顧妻子和兒子,兒子六七個月大的時候母 親就說要回家了。   妻子和母親關係不好。母親對邱景岳說張寧太高傲,說話不鹹不淡,也不喊她媽,只 叫阿姨,平常也不怎麼跟她說話。妻子倒沒提過母親的什麼──或者說,她對邱景岳家裡 人不感興趣,只是母親在廣州住久了,妻子白天晚上都不好出門,於是對邱景岳母親態度 冷淡。   妻子產後在家住了很長一段時間,母親回家後她又開始時常夜不歸宿。兒子在家中沒 人帶,邱景岳只好請了個保姆。妻子回家發現保姆,笑著直言不諱:「你也耐不住了啊? 」   母親並不知道妻子這些事情。 情歌(下)1   1,   邱景岳在研究生一年級時認識如今的妻子張寧。張寧是附屬醫院超聲專業的研究生, 一年級時是研究生會文藝部的部長,經常作為各種大會的主持人出現,並且組織合唱。邱 景岳早就知道這個人,她雖不是十分漂亮,身材卻很好,舉止端莊、談吐大方,追求者很 多。   邱景岳很好學。他和張寧真正熟悉起來是在每週四晚上學校圖書館前的英語角上。她 的英語發音很標準,口語很好;邱景岳很樂意和她聊天,他們時常聊天到大家都走了。漸 漸地也就開始交往起來。   他們的相識那麼自然,以至於邱景岳覺得他們是不可多得的兩情相悅的伴侶。開始時 ,他並不知道張寧家中的具體情況,張寧只是說她父親是醫院裡的。熱戀的時候,邱景岳 對這些都不感興趣,他覺得喜歡她就可以了,至於她家裡究竟做的什麼,和她並沒有關係 。   直到如今,邱景岳才覺得當年的自己雖然長到了二十三歲,自以為世上的事都明白透 了,其實天真得一塌糊塗。   他那時和導師廖敏軒關係很好。廖敏軒少年得志,比邱景岳只大了七八歲,兩人幾乎 無話不談。廖敏軒當時雖性子急,可和現在根本就是兩個人。邱景岳和張寧交往了三四個 月後,廖敏軒問起邱景岳女朋友的事,邱景岳歡欣地對他說交到了個女朋友,女朋友很好 ,大方自然、眼界開闊、學識淵博。說到後來不免有些得意起來。廖敏軒看著學生的樣子 ,也替他高興,對他說那什麼時候帶到我這兒來,讓我看看。   第一學年下半年,也就是開學後一兩個月,廖敏軒說請邱景岳到他家吃飯,特意囑咐 他帶上張寧。邱景岳帶著張寧去廖敏軒家,張寧一見廖敏軒就問好:「廖叔叔好。」   廖敏軒當時的表情很難以形容,笑容勉強,但是又強作微笑。   那之後邱景岳才知道,張寧是他們醫院頭兒的孩子。邱景岳震驚過後,問張寧為什麼 不和他說,張寧的說法是不想因為父親的緣故,被別人特別對待;特別是不想被他這樣對 待。   邱景岳相信了張寧的說辭。   廖敏軒在那之後變得很奇怪,他開始對邱景岳發脾氣了。邱景岳難過之餘,百思不得 其解,不知什麼地方得罪了廖敏軒。邱景岳和廖敏軒的太太關係也不錯,他終於忍不住向 師母打聽老師為什麼最近對他態度和以前不一樣,師母說你還是自己問問他去吧。   那時邱景岳年輕氣盛,加之一向和廖敏軒無話不說,他就直接殺去問廖敏軒老師你為 什麼對我發脾氣,廖敏軒什麼也沒說,只是說:張寧和你不太合適。   邱景岳沒有問出究竟,心裡對廖敏軒開始有了一些想法。他不理解他喜歡張寧,和她 是院長的女兒有什麼關係。他對張寧說出這個想法,張寧淡淡地說廖老師當然不喜歡我, 他和我爸關係不好。   邱景岳認同了張寧的說法,對廖敏軒有些失望起來。老師成為了不祝福不贊成他愛情 的人,而這種不贊成還是出於私心。因為這種失望,張寧後來說爸爸想見見你,邱景岳也 沒有什麼掙扎。   張寧的父親母親人很和藹,絲毫不計較邱景岳的家世背景,笑呵呵地說寧寧喜歡就好 ,完全沒有官架子。邱景岳對他們的好感日增。那段時間,廖敏軒不太搭理他,邱景岳找 他商量實驗,他也變得不太耐煩起來。兩人的關係變得有些尷尬。   邱景岳被張寧的父親說服,轉了他的博士。當時他拿著表格去找廖敏軒簽字,廖敏軒 皺著眉頭問他:「你真的考慮清楚了?」   「考慮清楚了。」   廖敏軒顯然生氣了,他把表格丟在一旁,說:「你是我第一個學生,你走了我課題怎 麼辦?」   邱景岳的愧疚只存在了幾秒鐘,被「我課題怎麼辦」這句話打消了。他於是認定,事 實上,他對廖敏軒的意義也只在於做課題。他曾經以為亦師亦友的那種關係只不過建立在 利益的基礎上。   邱景岳的堅持讓廖敏軒第一次對著他破口罵了起來,廖敏軒說他不識好人心,還說你 那個娘們不會喜歡你的,你太蠢了,他家的事我還不夠清楚嗎?   娘們這個詞徹底激怒了邱景岳,他對廖敏軒說:您不簽名我一樣轉,您又能怎麼樣?   邱景岳沒辦法忘記廖敏軒當時的眼神,失望、傷心、憤怒。邱景岳當時覺得痛快,但 多年後,他只要想起這個眼神,就覺得這個眼神開啟了自己所有失敗的人生。   邱景岳轉博後,把先前做的實驗原始數據和統計數據都發給了廖敏軒,向廖敏軒交割 清楚,也給他寫了篇論文,但沒署名作者。發到廖敏軒郵箱裡後石沈大海,兩年後了廖敏 軒讓自己在澳門的一個技術員做了第一作者,補充了部分內容後,讓這篇文章發表了,那 篇文章上並沒有邱景岳的名字。邱景岳想也許這正是廖敏軒和他斷絕關係的表示。   最奇怪的事情在於他轉博之後,張寧對他的態度開始變得有些不冷不熱。她越是這樣 ,邱景岳越是著迷。以為自己對她不夠好,恨不能掏心給她看。   邱景岳以往談過兩三次戀愛,和張寧在一起之後,他覺得從前的戀愛都是兒戲。那些 女孩和張寧不同,她們不求上進,喜歡著重一些太細節的地方,纏纏綿綿,從來交談不到 真正深邃的地方。他覺得張寧可以理解他,他對她說起科研的事情,充滿樂趣,她都可以 理解,甚至可以和他探討。她鼓勵他積極上進,而不是像其他姑娘一樣,聽見他的宏偉藍 圖就開始犯困,只是考慮什麼時候結婚生孩子,孩子該叫什麼名字。   張寧變了態度之後,邱景岳時常找不到她。那段時間院長交代他同時做好幾個課題, 他也沒有太多閒暇去找張寧。張寧從不主動找他,接到他的電話輕輕柔柔的,好言軟語的 ,總能找到各種各樣的理由,告訴他:事業很重要,她不會無緣無故就去煩他的。邱景岳 說我想見你。她就會出現,出現之後又識趣地走開,說不打攪他忙實驗的事情。   邱景岳以為世界上存在一種愛情,名為成全,名為委屈,名為犧牲,或者名為獨自忍 耐,而這種愛情正發生在張寧身上。他想起自己的念頭,有些自慚形穢。那段時間,他經 常用一句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說服自己──而完全忘記她的工作地點和他只 不過隔了一百米。 情歌(下)2   2,   張寧沒有讀博士。她碩士畢業之後說想結婚,並且開玩笑地說結婚了,她就不想工作 ,有他養著了,她可以去發展自己的興趣。邱景岳知道張寧不喜歡醫院,她曾說過討厭這 種充滿人間一切絕望的地方,可能的話,她真不想工作。她愛好藝術,喜歡唱歌,會彈鋼 琴,還喜歡畫畫。他沒空陪她去寫生,她就時常自己去。   張寧說要結婚,邱景岳說好,他要問問家裡人,張寧說有什麼關係呢,不過是我們倆 的事情。   邱景岳想著如果要結婚,家裡可能要準備一大筆錢。他是個窮小子,她是個有錢人家 的姑娘,這種落差勢必要讓家裡人為難。張寧安慰他說真的沒必要大動干戈,只是想在法 律上證明他們的關係罷了。他們可以在一起最重要。   院長對此事十分贊同,他早就準備好了房子、車子給女兒結婚,他催促著自己的愛徒 和女兒去辦手續,至於婚禮,他認為必須等邱景岳畢業留校之後大辦一場。張寧不想工作 的念頭通過邱景岳傳達給了她父親,她父親沈默了很久,勉強答應邱景岳畢業後如果能養 活張寧,張寧就可以辭職。   於是邱景岳在二十六歲時就打了結婚證,他尊重了張寧的意思,沒有告訴自己家裡。 張寧說反正不是辦婚禮,先不告訴他們,免得他們等婚禮等急了。   邱景岳在遇見張寧前自認為是個聰明人,遇見她之後腦子就不靈光了。結婚後,為了 做實驗,邱景岳不大住在他們在芳村的家裡,張寧則住家中,邱景岳忙到夜裡給她打電話 ,她總是輕輕說老公,我好想你。邱景岳說那我回家吧。她卻說我不想耽誤你做實驗。   她那麼平靜,他自以為得到了深明大義的妻子,對她的愛戀與日俱增。   廖敏軒在邱景岳轉博後一年去了澳門。邱景岳有時聽人說起他,覺得做他學生那段日 子恍如隔世。他有時做夢會夢見廖敏軒,在廖敏軒家吃飯,和他以及他太太談天。醒來時 有些傷感,但僅僅只是傷感。   到那時為止,對這件事他只是有些後悔。   邱景岳真正發現張寧的問題是在工作後第一年。那時他在輪科,四天五天值一次班。 張寧也要值班,但週期較長。有一天值班沒什麼事,他心血來潮往家裡打電話,卻沒有人 接。他平常會打張寧的手機,但那天也不知為什麼就打了固定電話。   他隔了一個小時又打了一次,依然沒有人接。於是他打她的手機,她接電話了。邱景 岳問她是不是在洗澡,沒接家裡電話?她說是呀,趕出來的時候電話都停了。邱景岳說你 今天洗澡花的時間真長,都一個小時呢。她說一個小時前不在洗澡,可能是在陽台上坐了 會兒,沒聽見吧。   邱景岳沒往心裡去。半個月後,他值班那天,下午快下班的時候有個進修醫生忽然問 他可不可以今天和他換班,他週五臨時有事,要回家一趟,並且說週五中午他可以值了還 他。邱景岳答應了換班,就想打個電話給妻子,讓她做自己的飯。   那天張寧沒有接他的電話,他以為她在廚房裡忙著,就直接回家了。可是家裡沒有人 。邱景岳認為她可能去買菜,回來得遲了些,於是又打了電話,這回她接電話了。她的周 圍很安靜,邱景岳不能忘記當時和她的對話。邱景岳笑著問她:「你在哪兒呀?」   妻子柔和地笑著回答他:「我在家裡啊。」   邱景岳愣住了,愣了一會兒之後指尖開始發冷,他勉強地笑道:「在幹什麼?」   「在看電視,看人與自然。」她的聲音同往常一樣,讓人如沐春風,「你吃飯了嗎? 別餓著了。」   「還沒吃,你呢?」邱景岳走到廚房,聲音有些僵硬起來。   「我剛吃了啊,我做了個土豆燒雞,全吃光了呢。」   「你在哪兒做的燒雞?」廚房裡乾乾淨淨的,一點油煙味也沒有。   「當然是在廚房裡呀,傻子,我還能去哪兒做呢?」她咯咯笑起來,「不和你說了, 你好好上班吧。」   邱景岳說:「你在和我捉迷藏嗎?我現在在我們家廚房。」   張寧那兒不說話了。邱景岳問:「你到底在哪兒?」   張寧掛了電話,邱景岳不死心,又打給了她,那時她的手機已經變成了關機狀態。   邱景岳不記得那天晚上他是怎麼過來的。清晨的時候,張寧還沒有回來,客廳的煙灰 缸裡躺著幾十隻煙屁股。他洗了澡,洗了臉,換了件乾淨外套出門。   他記得很清楚,那是那一年的三月份,他們登記結婚後的兩年半,正式婚禮前的一年 半。他去上班,交班之後,上手術之前去了趟妻子工作的超聲科,找到了正在換白大褂的 張寧。   當場人很多,張寧對他笑:「你怎麼來了?」   很多話到嘴邊都說不出來,邱景岳看著四周的人,只是說:「沒什麼,你手機是不是 沒電了?」   「是啊,沒電了。啊,有什麼事回去說吧,你今天有手術的吧?」   邱景岳後來終於發現那個違和感的來源了。張寧從來不慌張。她做事從容不迫,她說 話有條不紊,她走路儀態端莊。   對著這樣的她,邱景岳表現出哪怕一點煩躁和焦急,似乎都是自己錯了。   他那天不斷地想她到底去了哪兒過夜,和誰在一起,為什麼手機關機。他上手術時強 迫自己不能想,不能出錯,但只要稍有休息,他就開始想。   邱景岳感覺到一種滅頂的痛苦。不僅僅因為妻子夜不歸宿,也是來源於對一直以為的 幸福進行否認的幻滅感。他想起廖敏軒的話,懷疑他當時是不是有什麼不方便告訴自己的 話,他用了那樣的方式試圖傳達給他什麼信息,卻被他好心當做驢肝肺了。   妻子在他們第一次的時候沒有落紅,她說可能是小時候練習舞蹈,運動強度太大,給 弄破了。因為是學醫的,邱景岳對這種說法也沒有進行過懷疑。事實上,就是有不悅,他 還是說服了自己不管她有什麼過去,他都不打算計較。女人之所以隱瞞過去,也是為了讓 丈夫愛她罷了。   當晚他接張寧一起回家,妻子坐在副駕駛上神色自若,邱景岳問她你昨晚上哪兒去了 ?   張寧說我在我爸那兒。   邱景岳說我打電話給你爸,他說你不在。   張寧於是說:「你別問了,問了不痛快。」   她直到那個時候仍然不慌不忙,邱景岳在過馬路時闖了紅燈,差點和側面來的車撞在 了一起,她依然一點兒也不慌張,倒是邱景岳出了一身冷汗。   她的表情平靜,甚至閉目養神起來。她的嘴角含著微笑,所謂儀態的那種笑容。邱景 岳想起不知多少次她對他露出這樣的笑,他開始覺得可怕。   他對她毫無辦法。他不知該怎麼讓她開口。他在家裡喝了很多酒,沒喝醉,卻借酒裝 瘋摔了瓶子,指著她問:「你是不是做了對不起我的事情?」   張寧把碎玻璃渣掃到撮箕裡頭,看著邱景岳煩躁的樣子,有些不可思議:「我一周陪 你五天,你還覺得少嗎?」   那時候邱景岳記起從前對她的那些美好印象:溫柔賢淑、端莊大方、識大體、體諒人 、見識廣。他覺得獨獨少了什麼。   那天他終於想明白了,她對他從來沒有佔有慾。她不會主動打電話找他,不會詢問他 的行蹤,不會纏綿於感情──他以為那是因為她識大體,他從來沒想過那也許是因為他們 的感情是不一樣的。   那天張寧同往常一樣溫柔地說:「夜深了,睡覺吧。」   那段時間邱景岳覺得自己的價值觀被毀滅了。張寧的夜不歸宿開始大方起來,從每週 一天變成了兩天,變成了三天。邱景岳不記得自己有多少次質問她,她總是一臉平靜地說 你累了,需要休息。邱景岳無法發洩自己的憤怒,他也無法把這件事向他人傾訴。他摔東 西,張寧就收拾,他們家永遠乾乾淨淨的。他有時摔了東西就和她行房,她也不反抗,她 的方式變得大膽,不像先前的樣子了,像個熟於此道的婦人。   那樣過了一個月,不論張寧在家不在家,他都沒辦法睡著。看見她心裡就堵得慌,她 對他笑他就開始頭皮發麻。於是在醫院附近的單身公寓租了間房,每天回到單身宿舍,吃 著泡麵或外賣的時候,會想起他毫不知情的那幾年,幸福得好像天上的神仙。 情歌(下)3   3,   那年五月的時候外婆病重了。早先家裡人就說過外婆腹痛,邱景岳當時覺得可能是腎 結石,只是讓家人帶她去當地的醫院檢查。她前後住了幾次院,也有一定證據證明是結石 ,但是影像學一直沒檢測到石頭。因為不是邱景岳的專業,他對著家裡寄來的資料,也以 為是結石,家裡那邊的醫生說可以做輸尿管鏡取石,邱景岳安慰了父母和外婆之後,認為 當地醫生的做法可行。   在外婆住院進行手術的時候發生了妻子的那件事,同時家裡打電話告訴他輸尿管鏡沒 取到石頭,醫生認為可能石頭已經掉出來了。外婆在電話裡說要出院,說她這輩子從來沒 這麼難受過,說受的這種痛比起生孩子還要痛上幾十倍。邱景岳聽外婆喘著氣這麼說,心 裡十分難過,他和父母討論,認為住院後她的精神反而更差,不能耐受治療,怕年紀大了 再住院反而會出什麼問題,就讓她出院了,按醫生的說法,一個月後複查。   他被妻子的事情折磨,工作也異常的忙,那時他睡得很差,一天能睡四個小時他就覺 得很多了。家裡沒有來電話,他以為結石出來後外婆就好了,也沒再留意這件事。一個月 後家裡來電話,說外婆的疼痛一直沒有緩解,原以為是術後的疼痛,也就只是吃吃非甾體 抗炎藥鎮痛,複查依然有鏡下血尿,那邊的醫生說沒辦法,不知怎麼好,做B超還是看到 腎積水,但還是沒看見石頭。   邱景岳意識到外婆的問題可能有些複雜。他把資料拿給泌尿外科的同事看,對方也覺 得蹊蹺,建議她到好一些的醫院繼續檢查,並說腹痛查因倒不一定是泌尿系的問題,最好 住到消化科去,那兒搞腹痛查因最有一套。   邱景岳對父母說可能要讓外婆到廣州來,查個清楚。父母有些猶豫。他們問了外婆的 意見,外婆不願意離開家鄉。父母只好把她又送回去住院,但他們說當地醫院的醫生已經 不樂意收她了,她進醫院後也沒有得到什麼治療,只是被一再勸退,讓他們去大醫院,他 們醫院沒辦法查出來。   到五月時,外婆的精神已經不好了,疼痛變成了持續性的,徹夜難眠。邱景岳對父母 說無論如何都要送過來,不行的話他回去接。   說是這麼說,邱景岳根本沒辦法請假。外婆對疼痛的忍耐到了極限,普通的鎮痛藥已 經毫無作用。有一天她主動對父母說想去醫院,想看病,如果能做手術,把腸子都切掉也 不要緊,只要能不再痛了。父母於是說這裡醫院不收我們,我們去廣州好不好?廣州很近 ,睡一會兒就到了。   外婆沈默了一下,說現在一刻鐘也是很長的,睡也睡不著。   父母把外婆的話複述給邱景岳。邱景岳叫了輛省際運送患者的救護車去接外婆過來。   外婆到消化內科住院,因為床位很緊張,邱景岳找了熟人才插隊弄到一個加床。住進 去後發現她不僅貧血,血漿中白蛋白也降低了。奇怪的是,尿檢似乎也沒有異常之處了。 重複做了泌尿系造影,做了胃鏡腸鏡,並沒有發現病灶。後來做了腹部的CT,在肝臟中看 到了幾個散在的結節影。   消化內科的教授認為在長達幾個月誤診為泌尿系結石的過程中,可能她的原發腫瘤已 經發生了轉移,但是他們做了很多檢查,始終沒能找到原發灶。   肝臟的那些結節影是散在的,分佈在各個部位。邱景岳明白所謂的手術是不可能的, 找不到原發灶,對轉移灶的手術毫無意義。重點是,外婆一天比一天虛弱,只能進食流質 ,也許一上台就不行了。   邱景岳如果下了手術,就去陪外婆。父母輪班已經好幾個月了,他讓他們晚上回飯店 好好休息。外婆晚上是睡不了覺的,由於疼痛,她一夜都在呻吟。有一天晚上,她稍微睡 過去了那麼幾分鐘,邱景岳也立刻就在床頭睡著了。他醒的時候見外婆睜著眼睛,默默流 眼淚。邱景岳擦她的眼淚,她說以前小小的,抱在懷裡,你最喜歡我搖撥浪鼓,一搖就笑 ,轉眼就這麼大了。然後搖搖頭,說看不到我曾孫羅。   那天他對外婆說嬤,我女朋友說明天來看你,好不好?   嬤說景景有女朋友了。然後就笑了。   邱景岳從十歲後就沒有哭過,那天外婆把臉轉過去,又開始呻吟的時候,他怎麼都忍 不住了。   他嘗到眼淚的滋味,鹹得發苦。他擦了又擦,好像十幾年份的悲傷一起變成了水,從 身體裡湧出來,卻怎麼也流不乾淨。   第二天他打電話給張寧,讓她過來看看外婆。她說沒關係的,你自己看著就好了,我 們又還沒辦婚禮。   邱景岳說我外婆快死了,她想見你。   張寧哦了一聲。   邱景岳覺得身體發冷。他對她說你來吧。你以後愛怎麼怎麼,我不管你。我求你今天 過來一趟。   張寧說那我辭職吧,你跟我爸說你養我,跟他要點錢。   邱景岳說好。   張寧說我以後上哪,你別問我了。   邱景岳說好。   她滿意了。她來的時候像視察工作,對外婆、父親、母親問了好,坐了一小會兒,說 工作忙,要回去了。彬彬有禮,像個客人。   後來母親告訴了當時在北京唸書的弟弟,弟弟很快就過來了。父母見邱景岳沒日沒夜 忙,臉色很差。外婆也在他們面前掉眼淚,說拖累了他,看他瘦得不成樣子,心裡不好過 。於是讓邱景岳晚上不要守著了,回去好好上班。   鎮痛藥在家鄉已經從非甾體類升級到了曲馬多,不管用後又升級到了口服嗎啡、注射 呱替啶。外婆住院過程中一天比一天虛弱,消化內科的同事暗示邱景岳沒搞頭,再不拖回 去怕回不來家了。邱景岳和父母商量,父母說這麼回去,怕外婆有什麼預感,心裡不好受 。邱景岳說那再住幾天,我和她說說。   到那時,疼得不行的時候外婆還是會懷抱希望地對父母說:實在不行的話,就開刀吧 ,切掉就不痛了。   在老人的觀念裡,開刀可以治好一切的病。   邱景岳不知該怎麼對她開口沒有開刀,不可能開刀。那等於奪取她最後的希望。弟弟 回北京去忙畢業的事後兩天,邱景岳對外婆說嬤,我們回家了。   外婆問他不開刀嗎?   邱景岳說不能開刀。   外婆沒有再問什麼。她似乎明白了。   多年以後,邱景岳遇到什麼說不出口的話,都能想起當時。他對最親的人,說出了最 殘忍的話。沒有人敢說,他卻不得不說的話。他記不起自己一輩子面對過多少次這種時刻 ,理由就是他的職業應當比別人更堅強。   外婆回家後不久就過世了。邱景岳請了喪假,奔喪的時候沒有叫上張寧。他那時很慶 幸沒有告訴家裡人他們已經結婚了。   喪禮過後的家冷冷清清,外婆住過的一樓被清空了,她用過的傢俱、衣物在墳頭燒盡 ,只留了一張遺像,那張遺像是她疼痛了一段時間後照的,母親擔心她一病不起,就給她 照了相。那張相片看不出任何不適,就像他們見慣的外婆,臉上只有笑容。他想,人一生 的疼痛都藏在這樣的笑容背後,除了自己誰也不知道。 情歌(下)4   4,   外婆過世以後,他時常會做關於她的夢,做的最多的,是外婆在樓下做飯,他又驚又 喜,覺得好久沒見到她了,拉著她的手說嬤你回來啦。她就朝著他笑。她的笑容那樣熟悉 。   醒來後他能想起的,都是遺像上的那個笑容。   有時他會夢見她病危,他對她說不能開刀的那個時刻。他不記得她的表情。那時她似 乎也沒什麼氣力做出什麼表情。有時會夢見她搖著撥浪鼓,唱著催眠曲,溫暖又讓人安心 。而他醒來後,記憶中卻並沒有那樣的場景。   那之後邱景岳很少回家。七月初忙於肝膽病論壇一事,忙得不可開交,他就住在他租 的小房子裡,開會過後他開始做老總,開頭是三天值一次班,到了年底,胃腸外的那位醫 生做滿了時間,就變成了兩人輪班。邱景岳一點兒也不在乎,能忙到沒有時間想事情是好 事。   廖敏軒在下半年回來了。他的岳父退回科裡,說是要再做一年才退休,但被請去了分 院坐門診、做手術。外科醫生的退休相當淒涼,除非是真正撼動不倒的大牌,做行政一路 高昇,真正上去了,否則退休了,基本上沒有人請去返聘。畢竟這個職業是一半的體力活 ,年紀大是會被嫌棄的。   他忽然明白院長催促張寧和他結婚的心情。他想把女兒交到可靠的人手中,想讓她的 下半生有所依著。   張寧和他聯繫過,關於她想辭職的事情。他又想起她之前在那種時候的威脅,心灰意 冷之餘陪同她去找了他父親,聽著她和他談條件。說什麼景岳現在剛起步,她想辭職做點 小生意,家裡經濟困難,想向他要點錢。邱景岳聽得心裡難受。   張寧的父親一聽女兒的話就生氣了,說什麼辭職,好端端的工作辭什麼。她就說我不 都聽您的話,乖乖嫁了一個醫生嗎?您非要我說那麼白?   那句話讓旁聽的邱景岳終於認清了自己的地位。院長似乎懼怕了女兒的威脅,轉眼就 妥協了。   邱景岳不想見到張寧,依然長期住在租來的屋子裡。他想起張寧就難受,他覺得自己 真的不聰明,他想不通她的心情。他也沒辦法就那麼拿得起放得下。   時間很快就過去了,過年之後他和師弟季師益關係好了起來。他因為妻子的事情煩惱 ,他的妻子甚至會打電話找他同事詢問行蹤。雖說這種行為也十分不妥當,邱景岳卻情不 自禁有些羨慕。   師弟季師益是看上去很溫和的人,個子很高,一看就知道是外科醫生的身材。他以前 在讀博士的時候就聽人說過這位師弟很受女孩歡迎,說是外科第一的帥哥。他有些好奇, 想像中覺得應該是個飛揚跋扈的人,但真的見面後才覺得他其實是個性隨和的人,看起來 比實際年齡還要小上一些。邱景岳剛上臨床那段時間,沒有人可以拜託,麻煩過他不少事 情,他也從不嫌煩。   因為都有煩心的事,邱景岳覺得和他聊天後相互都好了很多。邱景岳的好友都是初中 、高中、大學的同學,都遠在天邊,男人之間除了有正事也不會閒聊,邱景岳印象中,在 開始交往了女朋友之後,很少和同年齡的男人坐在一起好好聊天。和季師益都是同行,聊 的時候常常能聊得很起勁。他的臨床經驗沒有季師益豐富,有時會問問關於臨床上的疑問 ,季師益也會向他詢問做科研的事。他知道季師益在考慮博士啟動基金的事,於是在幫廖 敏軒寫標書的同時也幫他找了不少文獻。   由於用的是職工賬號,登陸學校圖書館時十分的慢,他時常等文獻打開下載,等到睡 著了。那段時間睡眠依然不夠,季師益說他看起來瘦了很多。邱景岳倒是感觸不深,胃口 依然很好,睡少了關係也不大。只是後來屢次在季師益面前就睡過去了,他覺得有些不好 意思。   廖敏軒回來後,如同料想的那樣,對他的態度十分惡劣。邱景岳覺得那是咎由自取, 只是被罵的時候總能回想起從前他不厭其煩教導自己的樣子,心裡就開始難過。如果他要 細數這輩子做的最後悔的事,這件事一定算一件。但人生是沒有機會後悔的,大多數選擇 一生只有一次。   和季師益在一起十分放鬆,他是個很細心的人。如果他不在,邱景岳值班的時候經常 半夜還要醒來找被子。邱景岳時常忙得忘記吃飯,他總會幫他訂飯。有時邱景岳會想就這 麼當老總當下去也挺好的。回到病區以後,他們見面機會肯定會變少。   如果廖敏軒得知他和季師益關係不錯,沒準兒季師益也遭殃了。   邱景岳覺得那段時間稍微愉快了一些。他開始回家去住,看見了張寧,她似乎也在家 裡住了段時間。他們像沒發生過什麼事情那樣生活了一陣子,誰也不提及先前的事,邱景 岳開始覺得先前的痛苦都只是做夢罷了。張寧還是那個溫柔賢淑的太太。   季師益很歡喜地告訴邱景岳他太太懷孕了,邱景岳祝賀他之後的那天夜裡,夢見了外 婆說看不見曾孫的樣子。他開始想要孩子,他擔心如果是這種婚姻,他的父母可能見不到 孫子,但他不知該怎麼和張寧開口。   而張寧忽然又一周不回家。邱景岳以為已經消失的憤怒又來了。他無法控制自己,他 於是喝了很多酒。喝完後就給張寧電話,說你不回來我告你爸了。   他不記得他們多久沒行房了,他藉著酒勁兒,很是憤怒,她是他的妻子,他卻不能碰 她。   邱景岳意識到自己真的出問題就是那個時候。他以為過去的事情都沒過去,他以為他 可以停止煩躁,但事實上不能。他逃掉的那段時間,張寧和他的事情根本沒有解決。   在確定張寧懷孕之後,他對張寧說如果你覺得欠我,那就生下孩子。如果孩子沒生下 來,那我們離婚。   張寧不能和他離婚,那樣她會沒有經濟來源。他知道她用錢是為了那位窮困潦倒的畫 家,為了他她曾經和家裡鬧得天翻地覆滿城風雨,但她始終嫁不了他,她也離不開她父親 的掌控,因為他們沒有錢。他覺得他掌握了她的弱點。而不得不利用這個弱點,使他覺得 自己已經很有問題了。那段時間他的情緒都是負面的,以至於經過那段時間後回頭看,他 覺得那不是個理智的正常的人做出來的事情。   他就那樣過了許久。有孩子不能不辦婚禮,一個各自心知肚明的婚禮中,他們做出開 心愉快的樣子。他向認識的不認識的人敬酒,走到父母的那一桌時,簡直不敢正眼看他們 的臉。後來他走到季師益那一桌時,他感覺到季師益一直在看著他,他也不敢看他。季師 益不知情,這件事他從沒對他說。但如果對他說了,這個人會不會瞧不起他?   他那天只記得給季師益發了短信,讓他幫忙送一下家裡人。他們的婚禮使張寧的父母 和他演得都很累,只有張寧不疲勞,她一直都在演,早就習慣了。因為那麼累,他們幾乎 忘了這個婚禮不是兩個人的,不是她家的,還有邱景岳的家裡人。   然後他就什麼都不記得了。   他醒來後發現在季師益那兒。他疑心季師益什麼都知道了,也驚訝於自己無意識中找 的人是他。但他什麼都不提。   離開他家的時候,他從電梯裡看著季師益朝他微笑的樣子,也對他笑著。他看著那個 笑容被門慢慢關在了外邊,忽然覺得一陣難過。   不知有多久,除了他,沒人對他這麼笑過了。好像就算知道他的全部,也能好好包容 的笑。   就像他以為張寧那麼笑過的那種。   他認命地覺得,他遲早會失去那種笑容。 情歌(下)5   5,   邱景岳覺得漸漸不能分辨自己什麼時候笑的是真的,什麼時候是假的。當然只是笑而 已,他也不能露出別的表情。他覺得如果他不笑,就會有很多人看他笑話。廖敏軒罵過他 後他也笑,回家後發現張寧不在他也笑。他時常想起外婆遺像上的那個笑臉。   就像有人拿起了相機,你不得不笑,不管你是不是在痛,是不是不想笑。而他覺得無 論何時,相機都在對著他。   張寧生完孩子出院回家那天,邱景岳的母親也到了他們家,她打掃了屋子,做了一桌 豐盛的晚餐。他只得笑。他看著自己的孩子被妻子抱在懷中,不知該喜悅還是該難過。在 母親面前扮演著忙碌而開心的丈夫和父親,夜深的時候他睡在不知道心思的妻子身旁,想 起明天那位會那麼對他笑的人要走了。他拿起手機,想和他好好道個別,最後還是放下了 。   他們的人生各不相同,他羨慕他的勇氣,卻無法知道他的難處,無法體諒他的疼痛, 他也不知道季師益的笑臉之後到底藏了些什麼,也許就是流在他外套上的那些眼淚。   對於這樣的他,邱景岳實在不忍心讓他那麼對著自己笑。對他說一路平安,對他說好 好幹,他一定會回他一個笑臉,就像之前他回的所有短信那樣。   那一天邱景岳在黑暗中說對著空氣說了一路平安。好好幹。      時間久了,生活漸漸沒有那麼令人煩悶了。邱景岳想起一句話:真的在被生活強姦了 ,與其歇斯底里尋死覓活,不如閉上眼睛好好享受。在帶著妻子孩子送母親回家,又返回 了廣州之後,他和張寧形同陌路,他請了保姆照看孩子,她一樣隔三差五不回家。她對孩 子很冷漠,一般也不抱他。孩子認得爸爸,認得保姆阿姨,卻不太認得她。   邱景岳這一次回來過年,孩子寄放在了保姆家裡。因為邱景岳給的薪酬優渥,保姆待 孩子很好。邱景岳觀察過,孩子很喜歡她,於是也就少了許多擔憂。      家裡的晚飯大家圍在一起吃,母親很疼愛謝敏,時常給他夾菜,從來沒被這樣對待過 的邱景岳有點驚訝。印象中母親並不是那種會給別人夾菜的人,看來他們相處十分融洽。 飯桌上謝敏笑著說:「上回哥婚禮的時候,您的同事載我們回賓館,說你們三兄弟長得真 像,一眼就看出來了。」   邱景岳仔細地看謝敏,和弟弟確實有幾分神似,於是笑著對母親說:「不用受痛,又 多了個兒子,真好啊。」   「那是很好。」母親樂呵呵地說,「謝敏比你們倆乖多了。」   據母親說謝敏逢年過節都記得送禮,父親、母親生日的時候都隆重對待──以往兩兄 弟時常忘記父母生日,光憑這一點,就足夠搶走父母的寵愛了;何況他和容若搬走後,每 個週末都會回家,帶著父母上山遊玩寺廟、賞菊花,如果天冷,沒什麼事兒,就抱台暖扇 陪他們在家裡嘮嗑。父母如果生病了,總會及時帶他們看病;父親退休後有時上按摩館, 他就特意買了台按摩椅放在家中廳裡。如此種種,不勝枚數。聽母親的話之後,邱景岳有 時會產生自己是個不孝子的感覺。由於時間總是不夠用,他除了往家裡寄錢之外,並沒有 做過其他什麼。   母親會對張寧不滿是自然的,他瞞得再好,她的態度是瞞不過的。回想起來,他真的 覺得自己愚蠢,愛或不愛,關心不關心,這種一眼就看出來的事情,他卻當局者迷了那麼 久。   「說到你那個同事,他現在怎麼樣?他人挺熱心的,開車送我們,還一路介紹廣州有 什麼好玩的好吃的。」母親問。   「他出國了,可能就快回來了。」   季師益出國接近一年了。邱景岳每回打開郵箱,會特意看看有沒有來自他的郵件,但 他似乎是不喜歡發郵件的,出國後就沒有聯繫了。邱景岳嘗試過發了幾封郵件給他,問他 現在過得怎麼樣,也沒有收到回音。   邱景岳想起最後那幾天他喝得失態,不知為什麼季師益又在家中,認為自己一定又做 出過什麼讓人不舒服的事情。可能又是打電話找他過來,對他喋喋不休地說了些不著邊際 的話。   邱景岳想人都是喜歡和生活幸福的人來往的,會反感他這樣的人也正常。   吃飯過後邱景岳發現謝敏去陪母親洗碗了。謝敏平常舉止都是堂堂男子漢,卻意外的 細心,這一點和季師益倒是挺像的。容若坐在客廳裡幫父親泡茶,邱景岳看著他們,覺得 自己好像個客人。   直到弟弟抬起頭,對傻傻地坐在飯桌邊的邱景岳說哥,過來喝茶吧。   福建人酷愛飲茶,三餐過後都會喝茶。他們家就有這個習慣。邱景岳早就不習慣這個 習慣了。   兄弟倆和父親坐在客廳裡喝茶,父親和弟弟聊天。父親喜歡和人談天,他記起當時他 初中高中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唸書的時候,父親時常在客廳泡茶,弟弟坐在一旁睜大眼睛聽 著,他卻只是路過而已。   弟弟對他說:上次村裡出來的叔叔伯伯們一起把老家的新樓修好了。邱景岳想起那個 木板斷裂、幾乎走不通的走廊,問:「怎麼修的?可以走了嗎?」   「換了梁,重鋪了木板,上了瓦,補了牆,雜草全清乾淨,都可以住人了。」   邱景岳說真想回去看看。容若就說那明天就回去吧,隧道開通以後,回去只要二十分 鐘就可以了。      次日邱景岳隨同家裡人回了一趟鄉下老家。那個地方和前幾年比,稍微變了一些。以 前記憶中種滿水稻的田現在有些搭起大棚種了蔬菜,有些圍起池塘養鴨子。容若說去年番 鴨叔回來養鴨子。母親補充說,他養的都是番鴨。「番鴨」是母親堂弟的外號,他以往都 在城裡打工。   他們去了番鴨叔的池塘,番鴨叔從木棚裡拉出沙發椅請他們坐,泡了茶請他們喝。邱 景岳跟著謝敏容若去看鴨子,他們一走近,本來在岸上搶飼料的鴨子就紛紛下水,他們離 開稍遠些,鴨子就回到岸上繼續吃,如此數次,邱景岳恍然大悟:這就是所謂的趕鴨子。   後來他們又去了大宅子,母親說今年除夕的時候,母親在城裡的堂兄弟們都到大宅的 廳堂吃了年夜飯,他們一家子也回來了,吃過飯後就在濛濛的細雨中放煙花,他們村好久 好久沒有這麼熱鬧了。   邱景岳想像母親描述的場景,絢麗的煙花在完全沒有燈光的夜空綻放,不知會是怎樣 的盛景。   新樓確實休整好了。三四年前的春天,他曾經回來過,新樓的門口草已經比人還高, 他們沒有進來,再之前的七八年,他進來過,走到門廊就進不去了,因為走廊的木板全都 腐朽了。仔細算一算,他離開家鄉已經十四五年了。   新樓的走廊像弟弟描述那樣,廊梁換了,已經鋪好了松木,欄杆釘上了膠合的松板, 雖然不夠美觀,好歹已經不存在危險。屋頂的椽也重換了,頂瓦也用了和原先一色的瓦鋪 好。   他們走在冬天的青石坪上。小時候覺得這塊坪很大,從這一頭到那一頭可以跑好久, 現在發覺那竟是不到二十米的距離。坪外是另外一口池塘,裡邊有魚,據說是高坡上的七 叔公養的。他們上坡給七叔公拜年,七叔公已經不太認得兄弟倆了,也不太記得兄弟的數 目到底是幾個。只是說著小名的時候發覺好像有一個叫不出小名──他以為邱景岳是容若 ,以為謝敏是邱景岳,似乎還是按身高來認的,然後指著和謝敏一樣高的容若,叫不上來 。謝敏糾正了老人的錯誤,並告訴他他是敏,七叔公疑惑了一會兒,然後拍拍大腿恍然大 悟,說民兒,你是二姑家的民兒。   父母對此事不予置評,七叔公是唯一一個從來沒有去城裡住過的村裡人。他住在高坡 的房子裡,已經好幾十年,他的兒子們出了城裡打工,如今又回來了,魚塘的魚就是他二 兒子養的。      在家裡住了四天三夜,邱景岳乘坐初六晚上的火車回廣州。離開家時弟弟送他去了火 車站,笑著對他說將來開了高速鐵路,回家就只要三個小時了。邱景岳說不知什麼時候才 能開到龍巖的高鐵,弟弟說不遠了。   遠處鳴笛聲傳來,弟弟輕輕地擁抱了一下兄長,並沒有說什麼。邱景岳回抱了一下弟 弟,用力拍了拍他的背。   他知道弟弟想說什麼。容若是在對他說:哥,不要勉強自己,累了就回家來歇歇。邱 景岳只是對他說:我沒事,照顧好爸媽。   邱景岳躺在火車的下鋪,窗外漆黑一片。他自從去了廣州,每年回家,或從家裡去廣 州,坐的這趟火車總是漆黑一片。他從不知道這一路到底有什麼風景。就像他迄今為止的 人生一樣,在不斷的努力中取得他人的羨慕和讚揚,稍有止步休憩都是不應當的。他從來 沒有仔細看見過,人生到底有怎樣的風景。   他有些疲勞,而後他睡著了。他做了個奇怪的夢。他夢見他和家人在老家的屋子裡喝 著熱茶,天空中飄著霧一樣的雨,忽然綻放出銀色的煙花,灑滿整個夜空,他看著,外婆 父親母親都在,弟弟在,連謝敏都在。然後他回頭一看,看見了微笑的季師益的臉。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14.43.112.10

11/06 21:31, , 1F
很吸引人一直看下去....今天會貼完嗎?QQ
11/06 21:31, 1F

11/06 21:48, , 2F
應該會凌晨時貼完...修空格手殘Orz
11/06 21:48, 2F

11/06 22:02, , 3F
赫赫~~我剛剛把剩下的補完進最後一篇所以貼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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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家弟弟組感覺沒那麼糾結...小邱要打開電梯的內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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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 但謝敏是誰???我哪看漏了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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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敏是邱家乾兒子,邱弟弟的男朋友~X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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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如此XD謝謝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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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是覺得謝敏突然跑出來X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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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若大概不是邱景岳親生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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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文法錯誤 不是邱景岳父母的親生兒子 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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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一生的疼痛都藏在這樣的笑容背後,除了自己誰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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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 這句好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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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小季在門口聽到的那是邱景岳的娘阿 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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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代碼(AID): #1EjeCRoT (BB-Love)